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九十二 人间天上(1 / 1)
众人诛却强敌,正自欢悦,刹那之间,人人倒抽一口冷气,都想:“我会忘记什么呢?”过了好一会儿,陈靖仇方颤声道:“哪有像仙人您这样说笑的……”古月圣摇了摇头,说道:“所谓失却之阵,顾名思义,便指此事。不想经世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竟然变成了九五之阵,引得痴妄无知者徒耗心力……”
宇文拓胸口亦是一窒,他早知失却之阵各种效用,但从不晓得会使阵中人失却记忆一说,这时竟没听清古月圣说话,瞧向身边,只见林陌慢慢转过脸来,怔怔望着自己,霎时间心口如被针扎了一般,伸出左手,将她手紧紧抓住。到了此时,二人彼此心里最关怀惦念的人是谁,实在不用再问了。
林陌面色惨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呆立一会,忽扔开宇文拓手,转身大步奔至古月圣面前,扑通跪下,仰首直视他双目,说道:“仙人,我这一辈子从没求过什么人,只求您想想办法,不要让我忘记他。”便俯身叩下。古月圣摇头道:“此事我也无能为力。”林陌想起之前与陈靖仇等人争执,忙道:“方才……那都是我不对,您道法高深,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怪罪。”
古月圣外表虽然冷冰冰的,对谁都不大理睬,其实身在世外,心怀人间,昔年未成仙身时,亦有难解□□,此时见这少女说话虽镇定如常,但观其目光凄怆之极,竟好像一生之中所有的伤悲创痛尽落到了此时,心中喟然,不忍直视,放缓声音说道:“此阵并非凡间所有,凡人若想列出,便要用心中最珍贵之物来换。所谓有得必有失,原是人间亘古不变的道理,任谁也无力改变。”
林陌身子一颤,自言自语道:“有得必有失……有得必有失……”反复咀嚼此话,胸口酸涩难言,双目紧闭,含住眼泪。此前她虽时时惦记着要让亲人复活一事,但毕竟时隔多年,逝者魂归天上,到而今已不如何悲痛,偶尔在梦中相见,反为之欣悦,更是满怀希望,等待下次再见。但一日之间,先是断绝多年执念,继而又要与爱人永诀,几番打击之下,心里变得空荡荡的,又不由得怔怔想:“难道是我无意中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故而报应在身上?”
宇文拓见她目光茫然,灰败若死,心中难过更甚,也走上前,蹲下柔声道:“并非你有错处,而是我造孽太多。”林陌心里一震,回过神来,急道:“不许再说这样的话!”目光渐渐落在他右臂上,哽声问道:“还疼吗?”宇文拓笑道:“胡乱担心,这些皮肉小伤,我何时当作回事了?”
忽听古月圣道:“昆仑镜,你身为神器,并不会因此阵而忘记任何事。”宇文拓微一吃惊,继而反略觉宽慰,心想:“这倒还好。等我回来,就算她不认识我了,我也定要去昆仑山找她。”却听陈靖仇同小雪小声道:“我曾听说,天上一日,人间十年……不知是真是假?”小雪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他二人声音虽轻,众人却听得分明,心里忽得都生寂寥之感:待到归时,人世间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林陌求恳道:“仙人,可否让我也一同去到赤贯之上?”望着宇文拓,强自定神,低声道:“……只教我再陪他一程。”不料古月圣凤目一亮,断然道:“此事万万不可!”二人都吃了一惊,满心不解,林陌急道:“这是为什么?”
张烈为人豪迈,不拘小节,自打明白真相之后,但觉宇文拓胸怀天下,力挽狂澜,深可相敬,只是此人一世英雄,竟也身陷男女情爱之中,不免微有可惜,此时却也大为动容,当下大声说道:“仙人,不是我张某人贪生怕死,不肯去那赤贯妖星,但她既真心想去,待会儿第一次列阵,我同她换换便是!”
林陌满怀感激,回头朝他望去。张烈冲她点了点头,示意放心。古月圣长叹一声,温言道:“姑娘,你前日里可曾身受重伤,几乎丧命?”林陌心里一凛,点头道:“确有此事。”古月圣道:“你且试着将真气聚于关元、气海两处。”林陌心内狐疑,依言行事,陡觉两处如有千万针扎,痛得直弯下了腰。宇文拓忙支住她身子,但觉她娇躯发凉,不住抖颤,急道:“仙人,这是怎么回事?”
古月圣叹道:“她体内阴毒看似已拔除干净,内力外功亦小有恢复,其实经脉受损极重,绝非短短数日便能复原,更抵挡不住妖星阳炎,只要靠近,定会遭受重创。”林陌于妖星阳炎似懂非懂,但哪顾得上去问,忙道:“我才不怕那些……”古月圣打断她道:“我自知你心中无惧。只是须得清楚,到时你再无力执行守护之责,封印法阵便有崩溃之虞!”
众人听他说到此处,不禁面面相觑。古月圣顿了一顿,叹道:“也罢,你若一意孤行,我也不强加阻拦,由你自行选择便是。”
此时天空中妖云纵横,烈风劲吹,远处依稀传来魔兽凄厉叫声,众人各怀心事,一片寂然。林陌愣在当地,半晌,望向宇文拓双眼,颤声说道:“当然……当然不能那样……”宇文拓面露苦笑,伸手轻抚上她长发。到了此时,他反倒平静起来,蓦地想起:“我答应她的许多事,没有一样做到过。”便道:“跟我来。”
林陌回过神来,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随他站起,奇道:“干什么?”宇文拓拉着她手,走到通天塔顶正中,道:“我们曾说过,待此事一毕,便要成亲。你忘了没有?”林陌心里一酸,嗔道:“这哪能忘?”宇文拓凝视她清丽面容,说道:“如今看来,好像不大可能了……索性今日我们便在此处拜过天地,你看如何?”林陌怔了怔,娇靥发热,回头看向众人,小声道:“可是……”宇文拓微微一笑,说道:“有何不可?我瞧此处再是合适不过,只不过缺了几根红烛,不够喜气。”声音略扬,朝向众人道:“便请仙人和各位给作个见证。”
众人还都有些发愣,只罗成向前走了几步,面容凄楚,定定望着二人。宇文拓冲他略微一笑,拉着林陌相对跪下,低声郑重道:“今日我二人结为夫妇,永生永世,此志不渝。”林陌望着他脸,心道:“便是只余下这一时半刻,我也终于成了他妻子。”刹那之间,欢悦悲伤交织于心,双目噙泪,低声应道:“永生永世,此志不渝。”便盈盈拜倒。
二人心中祷祝,对拜了几拜,但见古月仙人走了过来,林陌以为他前来催促列阵,不禁心中一紧,抓住了宇文拓手,却听古月圣淡然道:“二位,我自先行布置法阵。”宇文拓知他是有意留自己二人再相处片刻,心中感激,诚声道:“多谢仙人。”古月圣并不作答,洒然离去。
宇文拓一拉林陌纤手,带她走到塔边,说道:“当日我初来到此处,便想以后定要再带你来看一看。”林陌随他并肩坐下,笑了笑,说道:“是吗?”
四野萧瑟,云乱风疾,吹在身上颇有寒意,宇文拓伸出左臂,搂住她腰身,微笑道:“如今我没有了右手,左手又要抱着你,便不能再指给你看。”林陌小声啐道:“谁非要你抱啦,我自己不会走路,不会坐着吗?”便探出右臂,也拥住他。
宇文拓看着远处,缓缓地道:“阿陌,西边最远的那片山是秦岭,我师父、义父,很多人的家乡都在那函谷关外的秦川之地。”林陌靠在他身边,抬起双眼,只见晦暗天光照在丈夫脸上,平添了几分柔和,顺他凝望目光眺去,昏黄苍穹之下,山河破碎,寸寸疮痍,不远处的黄河、洛水弯弯曲曲,河水已全然干涸,依稀有许多船只残骸、累累白骨躺在露出的河床上。
宇文拓低声道:“你瞧那两条河。”林陌道:“那是大运河吗?”宇文拓微笑道:“嗯。”两人相依相偎,但见永济渠蜿蜒向北,而通济渠向东南而去,山水遥分之处,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曾经是纸醉金迷的江都,还有花红柳绿的江南。千里运河,逝水滔滔,牵连着无数人的命运悲喜,正是始于这片广阔无垠的河洛大地。
林陌望着天边山峦,悠然想起过往的旖旎时光,忽瞥见塔下不远处似有什么在动,扯了扯宇文拓,奇道:“那是什么?有人么?”自凝目望去,这才看清,原来不是幸存人类,而是两只灰色大雁,其中一只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早已死去。另一只像折了条腿,一瘸一拐,徘徊左右,时而衔住同伴一边翅膀,时而又好像在试图叫醒它,良久无果,终于仰颈哀鸣,也凄然死在了一旁。她心中一震:“鸟雀牲畜,居然有如此深情!”忽觉腰上手臂一紧,竟也在微微发颤,满心刺痛顿时再也难以忍耐,泪水奔涌而出,一头撞入宇文拓怀中,抱紧抽噎道:“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我不舍得你!”
宇文拓蓦觉喉头苦涩非常,收紧左臂,压低声音道:“从今往后,我不在你身边……千万别再那么任性……”只觉怀中人娇躯滚热,不停点头,只一会儿,胸前薄薄衣襟便湿了一大片。
二人都是打小命途多舛,孤单无依,自相识以来,不知不觉间情根深种,渐渐难以自拔,虽分开时多,相聚时少,几历生死之后,原也以为终能相守,可谁能知道,补天之路将至尽头,这一生的幸运终也要匆匆远逝。若是天狗食日时宇文拓顺利完成补天,若他未断一臂,甚至如果林陌七日之前未曾重伤垂危,事情便不至如此,然而命运捉弄,人世间又哪有这样多的如果呢?
李世民远远望着二人,怔怔想道:“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又是什么?”心中纷乱,不忍打扰,踌躇许久,终还是走上前,跪下诚恳说道:“宇文太师,在下有一事请教。”林陌从丈夫怀中慢慢脱出,擦了擦眼泪,脸偏向一边。宇文拓道:“秦王殿下是有何事?”李世民道:“待神州恢复原状之后,指日间必将大乱……在下想请教太师大人,何为令天下太平之道。”
宇文拓道:“你精于谋略,长于用人,沙场上行军布阵一事,自不用我多说。”李世民道:“是。”宇文拓微微叹息,说道:“今上亦是少年得意,腹有韬略,然而大隋终成乱局,正是因他穷兵黩武,百姓不堪之故。而今天下有能者何止千万,唯有反其道而行之,以道家黄老之术治国,无为而治,休养生息,方可四海安平。”
李世民道:“黄老之术?”宇文拓朝远处望去,说道:“不错,即便再是雄才大略,也须切记‘无为而治’四字。华夏千年,但使无逢外侮,便自有其存续之道,所谓贵清静而民自定,便是天下无事之意。”李世民默想他话语,若有所思。忽听一人走近,便站起身,自退在一旁。
罗成大步走来,半跪在地,说道:“姐姐、姐夫,我现下知晓自己会忘记何事啦。”林陌凄然想:“无论何事,都是叫人伤心。”问道:“是什么?”罗成沉默一会,张口道:“听仙人说起时,我最先想到的,便是你我三人结伴泛舟扬子江上的时光。”
拓、林二人神魂都是一震,遥遥想起当日三人南渡大江,清歌相伴的惬意时分。半晌,宇文拓低声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罗成抬起头慨然道:“今日一过,小弟兴许再也不记得你我三人这场同生共死的情谊,但……”话未说完,眼圈也已红了。
林陌回想起前事,真好似大梦一场,嗓子发堵,一拍他肩,笑道:“臭小子,你记性差,又惯想赖账,但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你曾心甘情愿的叫我姐姐。”罗成深吸口气,哈哈一笑,大声道:“说的是,我虽不记得,总有人替我记住。”
未几,古月圣准备已毕,唤众人聚拢,又叮嘱一番其中关节,便指示李世民、罗成、林陌三人分别守护神农鼎、崆峒印、伏羲琴。陈靖仇等人亦小心步入阵中。
古月圣道:“此次列阵你是阵心,职责最重,须摈除杂念,确保万无一失。”宇文拓道:“仙人放心。”自走入阵心处坐下,抬眼看去,罗成低头凝视着崆峒印,林陌手扶伏羲琴,跪坐一旁,却定定地瞧着自己,顿时心潮又是好一阵翻涌,连忙强自按捺。但听身后古月圣轻叹一声,说道:“事不宜迟,诸位既已准备停当,我们这便开始。”
宇文拓狠下心来,闭上双眼,心中冥想。陡然间,只觉自身被一股博大暖流笼罩,另四件神器灵力如温暖的潮水一般,汇聚着涌入他体内。他情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凝神以自身灵力相为呼应。便在此时,双眼虽阖,但觉有一道白虹自头顶轰然降落,瞬间蒙上全身,不由自主睁开了眼睛,只见两三丈之外,林陌泪流满面,向他颤抖着伸出了右手,那手还未全然抬起,只一晃,便连同她整个身影一起,注入了如烟如雾的白光之中。
他仍注视着那处,淡淡的阳光穿过雾气,洒了下来,不一会儿,浓雾飘飘袅袅地散尽,河山依旧,万里无云,日光洒在他身上,襟前的泪痕转眼便干了。
罗成远远倒在一旁,宇文拓忙上前将他扶起,只见他双目紧闭,英挺面貌苍白如纸,已失去意识。古月圣道:“阵中守护者体力耗费极大,他体格健壮,虽一时昏迷,应当无碍,想来过小半个时辰便可醒转,你尽可放心。”宇文拓点了点头,让罗成平躺在地。
众人呆然四望,但见塔顶只少了两人,却似空了大半一样,各自心头都有些恍惚。古月圣道:“再过一会,他们便要来了,好在盘古斧已在我们手中,径可带我们去到赤贯,不用等到天狗食日时刻再行封印。”众人知他话中“他们”,便是指当日阻挠宇文拓列阵之人,陈靖仇、张烈也在其中,这时不由又生惭愧。
宇文拓取出万灵血珠,交给古月圣。古月圣略作布置,须臾之间,但见他扬起盘古斧,青光闪耀,凌空一挥,阳光也似一震,半空随即升起一条尘埃般的道路,竟尔折出淡淡金光。
宇文拓心道:“这原来便是通往赤贯的道路。”微眯双眼,凝神望去,那路直抵天际,既看不出近,也不觉得远。彼岸茫茫,竟如此的圣洁,叫他也不禁目眩神迷,一时移不开眼光,全瞧不出其中曾吞噬了万千无辜者的血泪,改变了勇敢者一生的命运,还埋葬了相爱者那最渺小不过的愿望。
张烈等人已先行踏上,回过头来,却见宇文拓仍站在当地不动。陈靖仇招手大声道:“宇文大哥,你快上来啊!”宇文拓一回神,应道:“嗯。”古月圣走上前,叹道:“宇文拓,这大半都是你的功劳。”宇文拓微一摇头,说道:“也没什么。”便也抬步走去。
千山万水,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