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当归(1 / 1)
天渐近黄昏,马车奔驰,及至相见时的竹园门口,穆桓将锦瑟从自己怀里扶出,看着锦瑟睡颜,良久,才推醒她,道:“阿梧,醒来了。”
锦瑟嘤咛一声,嘟嘟嘴,揉揉眼睛,缓缓睁开,看了看周围,问道:“阿桓哥哥?”
穆桓苦笑一下,道:“已经到了竹园了,我送你去徐府,还是——”
锦瑟一惊,坐直身子,掀开窗帘一看,确实已经到了竹园门口,她忙道:“不必了阿桓哥哥,我家中来人,会在这里接我回去。”
穆桓点头,掀开车帘,雨势已经转小,丝丝缕缕,他欲扶她下了马车,二人手臂相接,锦瑟一愣,觉得面上一红,穆桓也是微微一怔,旋即松开,锦瑟便独自下车,只是心中依然难掩几许失望。
永嘉公主府上早有下人按照锦瑟吩咐侯在此处,看见她下来,忙过来相接,锦瑟同人前去,走了几步,却听见穆桓在身后唤道:“阿梧——”
锦瑟回首,看见穆桓正看着自己,雨雾中,他一身白衣被夕阳染上几许淡淡的离愁,朦朦胧胧,似乎飘渺的就会消失一般;黑眸幽深,却在水的润色中透出几分温柔,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竟满是不舍。
“阿桓哥哥,请回吧。”锦瑟心中忽觉酸涩,开口道:“他日若有缘,我们再相约游玩罢。”
穆桓怔了一下,忽然大步上前,紧紧地抱住她,锦瑟身边的下人大惊失色,竟然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待得回过神来,穆桓已经放开锦瑟,只深深地看着她,半晌后在她耳旁低语道:“阿梧,再见了。”
锦瑟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悲伤,看着穆桓的身影上了马车,渐渐消散在雨雾中,才上了永嘉公主府上的马车离去。
马车先载着穆桓往悦来客栈走,然后到了客栈门口,似乎停了一下,却又转过马蹄离开,只在街市上绕了几个弯子,便拐进了一条小巷,慢慢地停在了一扇小门前。
穆桓白色的身影从车上下来,走进小门,在院子中穿行几步,不多时竟然来到魏国使者住的驿馆前。他抬脚走进驿馆,行了几步,来到正屋门前。
穆桓推开门,却看见那日的何先生并众随从正在堂屋中等候自己,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道:“殿下可算回来了。”
穆桓,不,应该是魏国广安王萧桓,冲着何先生微微点点头,或者说应该是冲着魏国使者赵和腾微微点点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向主位坐下,一位随从过来为他递上一杯茶水,穆桓揭开杯盖,轻抿了一口,才问道:“怎么了?”
赵和腾忙答道:“陛下密旨,令殿下速速回京。”
“哦?”萧桓眉头一拧,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可是邺城中出了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赵和腾答道,“只是,近来太子一党颇为不安分,陛下身体也有些不舒服,又担心殿下在梁国耽搁太久,才下诏的。”
萧桓却知道魏皇不会仅因为太子的不安分就这样急诏自己回去,必定是有些大事,而且身体也肯定不只是微恙,但在梁国又不好说,才会这样火急火燎的。他点点头道:“也是,最近事情也办的差不多了,是时候该走了。”他抬首对赵和腾道:“你去准备一下,明日便向梁帝辞行罢。”
赵和腾应了,忽然又问道:“殿下那日遇见的那名名叫阿梧的姑娘,可不是简单人哪。”
萧桓一怔,赵和腾继续道:“臣今日看殿下迟迟未归,心中担忧,便派了几名侍卫前去寻找,谁料却看见那个阿梧姑娘进了永嘉公主府……”他还要再说,却被萧桓冷冷地打断:“你跟踪我?”
赵和腾一惊,忙起身答道:“臣不敢,臣只是派人出去寻找殿下,却无意中看见那姑娘下车,进了公主府而已。”
萧桓“哼”了一声,对赵和腾的回答不置可否,霎那间屋子里一片寂静,赵和腾只觉得有一种迫人的压力传来,浑身不舒服。他擦了擦额上忽然冒出来的冷汗,硬着头皮道:“殿下,那姑娘的身份……”
“好了!”萧桓冷冷地道,他摆摆手,说:“不用管这个了!你先下去准备吧。”
赵和腾忙躬身应诺,疾步退出了。
萧桓见赵和腾离去,方才问道:“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一个男子低声道,正是那日跟在穆桓身边的刘武,“据京中回报,似乎是左相王仲和带着一起子故皇后党怂恿太子,在陛下面前上书,说要将海州,里州等地的贡赋再减上一倍,陛下没有同意,认为太子这事上做得太急,那日的朝会也就不欢而散,谁知到晚间太子竟然在东宫私自宴请鞑靼使节,还放出话来,说什么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加个贡赋的事还要被掣肘。”他停了停,继续道:“谁料这话不知道被谁报给了陛下,陛下一怒之下说要废太子,太子想来也害怕,第二日便去宫中抱住陛下大哭,求陛下宽恕他的酒后胡言,陛下明面上对太子只是责骂了几句,却将那日同太子饮宴的大臣们全都下了狱,连带着将鞑靼的使者也狠狠地骂了一通,赶回国去了。太子虽然嘴上感激陛下宽饶他,二人面上看着是平静的很,但是私底下太子却不怎么安稳,陛下以防万一,便想立即调殿下回京。”
萧桓心中微凛,太子的舅家表兄是邺城守备,掌管了京城中的三万兵备力量,纵然是自己掌有国中大半的军权,但京师这三万人马也不是好对付的。他不免微怒,道:“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报过来?”
刘武答道:“这也不过是最近的事,今日清晨方才报过来的;何况,前几日殿下不是忙着同梁国的那些人……”
萧桓心中了然,他这次来梁国,本来也不是真的出使恭贺梁太子大婚,那日见了赵和腾他便明白,梁国的这几位重要大臣是要努一把力的了,赵和腾作为使者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在梁国官员里运作的,却是他这个魏国广安王,不过梁国大部分人还都被蒙在鼓里而已。他又仔细想了想,对刘武道:“你传话给京中那几个人,告诉他们万事小心,密切注视太子那边的动静;然后,”他又想了想,道:“让青州,鲁州,洛洲等八个州都把军备的事加紧,告诉马将军他们几个,一旦有动静,立刻集中兵力,进京勤王。”
“是!”刘武抱拳道。
萧桓点了点头,道:“就这些,你去对赵和腾说,我今晚先走,让他明日告诉梁帝,说我身体不适,已经先行回国了。”
刘武又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去,只小声地问道:“殿下,真的不用再查了吗?”
萧桓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道:“不了,”他似乎有些疲惫地摆摆手,道:“我累了,你带着人下去,先准备准备今晚离去的事吧。”
“是。”刘武抱拳施了一礼,又挥了挥手,屋子中的众人便都侧身退出,他也跟在他们后面离去,并为萧桓带上门。门扇合拢的那一霎那,刘武似乎听到萧桓在屋子中低低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微微疑惑,却依然小心地关好门,转身离开。
次日,魏国使节赵和腾上书梁国皇帝,称自己一行人本是为庆祝梁国皇太子大婚而来,近日却因为梁国的热情款待,而待了许多的时间,为梁国人也添了不少的麻烦;眼下魏国人也觉得打扰的时间太长了,再加上魏国皇帝最近身体也有些不舒服,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便想向梁国皇帝辞行。
周臻站在臣子队列里,面无表情地听着赵和腾这一大段文绉绉的话,眼睛却扫视着魏国使臣队列,却依然没有见到萧桓的影子,他心中不免愠怒,心道萧桓虽说是同魏使出使梁国,但从始至终,连他的人影都没有见过,这算什么出使!他又不禁想到那日在太白居,忽然心中掠过几许惆怅,微微叹了一口气。自那日锦瑟威胁过自己后,他便没有再告诉皇帝太白居的事,却也没忘告诉皇帝,萧桓此人绝对不简单,一定要皇帝小心提防,他次来的目的绝对不像魏使所说的那么单纯。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被方奇给打断了,说什么魏国人也是人,难道就不允许有什么水土不服的病?还说什么皇帝应当仁慈宽和,不要计较魏国人因为生病而失礼的事,这样才能显出圣君的风度来。周臻听了这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抓不住方奇什么把柄反驳,皇帝却也果真没有再问自己关于萧桓的话题。他想到这里,不觉又叹了一口气,又听见皇帝问道:“既然贵使要离去,不知道贵国广安王的身体可否要紧,能否同贵使一同离去啊?”
周臻心中微动,忙打起精神,仔细听赵和腾回答。
赵和腾不慌不忙地道:“臣谢陛下对我广安王殿下的爱护之心,只是殿下实在难以习惯江南水土,这身体也是时好时坏,臣看的心焦,便劝殿下昨日就启程回国了。”
这下满朝文武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这算什么事,一同前来的使节,有一个竟然连面都没露,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他这话刚停下,就看见徐应介出列跪倒,道:“陛下,魏使此举,实乃失礼之至!广安王同魏使同为恭贺我太子大婚使者,却从一开始就未曾来拜见过我陛下,今日又行此不告而别之事,当真是无礼之极!”
“是啊,臣等也以为如此。”徐应介话音刚落,便有几名大臣跟着跪倒附议。
皇帝也甚为不高兴,问道:“魏使,你说这该当如何解释?”
赵和腾跪倒,道:“臣请陛下宽恕,我广安王殿下实属身体难以适应江南水土,方才在来的路上,便已经时有发热,腹泻之症状,臣等都劝殿下上表我国陛下,回国修养,然而殿下却说自己既然奉了皇命出使,就定不能辜负我皇的信任,就这样殿下坚持着来到建康,本想着身体好些就来拜见陛下,谁料陛下接见那日竟然高烧不起,只好向陛下告罪,无法前来。这几日也一直是时昏时醒,病情时好时坏;殿下昨日病情稍有好转,臣看殿下这几日委实受了不少委屈,便劝殿下不妨先行离去,所有失礼之事,一律由臣禀明梁帝陛下,想来梁帝陛下宽和仁爱,定然不会因为这等事情就怪罪殿下的。殿下本来还颇为犹豫,后来禁不住臣一意劝阻,终于答应了,昨日清晨便由几名侍卫护送着离开了。”他一口气说完,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臣请陛下宽恕。”
这下朝中众人又乱,有不少人也频频点头,貌似同意赵和腾的说法,眼见皇帝面上有了几丝松动,周臻忙出列道:“赵大人此话若是真的,那么那日陛下欲派太医为广安王诊治,大人为何说殿下身体已经好了,不需太医治疗了?”
皇帝本来已经缓和的面色又凝重起来,也开口问道:“魏使,这作何解释?”
赵和腾又叩了一个首,道:“启禀陛下,陛下好意为殿下诊治那日,殿下身体确实有了起色,臣以为殿下闷在屋子里这么多日,对恢复无甚好处,便建议殿下去屋外走走,晒晒太阳,殿下也应了,只想出去呼吸些新鲜空气,好快些把身子将养好,早些来拜见陛下,谁料那日自臣回到驿馆后,殿下就又病了,还比以前更为严重,而且此后也是一直反复,时好时坏;臣以为既然已经拒绝了陛下好意,便不好意思再开口求允陛下派太医为殿下医治,此乃臣之主观臆断,望陛下恕罪。”
“赵大人,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一旁走出方奇,向皇帝行了一个礼,道:“我大梁陛下宽和仁厚,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就不会再派太医?你若当日求恳,陛下定会答应,令太医令为广安王精心医治的。”
“是,这位大人说的是,”赵和腾面向方奇方向,答道:“是我臆断了。”又面向皇帝道:“还请陛下恕罪。”
“我大梁陛下宽容爱民,心胸仁厚,怎么会为这点小事就怪罪你们魏国?”方奇又道,“陛下,臣以为赵大人说的有理,陛下乃国之圣君,望看在魏人粗鄙,不知礼节,不要同他们计较了。”
皇帝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也好,魏使这便离去吧,尔等失礼之事,朕便不计了,你回去告诉你们广安王,说朕愿他身体康健,日后还能来梁国游览。”
赵和腾大喜,忙跪下叩首道:“陛下实乃宽和仁爱之君!梁国有此圣君,实乃百姓之幸啊!臣叩谢陛下隆恩,回去定将陛下美意转达广安王殿下。”
方奇见状,也忙跪下道:“陛下圣明!”他这样一喊,立刻有好几个大臣跟着跪下,也山呼陛下圣明,这下整个朝堂上的臣子都跪下,一时间圣明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甚为高兴,抬首令众臣起身,道:“罢了,罢了,今日就这样吧,散朝。”
周臻只觉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难言的悲哀,他于众人阿谀的圣明声中,抬起头来,看向皇帝走向后殿的那一抹玄色背影,内侍环绕中,却显得那样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