一触即发(1 / 1)
第一缕曙光穿过重重峰峦时,独孤无涧便被金九吵醒了。
金九从洞顶上伸颗头出来,尽管见着二人相拥而眠,却也顾不得避嫌了,急急道,“将军,暗哨急报,有人入山。”
独孤无涧闻声,顿时神智一清,蓦然坐起身来,冷道,“你先出去。”
金九也不好意思久留,噌噌噌跑了出去。
百草也被惊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却发现独孤无涧正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抓过昨晚烘烤干的衣裙,摸索着往她身上套,像在帮一个孩子穿衣服。
她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时才惊觉独孤无涧目不能视,却是如此轻车熟路地帮她系上了淡粉色的肚兜,被冷铁兵刃磨砺出厚厚茧疤的大手,正灵活地拉过肚兜带子在她腰后打了一个结。她顿时窘得脸要滴血,一把推开他,急声道,“我自己穿我……我又不是小孩……”
她说完,背过身去,匆匆忙忙地穿衣。
独孤无涧听着她这声音,心里微漾。很久以前的她就是这个样子,对着他闹脾气闹别扭外加冷嘲热讽还有生气恼怒,但无论怎样,都生机勃勃得很。
想到这里,他轻轻咳一声,“上去后,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如今不太方便,看不见你,怕不能顾得周全。”
百草穿衣裙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又继续穿。
在金九的引领下,独孤无涧携了百草攀上悬崖。这时天还不太明,雪峰上的风吹得呜呜响,金九等人面目极其严肃,目色焦灼,站在雪洞前的那片平地上,个个紧按佩刀。百草心头一沉,退后一步,望向独孤无涧。
独孤无涧这时深凝着眉,问得简单明了,“什么时候发现的?有多少人?”
金九侧头想了想,道,“刚过寅时,我们埋伏在半山腰的暗哨便发现有异,只怕来者是子时便入了山来。人数不明,分了东南西北四路上山,极其分散,身手却佳。暗探声称,不大像敌国军队,倒似江湖中人。”
此时,红日正从山峦背后缓缓升起,一缕耀眼的光芒射在独孤无涧脸上。他偏偏头,隐约看见面前的人影,问道,“怎多了些人?”
金九道,“哦。那日金五下山后,幽城守备军派人送了一些粮物上山来,他们几人便留下了,说是管将军吩咐的,管将军还说……”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瞪大了眼睛看着独孤无涧,惊道,“将……将军……你能看见我们?”
独孤无涧点点头,“能见着些影子。管将军还说什么?”
金九道,“管将军还说,接到王爷密令,怕将军行踪泄露,引了别有用心的人跟来,这天山又在我朝境外,不甚安全,为以防万一,派了一小支伏军秘密隐在山下附近,随时听从将军调遣。不知怎地,来者竟绕开了伏军……”
独孤无涧皱眉道,“此处不是我朝封地,子邑不可能兴师动众伏军山下。天山地势复杂广袤,那支伏军也只能潜守部分要害地段,因此来者绕过伏军并不奇怪。来者对我们的行踪如此了然,必有备而来……”他顿了顿,喃喃道,仿佛自言自语,“江湖人?”
他思忖片刻,道,“金九,什么时辰了?”
金九道,“卯时。”
他话音刚落,蓦然听得后方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于是他立马转身抽刀,厉声喝道,“谁?”
金六等人也急忙拔刀出来,团团围绕着独孤无涧和百草二人。
百草站在独孤无涧背后望去,只见一个铺满积雪的小山丘后,颤巍巍探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来。
当年锦城带着她西出边境,图顾带着她逃亡平州时,她一路波折,也没少见杀戮鲜血与混乱厮杀,因此这时也很是镇定,站在独孤无涧背后不言不语。
那只血淋淋的手摇了摇,从山丘后爬上来一个血淋淋的人,倒在地上喘着粗气道,“……将……军……他们……上山……”
原来,是一个安插在山腰的暗哨。独孤无涧眉目顿时萧杀,冷冷道,“金九,你携叶姑娘下悬崖洞中去避一避,不得我令,不许出来。下了这峰尖,往西面走,我记得有一处树林甚是浓密,金六金七金十,我们往西转移,然后放出信号弹,知会山下伏军。”
金九惊道,“将军……”
山下伏军若要上山来相援,只怕没有半日也上不来。独孤无涧这么做,很明显是要知会入侵者,他们要寻的人在西面山峰。如此一来,他带着叶姑娘避在悬崖下,才是最安全的。
金九明白,百草自然也心里明白。她想了想,仰脸看着独孤无涧镇静的面容,缓缓道,“你如今眼睛不好,就没有其他办法么?”
独孤无涧面色平静道,“我们发现入侵者已晚,失了先机,这峰顶上地势狭窄,来者包抄堵截而来,只怕狭路相逢免不了迎战。”他似有些倦,伸手抚了额道,“我听金九说,你携了极好的毒,放倒一头熊也不在话下,那毒可还有?”
百草道,“有。”她转身,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瓷瓶子来,递到独孤无涧手中,“你们当心,这毒切不可碰触伤口。还有,将军,毒药也不能白送,你记得回来付银子。”
独孤无涧愣了愣,垂下头,想伸手去握一握百草的手,但百草往后退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长发被风吹得乱舞。
于是独孤无涧嘴角微抿,“好。我记得。”
片刻后,天山已大明。
天有些转阴,阴蒙蒙黑沉沉的云压在山巅之上,风吹得林木哗哗响。
从峰尖下行不远,果然在西面发现一处树林。这树林长在山凹里,冰雪已初融,棵棵大树参天,甚是茂密。
独孤无涧眼睛看不见,金六便充当了他的眼睛,迅速将这处树林的地势描述了一遍。
远处似有鸟雀惊飞,独孤无涧侧耳倾听着,知是来人已越来越近。他冷冷道,“金六,燃信号弹。”
金六点点头,从背后箭筒里抽出一支信号弹来,点燃了引线。
“嘭”的一声巨响,一朵奇异的蓝色焰火冲入云霄,惊得整个山头的雀鸟纷纷乱飞,从各处树林中争先恐后地冲出来,霎那飞满了天际。
半山之上,林间一条穿梭的人影忽然停了下来,仰头看着一群群惊飞的雀鸟从头顶上掠过,竟笑了一笑,喃喃道,“独孤无涧,我看这山风光极好,葬着你我也妙。”
很快,几条人影按着那声音寻到了树林,俱是黑色劲装男子。他们站在树林外,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往寂静的树林里走去。
他们刚没入树林,一个男人不慌不忙地出现在树林外,他见树林外有一块突兀的石头,便伸手掸了掸,缓缓坐下来,冷冷盯着那树林。
一个身姿妙曼的蒙面黑衣人也出现在他身后,只看着那树林,一动不动。随即,更多的黑衣劲装男子从各处冒出来,仿佛像下雨后长出的春笋一般。
这时树林里传出几声凄厉的惨叫。
男人入定般,只是盯着那树林,也不进去,也不急躁。
倒是他身后那黑衣人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青翠的树叶。
男人冷声道,“你干什么?”
黑衣人说话了,是个女子的声音。“这下你确定了,林子里一定有人。”
男人不说话。
黑衣人道,“独孤无涧虽然瞎了,但就凭那几个人,只怕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我倒是有办法请他出来。”
男人偏头,似在微笑,目色却冰冷,道,“哦?”
黑衣人不语,抬起一只皓白的手,轻轻撩开面上的黑纱,便将那片绿叶放到唇边。
随即,一串流畅而诡异的乐声从她唇边滑逸而出。
那曲子甚是哀怨动人,明明听着要断了一般,偏又忽然尖厉起来,刚听时觉得舒服,越听下去却越觉得心里揪紧了般疼痛。那男人倒还神色自若,他身后立着的那群劲装男子却开始显出痛苦之色,只是咬牙顶着。
一只飞鸟从天上掠过,忽然砰的一声,跌落在地。那男人顿时脸色一变,霍地站起来,厉声道,“停下!”
黑衣人骤然停下,冷笑,“公子怕她死?”
男人面色清冷,盯着她,“没有武功的人,如何抗衡你这摧心之音?你很清楚,我此番想要什么。”
黑衣人还是冷笑,指着那片树林,“你也知道,没有武功的人,无法抗衡这摧心之音。如今,他仍然不出来,原因只有一个,她不在树林里。”
那男人眼中神色复杂,想了片刻,才从怀中摸出一支玉笛子来,跃上一棵大树,立于树颠,微闭了眼,不疾不徐地吹起笛子来。
森黑的树林里,独孤无涧以手按刀,脚下躺着一个刚断气的劲装男子。他听着那悠扬的笛声,觉着有些奇怪,这笛声不似刚才那诡异的乐声,虽也灌注了内力,飘向四面八方,却不含半丝杀机,婉转清脆,犹如流水潺潺。不同的是,这笛声中灌注的内力较之刚才,要雄浑许多。
独孤无涧于是皱眉,看样子来者身手十分出类拔萃,这时他双目失明,过招只怕多少有些不便。
金六等人刚刚舒展开眉头,忽然又闻笛声,下意识地运功抵御,却不料那笛声没有半丝杀机,于是纷纷觉得奇怪,来者是为何人,如此谨慎而诡异?
不远处的山崖下,百草抱膝坐在那悬崖上厚厚的草垫子上,发着呆。
正呆呆地胡思乱想,忽然耳边飘进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她侧头细细听了听,蓦然脸色一白,猛然从地上站起来,转身问金九,“金九,你听见什么没有?”
金九习武,耳目比她更为聪敏,早已听见笛声,心里正忐忑着,忽然见得叶姑娘站起来,一张脸白得雪一般,倒是将他吓了一跳,“笛声……”
百草又听了片刻,身子终于晃了晃,“别离伤。”她伸手抚住鬓发,走了两步,摇摇欲坠一般,“金九,你带我上去。”
金九摇头,“将军有令……”
“将军将军!”没等他说完,百草却已狠狠打断他的话,转头冷冷看着他,“他余毒未清双目失明哪里还是你们那曾经纵横驰骋的将军?
金九愣了愣,只见得百草双眸亮得惊人。
百草目色一黯,摇摇头,“来者与他水火不容。金九,带我上去。”
连国平城。
王宫。
白色的纱幔微微飘动,一名手足系了银铃的妙曼女子正翩翩起舞,像一朵浮云,轻盈地飘过纱幔,影影绰绰中始终不让人窥得其真容,只能在恍惚间见得她一身白裙齐腰黑发。
高高的玉台上,锦城恹恹地斜躺在软榻里,抚着胸口,闭着眼,似睡未睡。
有红甲侍卫疾步跑进来,下跪后站起身来,凑在锦城耳旁轻语几句。
锦城淡淡道,“哦?孤王如今要颗人头也这么难?”
红甲侍卫道,“据说她去寻了那中原的武林盟主。”
锦城道,“谁?”
红甲侍卫道,“夏侯寒。”
锦城眉心跳了跳。夏侯寒?这个名字似乎听过。
他忽然想到什么,蓦然睁眼,“你说谁?”
红甲侍卫吓了一跳,赶紧道,“夏侯寒。”
锦城冷冷道,“那女人竟还识得夏侯寒……”
红甲侍卫道,“回王上,正因为她有了那夏侯寒庇护,王上派出的诛杀猎人,才不曾诛杀成功。”
锦城冷着脸不说话,缓缓坐起身来,眉目间却已是冰霜一般的杀气,“阿鲁,你训的诛杀猎人作什么用?她知道太多秘密,早该是死人,如今却还好手好脚地出了我连国疆域……”他冷冷哼一声,“她对独孤无涧孽情不了,又因他毁容,只怕已存同亡之心,才会去寻夏侯寒。在对付独孤无涧上,他们倒可齐心协力。”
他转头看阿鲁,“他们去了哪里?”
阿鲁额头已滲出细细的汗,回道,“禀王上,天山。”
锦城皱眉道,“独孤无涧不是在京城?”
阿鲁摇头道,“应是早出了京城。诛杀猎人在天山脚下发现一支隐伏的伏军,数目虽少,却是精锐。眼下已停战,如是事出无因,只怕中原之军不会随意出了边关。”
锦城思忖片刻,喃喃自语,“他如今双目失明,命将不久矣,因何出边关?”
阿鲁道,“诛杀猎人追杀六音至边关一个客栈时,当晚本要在客栈下手,六音却于当晚夜探一个女子的房间,后来被发现而逃,由此,诛杀猎人也在当晚失了六音下落,隔日才寻得她上了燕山,找了夏侯寒。”
锦城眉头蹙得更深了。他站起身来,负手走了两步,觉得心口有些隐隐的疼。
阿鲁看着他的背影,想了又想,终于道,“王可还记得,一年前,曾遣了几名诛杀猎人凭着画像去中原寻过一名女子,虽是无果而终,可诛杀猎人却将那画像记得烂熟。”
锦城蓦然回身,绿眸灼灼,盯着他。
阿鲁道,“诛杀猎人回报,当晚在客栈,六音夜探那女子倒瞧着有些眼熟,有几分似画上之人,本想看个仔细,不料有人在门外保护那女子,一时混乱,诛杀猎人不想节外生枝,于是追了六音而去。”
锦城怔怔不语,跌坐在软榻上,脸色有些苍白,久久不语。
很久后才道,“阿鲁,传霜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