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泉(上)(1 / 1)
燕山天水山庄。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五年更迭一次的武林盟主之选,让这坐落在燕山山上的山庄已几易其主。
苏妙娘一觉醒来,便觉得枕边冷清,她面色微沉,便知道夏侯寒昨夜并未回房。
练武,练武。这些年,她为他谋划策计,为他暗杀无数,用几乎半个圣女门的鲜血和四大长老的隐世离开作代价,助他登上盟主之位。她失去圣女门,失去有如亲人的四长老,失去唯一的妹妹,便还只剩下他。
可他却爱上了练武,几乎要恋武成痴。
苏妙娘披上一袭晨缕,冷着脸走下床来,打算去后山揪出那个武痴来。
这时,山庄侍卫的声音却在门外响起,“禀盟主,有人求见。”
苏妙娘冷冷问,“盟主尚在休息,什么人?”
此时,后山一处密室中,夜明珠熠熠闪光。这密室呈四方形,高逾三丈,长宽均逾五丈,地面平坦光滑,倒无多余装饰,唯独一个角落里铺满书册,一个角落里挂满兵刃。
夏侯寒此时便坐在密室中央的地上,缓缓睁开了眼,唇角含了一丝笑意。前些年有段日子,江湖中不少宗派武功秘笈被盗,不曾想竟是冷秋原秘密潜人所为,不过这倒好,为他铺了不少路。
他抖抖袍子,正要站起来,密室大门却咯吱响了。他皱皱眉,知道一定是苏妙娘,于是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妙娘。”
苏妙娘长发如倾,身着红色晨缕,从门后走出来,冷然看他,也不说话。
夏侯寒走过去,淡淡笑道,“不要气。”
苏妙娘抬头看他,夜明珠的柔润光辉下,她可以看见这个男子清雅的眉目,他的眉长而细,眼睛很清澈,睫毛又浓又长,因此当他垂目笑着望她时,一半眸色掩映了在睫毛中,便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尽管她深知,他这副清雅眉眼下,隐藏着一颗多么狠决的心。
她叹口气,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不喜欢遇见你。”说完,她转身要走,却被夏侯寒伸手拖进了怀里,他细碎地亲吻她的发鬓,知道用什么样的温暖可以柔软这个女子怨怒的心。
他含糊道,“昨晚睡得可好?”
苏妙娘没有挣扎,她这些年总觉得孤寂清冷,喜欢汲取他的体温来安心,“有人要见你。一个女人。”
夏侯寒愣了愣,微笑道,“你允许我见么?”
苏妙娘冷笑,“我不允许你日夜练武,你不也练了么?”她挣开他的怀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夏侯寒站在密室里,缓缓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眸色变得深暗。
前厅里,五月明亮的阳光落进来,一室明亮。
夏侯寒在这一室明亮中看清了那女子的脸。一张极其陌生的脸,布满伤疤。
他歪歪头,一手撑着头斜靠在椅背上,淡然问,“什么人?”
那女子对他奇怪地笑,“你是夏侯寒?你可是那个夏侯寒,毒圣百青子的弟子夏侯寒?”
天山。
五月虽然没有飘雪,但山上的气候仍是极冷的,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冷,明明看得见阳光,风吹过来时,却冷进骨头里。
独孤无涧一行人已经行至半山上,愈往山上走,茂密的林木便逐渐有些稀落,化开的雪水冲击着山涧里的岩石,发出哗哗的脆声,溪水边还盛开了些许颜色艳丽的山花,映了阳光,光彩流溢。金五金六等人从未到过雪山,更未见过这时节的雪山美景,一路上竟忍不住有些惊叹。
百草倒是心急如焚,无心赏景,但偏偏她是气力最弱的一个人,倒还不如双目失明的独孤无涧走得快。
这时她气喘吁吁地抬头望去那雪峰,只见蓝天下,那峰尖宛如一柄利剑直刺天穹,真是峰如其名,雪刃。
这么望着,她便觉得有些晕眩,脚下一滑,往后一倒。独孤无涧的听觉是极其迅敏的,从后面伸手扶住了她的腰,沉声道,“小心。”
金五等人也累得够呛,原因是山路陡峭,马车便弃了在山下,命兼作马夫的金八在山下守着。而他们六人则拖了六匹马上山,马上驮了厚厚的皮毯、毛毡、干粮、水囊和药材等物资。
独孤无涧想了想,问,“金五,什么时辰了?”
金五走得出汗了,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水,“将军,天快黑了。”
独孤无涧皱眉道,“山上夜里极冷,若遇上熊或野狼也不妙。今晚定是到不了山顶了,不如便在半山处寻个洞穴,晚上也好挡挡风雪。”他咳嗽几声后,哑着嗓子继续道,“你们四人去寻山洞,留下两人便好。此时冰雪初融,正是野熊出来觅食的好季节,你们要仔细了,若发现地上有野熊足迹,便探手去摸摸,如果比周围雪地的雪松散和新鲜,想必熊应在周围不远处,离得不远,你们便要当心,可以上树躲一躲,不要出声,更不要惊慌逃窜,无谓牺牲和耗费体力都不可以,二人一组为佳,明白了么?”
金五等人点点头,“是。将军。”
百草很少听到他讲这么多话,这才明白他当真是熟悉塞外的地貌气候。
独孤无涧安排完一切,裹着狐裘,在山涧旁一块大石上坐下了。金玄豫手下的近身侍卫,以数字命名,愈是靠前者,愈是身手矫健,沉稳机变,他可以放心。
百草也坐下来喝水。
她刚喝了一口水,忽然听对面的独孤无涧说话了,“叶姑娘,胭脂泉可有什么显著特征?”
百草想了想,道,“那书里记载,上古一位奇人异士,一日行至天山雪刃峰,夜里忽见有异光闪烁,寻去时不慎跌入一口雪洞,机缘巧合,在地下见了这眼胭脂泉。据说这泉极艳美,水呈深红、朱红、淡红三色,水温宜人,只是在每晚子时整,水温会略微偏高。那奇人留下的手札中称,该泉甚为神奇,浸泡后能解乏疗伤,皮毛之伤口能三日愈合,筋骨之伤能一月恢复如初,祛寒散淤功效尤为惊人,或是地下的神水罢。奇人认为,这是天泉,不可让世俗之人亵渎,于是密不外宣,逢了辞世前,才告知了其唯一的弟子。但世人已不明其具体方位。”
独孤无涧听了,冷冷淡淡道,“比较像神话。”
百草一听,就生气了,也冷道,“那将军为何还往神话里钻?”
金九听得有些想笑,和金十一起别过了脸,走到另一个石头上,牵马去饮水。
独孤无涧沉默了片刻,又道,“叶姑娘,若无解药,也无那眼神泉,我还可活多久?”
百草沉默了。
很久后才道,“不到一个月。”
独孤无涧点点头,“这些年,我命人在江湖上探听,有没有一个擅医的年轻女子,但不得消息。”
百草不说话。
独孤无涧轻声道,“姑娘也擅医,说来也算同道中人,可听说过她?”
百草冷冷道,“没有。”
独孤无涧道,“我还未说那女子是谁,姑娘为何如此笃定?”
百草于是站起身来要走,却听独孤无涧淡淡道,“我也从未听说过,鬼手妙医的女弟子。”
百草冷笑,“说了半天,将军就是怀疑小女子的身份。”
独孤无涧道,“是。”
百草道,“那还治不治?”
独孤无涧道,“治。”他缓缓道,“治好眼睛,我想看看鬼手妙医的女弟子,是什么模样。”
百草听得心惊肉跳,抚了抚头发,走到另一个石头上去坐着生闷气。
第三日黄昏时,一行人终于爬到了峰顶上。落日余晖,金灿灿地铺满一个山峰,景色美得无与伦比。高高的长风迎面吹来,百草站在山顶上,觉得很有些得道仙去的错觉。
天色暗下来,气温也急剧下降。
独孤无涧因中毒,原本就怕冷,此时更是冷得整张脸都青紫,好在他默默运功御寒,但偏偏又咳个不停,气息易散,整个人都有些发抖了。
百草见夜色已黑,便顾不上吃东西,站在高处东张西望,却只见黑夜沉沉,哪里有半丝光亮,更不要说异光了。
她心里一沉,难道真是神话?
独孤无涧终夜咳嗽,金五金六等人轮流守夜,站在峰顶上最高处,到处张望那一线异光。
不过很可惜,直至天明时,也没有半丝异光出现。倒是独孤无涧病情突然加重,天明时咯出了一口鲜血。
百草大惊,的确,这山顶极寒,倒是要催动他体内寒毒,加上吃喝匆忙就简,更是不利。
独孤无涧倒是平静,咳嗽着吩咐金五,“三日。我们只能在山上呆这三日。”
金五道,“将军,不要担心食粮。山顶虽然冰封,但山腰以下却已春至,我一路看过,山中有不少小兽和野果,干粮吃完了,我们六人可以去打猎,也可以去取水。再不济,金八潜在山下,夜里见我们发出信号弹,必定连夜携王爷九龙令,前去幽城求援。将军,幽城曾是你守护的城池,子邑将军记得你,少游参将记得你,军中弟兄都记得你。”
独孤无涧摇头道,“我不是担心食粮和水。这两日吹的风越来越冷,只怕近日山顶会下暴雪。”他面色一厉,“三日后,必须下山!”
金五等人默然。
这时百草道,“也罢。再多待几日,只怕将军也吐血而亡了。”
她说话声音虽淡淡,但却不掩面色中焦虑。
此后三夜,百草总是在夜里睡了片刻便惊醒,起身来问金五等人,可看见有异光。
但每次都让她失望,一夜比一夜绝望。
她在京城里那三日,用了很多药方,但就是无法化解独孤无涧体内寒毒,那寒毒并不来势汹汹,却无比顽固,盘旋不去,无奈之下,她才选了独孤无涧口中的神话之路,来寻找这眼传说中的胭脂泉。
这已是第三夜,也是最后一夜。
独孤无涧的咳嗽声,响彻这个荒冷的夜晚。他说得不错,这夜里已开始飘雪,独孤无涧下了死命令,第二日一早便返程下山。
百草裹着厚厚的皮毯,失神地站在山峰上,望着四周沉沉一片的黑暗,听着偶尔有野兽的叫声,远远传来。
这时段是金九守夜,他从后面走过来,轻声道,“叶姑娘,已是夜半了,雪也落得大了,姑娘自当保重。”
百草摇摇头,忽然转头看他,问,“金九,你也觉得这是一个神话?”
金九大惊,“叶姑娘你的声音……”
这叶姑娘长得倒美,可很遗憾脸上有一块胎记,偏偏声音又破碎嘶哑得难听,可为何这时变得温柔悦耳?
百草不以为意,夜里她不吃药,声音自然恢复了。她此时也不担心金九会告知独孤无涧,因为独孤无涧这几日已整日昏昏欲睡,咳嗽和咯血其实可以折磨一个人到油尽灯枯。
她看着远方,忽然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也好,死了就不恨了。”说完,兀自转身离去。
金九听不明白,正犹豫要不要跟过去,却听见黑暗里传来沉沉一声闷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