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六十八 同生共死(1 / 1)
听枼罗什如此说,宇文拓心里也不感十分奇怪,只淡淡道:“嗯。”忽见四名形貌奇异的灰衣僧人飘然而至,行至枼罗什身前,四人态度恭谨,垂首合什道:“师父,四方法阵已成。”竟是宇文拓等人一路上屡次遇见的西域四僧,当日这四人自称投在王世充帐下,宇文拓、林陌等人也是不信,却不想全都是枼罗什的徒弟。
枼罗什淡然道:“尔等去卫护金帐王子殿下便可。”四僧齐声应诺。不慈转向拓、林二人,合十道:“贫僧有缘,又与二位施主相见。”林陌随手一抱拳,冷笑道:“四位大师果是高人门下,我等何其有幸,与诸位处处相逢。”不慈微微躬身,道:“今日相遇之果,皆由往日种下之因。”林陌心内不忿,便不去理他。
宇文拓乍见此四人,也微觉惊讶,随即寻思:“人皆以为我要列那九五之阵,靠山王和这位神僧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夺得神器,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之前众僧假托身份,追杀窦线娘一行,又于建康城中擒拿普济禅院内一众僧人,下手之狠,行事之辣,竟毫无佛门中人素来宣称的与人为善,慈悲为怀,这时面上虽未曾表露,心内也不自禁地颇有些不屑。
枼罗什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长叹一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左臂屈在胸前,五指舒展,掌心向外,以作释迦“施无畏印”,右手食指依然轻扣拇指,后三指却自然散开,便如同释迦说法手印,他长年苦修,形容仿若枯柴,这时一身麻布僧袍微微扬起,身周气流涌动,却无一丝一毫的戾气,竟如同佛陀再世人间,望之宝相庄严,叫人不知不觉暗生敬仰。
“波罗甸指”乃一佛门无上武功,虽为指法,却是从佛陀讲经说法、禅定伏魔等诸多手印演化而成。千余年之中,无论中土西域,竟从未听说有人得以一窥此神功门径。南北朝时,菩提达摩自天竺渡海西来,于嵩山少林寺始传禅宗,并将许多西域武学原本带至中土,其中最精要者便是此波罗甸指法。这本指法纲要薄只一册,寺中上至方丈、罗汉堂、戒律院首座等高僧,下至烧火煮饭的小沙弥,人人皆可传看,并无秘密可言,可即便是达摩祖师自身,以其武功修为之渊博深厚,佛理参悟之深刻精湛,直到圆寂竟然也未得练成。
枼罗什双目陡张,眸中流光一闪,嘴唇微启,低声唱了一句梵语,左足骤向前一迈。宇文拓看得分明,早已腾身而起,身躯向后退去,双手数道指风一瞬点出,直指枼罗什周身几大要害之处。枼罗什端立不动,左右手时而为“禅定印”,时而作“施无畏印”,时而又转为“与愿印”。一时间,枼罗什身前沙土一阵阵被掀至半空,气流相撞处黄沙四射,却全然难以辨明二人来往招式。枼罗什忽低呼一声,叹道:“妖瞳名不虚传。”口中又一句梵唱,蓦地由静转动,欺身而上,双手交错急攻,宇文拓变指为掌,以六月息中无形无相武功拆解他招数。波罗甸指大开大阖,法相庄严,六月息翩若惊鸿,神游太虚,两种武功一者为佛一者为道,根基本源截然不同,但均臻至绝顶,转瞬之间百招已过,依然胜负难分。
枼罗什忽开口道:“宇文拓,今日若以我一人之力,断难胜你。”宇文拓道:“大师莫要过谦。”枼罗什道:“但我借万佛法阵提升修为,练得波罗甸指,此为其一……”指尖一合,接住宇文拓一招“曦来云往”,宇文拓前招未绝,后招先至,低声道:“那便还有其二了。”枼罗什双手一张,那根倒卧在地上的铜旗杆竟嗡嗡发声,蓦地砰然断为数截,枼罗什低喝一声,僧袍一卷,其中一截直向宇文拓飞来。
宇文拓倒提轩辕神剑,将剑柄朝前,迎上一磕,那截旗杆嗡的一响,竟又反向枼罗什击去,枼罗什叹道:“阿弥陀佛,这原来便是华夏至宝轩辕剑。”那截黄铜旗杆何止千斤,一时竟在二人之间不得落地。宇文拓正待一举击败枼罗什,却听他又道:“此刻你身入我万佛阵中,佛法无边,灭汝六识,此为其二……”宇文拓心中一紧,却见枼罗什长眉间掠过一丝悲苦,手腕一翻,掌中卍字宝光四射,那截旗杆骤然缩成废铜烂铁也似的一团,噗的一声摔落在地,那落地声响却极轻极微,便如稚龄孩童在土地上轻轻蹦跳了一下。宇文拓心里了然,皱眉说道:“大师这是要先灭我耳识,使我难以闻声?”
李世民率众退回,群雄惊魂未定,各寻山石树木躲避□□。却听空中嗖嗖急响,惨叫声中,又有数十人被穿胸破腹,横死当场。只见东面黑压压一片沙陀武士列队守在一庞然大物边,只一摇动,立时又是十余人倒地,那铁弩穿石裂木,虽无准头可言,但又急又密,锋利之处远过寻常□□。李世民略一沉吟,说道:“我们把那物抢夺过来。”立时便有七八十人轰然称是,拔出刀剑来便要冲出去,李世民手一摆,说道:“诸位英雄切莫心急,只待他们放完这一轮,无箭可放,重新装入铁弩时……再去不迟。”众人莫不叹服他心思缜密,思虑周详。李世民又传下令去,将群雄分为前中后数队,每一队六十人,前队一击即退,后队补上增援。
群雄中一流好手虽然不少,但终究是散兵游勇,谁也不服谁的,但这时身陷绝境,听李世民调配果断,指挥得宜,心中也大是安定,当下各执兵器,专心掩藏在山石之后。李世民一声令下,众人一拥而上,直杀入沙陀武士阵中。就人数而言,那些沙陀武士数倍于群雄,且个个彪悍蛮勇,但终究难敌数百身怀绝技的江湖好手。群雄被杨林设计,无不心怀恨意,这时格外奋力拼杀,众沙陀兵渐感不支,饶是静律朵大声喝止,仍不免溃退。忽听李世民高声道:“请金帐王子殿下过来叙话!”群雄哈哈大笑,齐声叫好。
静律朵冷不丁听他叫到自己,吓了一大跳,忙抄起自己那柄镶满宝石的马刀,还未拔出,眼前赫然已有数十人冲杀过来。不老戒刀一挥,砍翻最前一人,急道:“王子殿下,反正他们也走脱不得,不必争一时短长,姑且一避。”静律朵忙点头道:“好,好!”便由四僧护卫,向山间退去。沙陀武士见自家王子仓皇退走,更是溃不成军,弃了那玄铁弩机,各自慌忙逃窜。
林陌远远立在一旁树丛之后,只见宇文拓动作似比之前慢了不少,那枼罗什反倒一招紧似一招,登时急得冷汗直冒,忽听耳畔喊杀声大作,好奇望去,竟见李世民使人推过那铁弩机,直对准宇文拓与枼罗什二人,便要放箭,当下大惊,不及多想,忙跳出树丛,喝道:“你们想作甚么!”李世民视而不见,自吩咐身边人道:“西域番僧一死,结界必破!那两人虽则武功盖世,但亦是凡胎肉身,只管万箭齐发,宰了他们。”林陌怒道:“那你自管上前去杀那大和尚,莫要殃及旁人!”李世民回头盯着她,冷笑一声,说道:“我早该猜到,他便是当朝太师……宇文拓。”
他音量不高,却是掷地有声,周围几百号来人无不将“宇文拓”三字听得一清二楚,眨眼之间,慌声大作,有人大声惊道:“宇文太师?他若也在这里,那咱们还活得成么!”还有人道:“这厮凶神恶煞,和杨林老贼一样都是朝廷的走狗,这回定然串通一气,想要大伙儿的命!”“你们看哪……他手中那柄黄金剑便是传说中十余年前斩灭大军的神剑!”一时间,众人又是惧怕,又是愤恨,怨恨怒骂声自四面传来,滚滚不绝。
林陌心中一急,辩解道:“困住大伙儿的是杨林,宇文拓欲救大家出去,你们可莫要错怪好人!”话未说完,声音便被群雄怒斥声淹没,有人道:“谁知他们自己人怎么打了起来,多半是事到临头,蟊贼内讧,我看就没一个好东西!”更有人道:“秦王殿下说的对,大伙儿不如乘此机会,一道宰了那个宇文太师,也算是为民除害,好事一桩!”
群雄一朝被枼罗什困在结界之中,又兼死伤惨重,这时听说宇文拓也在近旁,更觉生还希望极之渺茫,但人一旦困于死地,往往更是无所顾忌。林陌只见面前许多人双目通红,立时便要抢上前来扳动机关,心内如被冰冻,一寒到底,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害怕,回头惶然望去,只见太阳此刻正挂在半山腰处,铜陵山间峰峦如聚,残阳如血,恰是羊牛缓归时分,宇文拓手中轩辕剑扬起,划破长空,直劈向枼罗什,并不知自己又多了一桩洗不清的骂名。她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柔情,暗想:“我在怕些什么?他若活,我当然同他一起,他若死了,我也同他死在一处,总之不叫他孤单一人。”思及此处,顿觉浮生悠悠,再无一事可堪萦怀。
李世民略抬抬下巴,身边众人已走至那弩机之后。林陌心一横,索性挺身上前,张开双臂,在弩机前一拦,冷冷道:“李二!你颠倒黑白,必招恶果!”李世民大怒,心道:“我不过为救大家脱险,何时颠倒黑白了?”断然喝道:“你让开!”林陌冷笑道:“好啊!不妨从我尸体上踩过去!”李世民强抑怒气,低哼一声,对众人道:“时机难得,别理她,只管扳动机关。”众人本来七手八脚,争着上前按住那扳手,忽见这少女轻蔑一笑,恍若霞光映雪,静水生晕,不禁都是一呆,随即竟自惭形秽起来,各整了整头发衣襟,心道:“这偷袭之法十分可行,但机关一扳……难道我们真的要杀了这姑娘?”
李世民见众人犹豫不前,心底愠怒难消,冲着身边亲信点了点头,示意几人先擒住林陌,忽听林陌高声道:“白姐姐,汤大哥,赵大哥,你们可在此地?”心中一惊,寻思:“她又想干什么?”不一会儿,只见白薇、汤艮等几人分众而出,这时看见林陌,神色也有些犹疑,白薇欲言又止,终是问道:“妹子,你同我说实话,杨兄弟……不,那人果真便是宇文太师?”林陌坦然点头道:“不错。”幽州众人神情皆是一震。
林陌道:“我等虽然情非得已,对诸位有所隐瞒,但从未有一事是瞒着罗世子的。诸位若有疑虑,尽管问他便是。”汤艮叹道:“我家公子伤势虽平稳了许多,到底此刻又晕了过去,不知何时才得醒转。”林陌心内一紧,缓声道:“白姐姐,汤大哥,敢问各位,这些日子来,我等可有加害之意?宇文拓为人怎样?对罗成一番朋友情谊又可是伪装?”
幽州众人心头都是一顿,仔细想来,莫说宇文拓并无分毫所谓加害举动,更传授罗成高深武功,方才罗成重伤不支,也是其伸出援手,说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但宇文拓恶名在外,众人心中种种疑惑一时也是难以消解,都想:“我家少爷到底怎会和此人认识,还这般要好起来?”
林陌眼见众人神色变换不定,暗自焦急,忽见白薇大步走到自己身边,扬声说道:“若非我亲眼所见,原也以为宇文太师如同传闻中一般凶神恶煞。”林陌眉眼顿时一热,低声道:“白姐姐……”赵如风一愣,拦道:“师妹,别……”汤艮却已经也走过来,同白薇林陌站在一处,大声道:“白师妹说得对!杨兄……宇文太师为人光明磊落,绝不会设计陷害我们!”其实宇文拓对他隐瞒姓名,大概也不能称之为光明磊落,但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搜肠刮肚,也只想出了这么个词。
只听身后一人笑道:“连一起泡过海水的兄弟也要瞒,这做的可不大地道。”林陌认出这声音,心内一宽,回头笑道:“胖子,你们来此地做得这等大事,事先也并没知会我们一声,我看么,勉强算是扯了个直。”程咬金嘻嘻一笑,道:“你说扯了个直就扯了个直?等出去之后,我们再慢慢算账。还有上回,你单拿了那一枚夜明珠?我看必有私藏,快都拿出来分一分,也不枉老程我辛苦几日,险些被变成头牛,再也娶不成媳妇儿。”秦琼也走了过来,温言道:“咬金,你若心心念念那鲛珠,我那颗给你便是。”
林陌听见几人话语,只觉感激之情充满胸臆,情不自禁想道:“交了这些好朋友,是我们三生有幸。”却见人丛中一汉子越众而出,抬手向她指来,咬牙切齿道:“光明磊落?我倒要问问你,东莱之事,你们可还能抵赖过去?”林陌听得东莱二字,神魂登时一震,只见那汉子虎目含泪,又恨声道:“妖瞳雪夜屠城,我隔日归家时,屋无片瓦,我妻子,还有出生没几个月的儿子……连尸首也不能保全。这笔血债,我该寻谁去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