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御叔(1 / 1)
夏御叔,我的丈夫,陈国宗室的子孙,官拜司马,执掌兵权。
从他见到我时,眸子里熠熠生辉的光芒,我知道,他是喜爱我的,至少,我这张美丽的容貌是令他倾心的。
夏御叔是个武夫,身材健硕,体魄魁梧,骑射皆精。他生性豪爽,狂放不羁,不似文士的温情脉脉,花前月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答应迎娶我这个不祥的女人,但不能否认,他待我却是极好的。或许,这还是归因于我的美貌,姬蛮曾说过,我的容颜值得天下的男子为之疯狂。
新婚之夜,我并非完壁之身,他搂着我,怜惜地对我说:“盼夏,没关系的,以后有我,没关系的……”
那晚,我躲在他的怀里,泪流了一夜。我告诉我自己,这个男人就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我的夫。
我坐在内室,望着窗格外的参天大树下,丈夫与友人把酒言欢,踌躇满志,听着和风把树林吹得沙沙作响,轻灵的节奏悦耳宜人。
没有战乱的日子简单而美好。
“妫”是陈国的国姓,我的丈夫是前任国君的孙子,却冠姓为“夏”。那是因为丈夫的父亲公子少西字子夏,作为皇室的旁支,我的丈夫便以“夏”为姓。
我的丈夫姓“夏”,我嫁与他为妻,因而旁人只道我是郑国的公主,陈国司马夏御叔的妻子——夏姬。
我的名字中有“夏”,我的丈夫姓氏亦为“夏”。也许,万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夏姬,我为人妻后的新名字。
“盼夏。”不知何时,丈夫来到了我的身旁,轻轻揽着我,有着武夫少见的柔情。“有了身孕怎么还站在窗口吹风?”
盼夏,如今只有我的丈夫会这样唤我。
我低首而笑,瞧着隆起的腹部,往丈夫怀里依偎得更深。“孔大夫走了?”丈夫容光焕发,身上带着微醺的酒气,想来方才与孔大夫相言甚欢。
孔宁是丈夫自幼深交的至友,丈夫是武将,孔宁为文臣,两人常在一起聚首,对酒当歌,畅论国事。我曾在近处见过孔宁几次,他是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少年得志,贵为士卿,只是……那双丹凤眼长得似乎有些妖邪。
“他说嫂夫人有孕在身,他当然要识趣些,免得嫂夫人怪罪。”丈夫亲吻着我的发鬓,温柔细语。
我抿唇而笑,闭上眼睛,满足于丈夫亲昵的慰抚。
平静的日子多么美好。
然而,这安宁美满的日子却因孩子的降世而支离破碎。
我怀孕九月,便产下了一名男婴。未足月的男婴即刻惹来了潮水般的流言蜚语。外人私下纷纷议论:男婴的父亲到底是谁?有苦说不出的夏大夫,不知检点的郑国夏姬……
流言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剑,伤人不见血。
御叔留下孩子的名字,安排了有经验的中年仆妇照顾产后虚弱的我,然后便失去了踪影。直到孩子满月,我都未曾见过他一面。他受到的伤害,我懂,但我的心在哭泣,谁又能看见?
我抱着征舒——御叔为孩子取的名字,婴儿小小的身子躺在我的怀里,我望着他恬静的睡容,只觉得眼眶发热,却半滴泪也掉不下来。
终于,在征舒两个月的时候,我见到了御叔。他满身酒气,喝得酩酊大醉,嘴里胡言乱语着什么,被孔宁用马车送回了家。
在家仆合力的搀扶下,总算把他魁梧不驯的身体安置在了床榻上。“孩子是谁的……是我的……我的……”他躺在床榻上神志不清地喃喃自语。
“大哥近来心情不爽,还请嫂夫人多担待。”孔宁临走时对我说道,那双丹凤眼若有所思。
我无力地惨笑,我能猜测到外头的传言已经把我描绘得有多不堪入目。“多谢孔大夫,您走好。”
送走了孔宁,回到床榻边,我伸手抚摸御叔因醉酒而酡红炙烫的脸庞,勾画着他坚毅的轮廓,心绪翻飞。
姬蛮丧命沙场,御叔因我而意志消沉,我果真是个只会给人带来灾祸的女人,纵然这并非我所愿。
在御叔脸庞游移的手突然被人猛地攫住,御叔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如炬地看着我。
他眼里殷殷而动的痛苦烫痛了我。
“请你相信我。”压抑多日的辛酸委屈,伴着泪水狂泻而出。请你相信我,求你,相信我。我在心底呐喊。
御叔紧紧地搂住我,嘴唇颤抖,堂堂的八尺男儿红了眼眶。“我相信你,你是我的妻,我相信你,今后有我,你不要怕……”
泪如泉涌,如何也收不住。我只听到丈夫在我耳畔不断絮语:
盼夏,我相信你。
今后有我,你不要怕。
盼夏……不要怕……
※※※※※
秋天的微风,带着桂花的清甜,香飘满园。
我抱着刚过周岁,正咿呀学语的征舒站在桂树下,望着庭院里飘零凋落的秋叶,鼻息间皆是芬馥的桂花香。
我伸手采来几片白色的花瓣,摊开掌心放在征舒面前,浓郁的香气似乎令他有些不适,他小小的鼻头立刻皱成一团,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呵……”我轻笑着移开手掌。“南儿,桂花很香呢,是不是?”
南儿,我为征舒取的小名。
纷飞的流言随着时间的消逝渐渐止息,平淡的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看着南儿一天一天成长,平安康泰,我的心恬淡而满足。十五岁前我是郑国的公主,十五岁后我嫁为人妻,如今,我还是个平凡的母亲。孩子,占据了我大半部分的生命。
御叔善待我如故,温柔体贴,悉心有加,至今只有我一个妻室。他对南儿亦是十分疼爱的,时常把南儿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逗弄,对我说以后他要亲自教导南儿读书骑马。但偶尔间,他在抱着南儿时,眼眸里闪现的狂乱,我知道,流言的利齿仍在啃噬着他的心魂,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盼夏,我相信你。”那晚,他的话语犹在耳畔。
我无法去指责他的心口不一,因为他的痛苦是我给的。
我告诉自己,时间能够治愈所有的伤害,我会用我一辈子的时光来抚平他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伤痛。我幻想着有一天,我和御叔都变成了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人,南儿成家立业,膝下子孙满堂,那时候的他依旧会把我揽在怀里,吻着我的发鬓,唤我一声:“盼夏。”
一辈子会是多久?我原以为一辈子的时间会很长,二十年,三十年,或许还有更长的岁月。
可是,我忘了,我是一个一出世便昭示着不祥的女人。
我的一辈子,只有五年,短短的五年。
南儿五岁那年,御叔病了。病来如山倒,曾经在马背上英姿威武的将领,面容憔悴地躺在床榻上,那双墨黑的眼眸失去了过往炯炯的神采。
御叔的病需要长久的静养,于是,我们举家迁移到都城外的株林别苑定居。株林是御叔的封地,那里依山傍水,气候宜人,远离都城的喧闹,这正是御叔养病所急需的。
孔宁每隔一日便会来别苑探望病中的御叔,或带来有名的医士为御叔诊治,或求来补身的药方给御叔服用,他对御叔的尽心尽力我满怀感激。
然而,御叔的病还是没有起色。
他的身体正在日渐衰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病痛折磨,束手无策。无尽的恐慌在心底涌起,我越来越频繁地在夜晚的噩梦中惊醒,姬蛮在哀鸿遍野的战场上死不瞑目的情景不断在梦境里重现。
撕心裂肺的苦楚在我胸中肆意蔓延,我不想失去我的丈夫。
“不要怕,我没事的。”御叔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轻声安慰道。记忆中温暖宽厚的大掌,如今剩下冰冷的骨瘦如柴。
“只要你在,我不怕。”我握住他的手,努力压回眼眶中的酸涩。“昨天孔大夫请来的医士开了药方,喝了药,你就会好的,和以前一样好……”不要离开我,求你。
“盼夏,我真的很爱你呀……有一年,祖父遣我出使郑国,在宫廷里,我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立在满庭的兰花丛中拈花而笑,那一刻,我以为我见到了天上的神女,从此她的身影就牢牢地印刻在我的心头,再也难忘。后来,他们说,那个让我难以忘怀的姑娘是国君的盼夏公主,所以,当你的父亲决意要把你嫁给我时,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能娶你为妻是这辈子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盼夏,有我在,你不要怕……有我在……”
我伏在他的胸膛上失声恸哭,想要哭尽内心的悲怆。
我的眼泪唤不回御叔离去的脚步,他的眼神慢慢涣散,直至眼底的最后一丝光华殆尽。
我的丈夫抛下我和孩子,离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