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同游(1 / 1)
“江南水,江路转平沙。雨霁高烟收素练,风晴细浪吐寒花。迢递送星槎。”
浦河在建康城中蜿蜒而出,在城西有一片水面甚是开阔,岸边又遍植垂柳,入春后,柳条随风在岸边飘动,映着水面上淡淡的氤氲水汽,颇有一番朦胧景色。锦瑟同穆桓坐在一艘小小的乌篷船上,顺着河水漂流而下,看着岸边的柳絮飘飘扬扬,仿佛雪花一般,只觉得神清气爽,分外开心。穆桓心情也甚好,看着水面打着旋儿的几瓣花瓣,忽然兴起,起身行至船头,抽出一管紫竹洞箫,低声吹奏起来。
水面开阔,船夫缓缓摇动着小船,穆桓低沉的箫声回荡在空间里,锦瑟听得,正是一曲《欸乃》注三,这曲子本就是赞叹山水美景的曲子,伴着船夫有节奏的摇橹声,更是觉得心旷神怡。锦瑟心下赞叹,再看穆桓,他今日穿着的是初次和锦瑟相见时的那身白衣,临水而立,微风拂动,更觉翩然,宛如谪仙一般,锦瑟面上一红,心中更觉得穆桓为人不俗。忽而又想起那日周臻的琴曲,虽然也好,但是拘谨平淡,相较穆桓,更是显得他不懂风情,和木头一般没有情趣。
《欸乃》曲调后半部较欢快,穆桓吹奏的也不似之前平缓,或扬或顿,声音灵动,加之小船也行至水流较急的地段,伴着箫声,锦瑟只觉得心中也跟着快乐起来,及至收尾,曲势走缓,锦瑟的心也跟着平复下来。
穆桓一曲吹毕,回首看向锦瑟,见她正呆呆地看着自己,面上带着几许迷醉神色,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忽而兴起,阿梧见笑了。”
锦瑟方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红,道:“哪里,穆公子的箫声很好。”
穆桓笑笑,回身坐至锦瑟身畔,道:“阿梧称呼我名字便是,不用一直公子公子的。”
锦瑟瞧着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眼神温暖,面上笑容仿佛春风一般拂过自己的心田,微微低了头,轻声说:“穆公子比我年长的多呢,若是公子不嫌弃,我、”她顿了顿,半晌后才开口:“我便称你阿桓哥哥吧。”
她语音软糯,容貌甜美,这声“阿桓哥哥”叫出来,直击的穆桓心中突突直跳,一股柔情瞬间荡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及近五月,江南本是梅雨季节,天空本无几日晴好之时。锦瑟方才清晨同穆桓出来之时,虽然天空微微阴沉,却并未落下雨来,然而此时却已经沥沥拉拉地有水珠滴下,溅在浦河中,留下一朵朵水花。
“这江南的雨,却是说来便来。”穆桓看看天色,开口。
“可不是。”锦瑟瞧瞧船舱外面的雨水,渐渐大了起来,心中微微有些郁郁,只怕马上要离去,便又问道:“阿桓哥哥,你说江南的雨,莫不是从未有来过江南?”
“倒是忘了告诉阿梧,我家中在北地。”穆桓眼色微微一闪,答道。
锦瑟却未顾及他的神色,听到“北地”那两个字,竟然颇为兴奋,忙问道:“北地?可是说魏国吗?”
“不错。”穆桓答道。
“那——”锦瑟微微沉吟一下,半晌后又说,“你可见过魏国的广安王?”
穆桓心下微微一惊,面上神色却是淡淡一笑,似有遗憾,羡慕:“我不过是个魏国贩卖绫罗的商贾之子,广安王位高权重,哪里是我们这种人能见到的?倒是阿梧,”他停停口,“你听到我是魏国人,却一点儿也不惧怕呢。”
锦瑟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然后笑了起来:“魏国人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有什么好惧怕的?”
穆桓笑笑,将手伸出舷窗外去,接了些雨水,又翻过手来,任由水流入河中,才开口道:“毕竟魏国是方才同梁国征战过的,我想梁国百姓心中怕是都极为怨恨魏国呢。”
锦瑟也笑笑,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伸手去接水,却不反手,只是张开指缝,看雨水慢慢留下,“不是有和约吗?”她回首盯着穆桓说,“再说,你只不过是魏国一个商人,又如何决断的了国家大事?我恨你有什么用呢?”
“也是。”穆桓笑了起来,“我只求今年买回去的云锦能卖个好价钱就行了。”他认真地回视着锦瑟的眼眸,眼神清亮,道:“阿梧不知道,云锦在魏国可是十分受欢迎呢。”
“是吗?”锦瑟微微一笑,似乎松了口气,神色好奇地问:“魏国是什么样子呢?我听说魏人都野蛮粗鄙的紧。”
穆桓哈哈笑起来,只看着锦瑟说:“阿梧信吗?”
“魏国军队能以十五万之数破我大梁二十五万之数,除却我方之失,魏军确实是骁勇善战的,可是,若是说魏人都野蛮粗鄙,”她看着穆桓,面上忽然微微一红,“我定然是不信的。”
穆桓看着她这样神色,忽然心中生出几许愧疚来,强自笑笑,勉强开口:“阿梧倒是不偏听偏信。”
“二位,这船再下去,便是长湖边上了,现下雨也不大,二位不如去湖边走走?景色可好的很呢。”艄公忽而进来,打断二人道。
锦瑟朝舷窗外看去,果然看见水面开阔,远处隐隐有河堤垂柳,印在蒙蒙烟雨中,格外动人,便对穆桓道:“长湖畔十里长堤垂柳岸,可是建康一景呢,阿桓哥哥在魏国定然是难以见到的。”
穆桓心中念头一晃而过,看见锦瑟面上神色,其实是极想去的,他也隔窗看看,果然是朦胧美景,便点点头,吩咐艄公靠岸,又许了银钱,带着锦瑟上岸。
长湖天然形成,水面广阔,前朝有人在河边筑堤植柳,到了春日,杨柳随风飘动,印着湖畔水景,婀娜多姿,更有才子佳人在此相会,吟诗谈曲,十分风雅。
这会儿雨不大,细丝一般拂过身体,脸颊,带起一点点凉意。穆亘看见锦瑟穿的不过是一件碧色春衫,雨雾飘过,衣衫微润,仿佛新染出的颜色一般,煞是动人,他抬首间,看到远处有一处小摊,摊上摆放着几把油纸伞,颜色却是素雅,心中一动,便上前去选了一把绘有素竹的纸伞,撑了来挡住锦瑟,道:“这雨虽然不大,可久了也会弄湿衣服,不如挡上一挡吧。”
锦瑟微微一笑:“多谢阿桓哥哥。”
二人漫步于堤岸上,虽然是雨中,却依然不乏有游人行走,从二人身畔经过,锦瑟却忽然有一种感觉,似乎这天地虽广阔,行人虽多,可自己和穆桓却被这把伞同外边的世界间隔开来。她回头看看穆桓,他将伞大部分都偏向自己,肩头已经有些濡湿,不禁心中一暖。忽然听穆桓开口问道:“阿梧,那里是什么去处?”
锦瑟一怔,顺着穆桓的手指看去,原来是一座塔,立在蒙蒙烟雨中,有几分飘渺,又有几分孤单。她想了想,道:“不妨过去看看。”
穆桓点头,便同锦瑟顺着那方向走去,到了近前,才发现原来还有一座寺庙,黄墙青瓦,香烟袅袅。锦瑟心中一动,抬首看去,庙门上方的一块匾上写着几个鎏金大字——金山寺。
穆桓开口道:“既来了,便进去瞧瞧吧。”锦瑟点点头,二人进门,又在大雄宝殿外请了一炷香。锦瑟拿着香,看向佛像,慈眉善目,双眸微垂,似乎是洞晓天下事。她恭谨地将香插入香炉,又俯身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几拜,心中却是默念,忘佛祖保佑我大梁国运昌盛,父皇身体康健,方才起身,却看见穆桓若有所思,正自看向自己。
锦瑟面上微微一红,开口道:“阿桓哥哥不信菩萨吗?”
穆桓笑笑:“神佛之类,不过是人生一种寄托而已,若心中有了寄托,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锦瑟微觉诧异,却笑笑说:“阿桓哥哥真是胆大,在这庙里竟然还说这种话,不怕被和尚们打出去吗?”她说话时神态娇憨可爱,穆桓心中微微一动,也笑道:“既然这样,咱们还是快些自己出去吧,若是一会被人打了出来,可是颜面尽失了。”
锦瑟咯咯笑了起来,回身同穆桓准备出门,却被一名僧人拦下来,那僧人颌下几缕银白长须,端庄慈和,锦瑟方要取消穆桓,那僧人却对锦瑟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女施主命盘贵不可言,只是眼前一切,不过是虚妄执念啊。”说罢摇着头叹了口气。
锦瑟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看向穆桓,见他也是一脸茫然,却又有几分好奇神色看着自己,便勉强笑笑:“出来了许久,阿桓哥哥,竟然有些饿了呢。”
穆桓笑笑,也道:“我也有些饿了,咱们出去寻个好些的酒楼吧。”说罢便重又撑起伞,随着锦瑟出门,却听见那老和尚在背后叹道:“女施主如此执迷不悟,唉——也罢,也是女施主命里该有此一劫。”
锦瑟心中微微不快,忙拉了穆桓的手,快步出门。
穆桓甫一被锦瑟拉住,心中微怔,只觉得锦瑟手掌绵软,柔若无骨,不由得微微一荡,反手握了回去,随她出门。锦瑟一怔,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却也不挣开,只随他握着,只觉得他手掌似乎略有薄茧,却温暖宽厚,心中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二人牵着手出门,雨已经大了起来,穆桓看了看天色,对锦瑟道:“今日怕是不能再游玩了,咱们吃了东西,便回去吧。”
锦瑟看着雨水如瀑,打在地上,心中微微失望,却笑笑:“好。”
穆桓寻了马车,直接载了锦瑟同自己去了太白居。锦瑟看见太白居的门匾,不禁又想起那日穆桓吃了两遍西湖醋鱼的事,抿嘴一笑。
穆桓扶着她下了马车,看见她的笑容,也想起了那日情形,便同锦瑟相视而笑。
小二领了他二人去了雅座,穆桓见锦瑟面色微有些发白,想来是雨中走的久了,便唤小二上来一壶女儿红,对着锦瑟道:“阿梧今日也淋了些雨,不如喝些热酒暖暖身子,小心受了风寒。”
锦瑟看见穆桓身上的半边衣服都已经有些湿了,心中感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随着他的意思点点头。
小二端了酒菜上来,又摆上两只只酒杯,青瓷烧制,却是简单大方,锦瑟看了,心中也是喜欢,穆桓便倒了两杯出来,锦瑟只闻到酒香扑鼻,还未饮,便觉得有些醉了。
穆桓笑笑,道:“阿梧随量即可。”
锦瑟抿嘴笑笑,道:“阿桓哥哥过虑了,我虽然是女子,可在家中也是饮些酒的。这酒闻起来便是好酒,我也要好生尝尝。”
穆桓哈哈一笑,道:“如此,我便在此借了店家的酒,谢过阿梧邀我赏景。”说着举起酒杯看向锦瑟。
锦瑟微微一笑,也举起杯子,道:“好。”说着便一仰脖喝了下去。
喝完,她又倒了一杯,道:“我也敬阿桓哥哥一杯,算是略尽地主之谊。”
穆桓笑笑,倒觉得锦瑟此举豪爽,甚为可爱,也又倒了一杯喝了,二人又吃了些小菜,方觉得今日出来虽然有雨,却是惬意非常。
锦瑟平日在宫中确是饮些酒,只是并不多,而且宫中怕她醉倒,也不敢给她太烈的酒,这太白居的女儿红,在建康城中都是十分有名的,入口甘冽,却后劲极大,锦瑟却不知,她喝了几杯,只觉得醇香优美,便又多饮了几杯,谁料竟然渐渐上了头来,一时间觉得有些昏沉。
穆桓初时见她喝的豪爽,不料却承不住后劲,忙道:“阿梧有些酒了,我还是赶紧送你回去吧。”
锦瑟点头,却愈发觉得昏沉,只觉得眼前景物都有些花了,摇摇晃晃地起身,对穆桓道:“好。”就要往楼下走去,穆桓随手丢下银钱,连忙上前扶着她,二人缓缓出了大门,待要上马车时,锦瑟脚下一时不稳,竟然一个踉跄,就要往一边倒去。穆桓忙扶住她,锦瑟一时支撑不住,就势倒在他怀里,穆桓只见锦瑟微带醉意,面如桃花,双目迷离,嘴唇红润,比起平日里活泼可爱的更多了几分妩媚,心中一荡,竟然微微俯下身去,吻上她的唇。
锦瑟眼看着穆桓俯身吻上自己的唇,想要挣开,却又不知为何使不上多少力气,便任由他吻了上来。她只觉得穆桓嘴唇柔软,略带些凉意,轻柔地拂过自己的嘴唇,心中一时麻麻的,身体一下子酥软,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穆桓嘴唇只在她唇上一碰,猛然惊觉,忙直起身来,将锦瑟扶上马车,又将她安置坐好,这才抽手离开,吩咐开车,却觉得颇为尴尬。他素来自负定力甚好,不知怎地在这少女身上就完全没了效用,先是昨日接到她的书信相约,自己便同一个少年一般雀跃,今日又乘着她醉酒的时候做出这种唐突佳人的事来。他侧目看向锦瑟,谁料锦瑟已经昏昏睡去,马车一个颠簸,竟然倒在他身上,他待要将锦瑟推开,却听见锦瑟呢喃道:“阿桓哥哥——”
穆桓心中一荡,伸手抱紧锦瑟,令她躺在自己怀中,只觉得锦瑟身躯娇软,带着几丝淡淡清香,又想起方才那个吻,他不觉又低下头去,看着锦瑟虽已闭目而睡,嘴角却隐隐带有一丝微笑,竟然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