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三、未果为结(7)(1 / 1)
冯铨不敢再看源清臀上的伤势,俯下身去小心地握住源清的手,虽是按着他的人走开了,他的手指依然狠狠扣在砖缝里,三根手指指甲折断,指尖一片血污。冯铨哆嗦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条帕子,将源清的三根指头裹上,他的儿子以后还要写字,还要做书家,怎么能将手毁了?血迹迅速在洁白的丝帕上晕染开来,像春日里开了几朵淡淡桃花一般,压都压不住,他现在能为儿子做的,只是裹住他这一点点的伤。
源清依稀感到父亲来到身边,知道棍子暂时不会落下来了,才试着将陷入嘴唇的牙齿放开,张大了嘴拼命喘息。他满脸涨得通红,又是汗又是泪,清秀的五官因剧痛扭曲,喘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攥住父亲的手。
冯铨的泪滴下来,上一次握儿子的手是什么时候?是他十岁那年,拉着他在雪地里玩闹?还是快雪堂的书窗下,把着他的手校笔锋?教他写字的是这个父亲,告诉他“写字者,写志也”的是这个父亲,让他以清寒炼骨的也是这个父亲,把源清推到这境地的,不仍是他这个父亲么?他颤声道:“清儿,你替为父的想想,为你母亲弟妹想想,你尚有高堂两白发在,不能这样轻贱性命……你想想,那帖子在哪里?”
虽是棍子停了,臀上的伤疼仍是煎熬得源清恨不能连这身子都不要了,他隔着朦胧的泪眼望向冯铨,却看见冯铨的眼泪,满腔的绝望顿时弥漫开来,爹爹也没有办法救他么?他并不是一心求死,他今日才知道死节竟是如此艰难一件事,那十下军棍打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喘息了半日,想要撑起身子,只挣扎了一下,就又瘫软在地,艰难哽咽出几个字:“儿子……不孝……”
冯铨见儿子仍是如此执迷不悟,又急又痛,压低了嗓子道:“你胡扯!……源清,你听爹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天下不是只有一个王羲之!告诉爹,告诉爹啊?”
源清痛苦地望着父亲,冯铨一弯腰低头,那根细细的老鼠尾巴一样的辫子便垂到颈前,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终于摇摇头泣道:“我们剩下的东西,不多了……存文字于天下,冀道德于后人……”
源清虽是重伤之下声音微弱,洪承畴坐得近,却也听到了,只觉是让人拿铁锥狠狠刺进胸膛,脸色瞬间青白,马蹄袖子里的手轻轻颤抖。多铎后两句没听懂,转目去望洪承畴,正对上他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冷笑道:“看来老先生的话,二公子也听不进去了。刚林,带老先生偏厅坐!”
冯铨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含泪哀求道:“千岁……”
多铎笑道:“老先生当世人杰,在儿女事上却这般婆婆妈妈。棍棒出孝子,他既然自承不孝,小王替你教训教训而已,您用不着吓成这样。”
冯铨本来有几分佝偻的身子突然轻轻的抖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苍老过,不过,他已经老了很久了,所以难得有直起身板儿来的时候。但是在他所有屈膝以事的人里,没有哪一个有多铎这样粗鄙霸道,强横无耻,玩弄自己的,正是一双握马缰的,抓羊肉的丘八爷的手,就在这一瞬,冯铨略略抬眼看了下多铎。
洪承畴看着冯铨这一瞥,也不知道是这数九寒天里冰色清泠,以至于什么看起来都带三分寒色还是怎的,只觉得那一眼带足了凶气。心知让冯铨在场,源清再说出几句话来,非但这后生小子今日就要把命送在这里了,更难保冯铨丧子受辱之际也会做出什么事来。当下重重一按椅子扶手,上前弯腰扶起冯铨,低声道:“公子吃痛不过时,自然会说实话,老先生莫要再激怒王爷,否则公子性命难保。”
冯铨恍恍惚惚站起来,他知道洪承畴的话不错,他就能走开么?他要帮着外人,用酷刑逼迫自己的儿子?洪承畴在冯铨手上轻捏一把,将他交到刚林手中,惹得刚眼神中尽是诧异。
洪承畴心中苦笑,他终是明白自己造了什么孽,原来这文弱少年,竟是说着他不敢说的话,做着他不敢做的事,竟是用一身血肉,在与整个朝廷的残暴抗衡。他真希望多铎是让他陪冯铨走出去,他见过战场上血流漂杵,却被眼见的鲜血生生刺痛了双眼。恍惚中想起来,这份震动,只在当年松锦之战时有过,兵败城破,清兵飞矢如蝗,多少部将、兵士将他环围其中,张开手臂替他挡箭,至死不失礼敬。那些汉家男儿们不知道,他们拼死救下来的洪经略,有朝一日做了清兵入关的向导。
那两名侍卫重又走上来按住源清,源清伏在地上,只能看见父亲的袍靴在一步步远去。那两人的手一按上他的肩膀,臀上的疼痛陡然将他心中恐惧又放大了数倍,父亲在这里,就算救不得他,也还是有一分倚靠的,父亲走出去,他只怕连一个痛快的死法都难奢望。他忍不住奋力挣扎起来,伸手想要抓住冯铨的袍角,哭道:“爹,爹,别走……”
多铎一挥手,旁边驻着军棍预备了半日的侍卫“呼”一声将棍子重重落下,打在源清高肿绽裂的□□上。原来的那两处伤口,因天气寒冷的缘故,涌出的鲜血已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被这一棍打得重又破开,竟是“噗”得一声。冯铨听见身后儿子撕心裂肺一声惨叫,两腿一软便要跪倒,洪承畴用力托着他,在他耳旁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道:“振鹭兄……今日公子的性命,只在洪某身上……”
冯铨朦胧着泪眼,转头望着洪承畴,似是不认识他这个人,他们两个已经二十年没有这样执手相望了,他们都是丢弃了家国尊严的罪人,还有信任可言么?两人呼出的白气散在对方的脸上,温热湿润如同泪水,冯铨终是咬牙点点头,闭着眼睛迈出了正厅。
等洪承畴再回到厅上,已经又打过五六棍,源清臀上肌肤破裂多处,再打下去,伤口便在杖击的力道下翻卷起来,有的皮肉被打碎,有的甚至在棍子的击打下片片脱落。血花被棍子扬得四处飞溅,竟在洪承畴的座位下方洒了一圈儿。洪承畴心里轻轻打个哆嗦,低头看着自己黑色的靴子,青黑的地砖,那血点红得发暗,妖娆艳丽似乎要烙在地上,再也擦不去般。他竟不敢踩上去,这血和嵇侍中血一样,是要长照汗青的,他不配践踏。
多铎对源清一声哀戚似一声的痛呼充耳不闻,淡笑道:“洪先生怎得不落座?”
洪承畴默默望了多铎一眼,即使亲历了松锦之战,也亲自帮他们筹划了青州之役,他还是没有将最坏的心思来推测满洲人。原来,他们可以对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年下如此毒手,而且如此平静,如此快乐。他想到多铎此去平定江南的使命,想到南征几万满洲大军,想到摄政王跟满洲亲贵们商议几次的剃发令,眼前竟是江南条条河流翻滚着血浪的情景。他秉住呼吸,默默坐了下来,强迫自己不去看源清受刑的身体。他心里有明确的预感,将江南交到这样一个王爷手上会出大乱子的,可是作为一个汉人,他有什么资格说服多尔衮?
源清已经痛得几欲发疯,方才与父亲说得两句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咬不住牙关了,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稍稍忍耐一下身后那可怕的痛楚。他读了那么多的诗书,文天祥在狱中说“平生痛苦未尝由此”,却依然能够从容啸歌,源清想知道那浩然之气到底在哪里,那些先贤楷模离得太远了,也无法来帮他抵挡一下这要将肺腑捣做齑粉的疼痛。
他先是喊:“爹爹救我!”喊得几声,却不闻冯铨的一声答应,连军棍砸在肉上的声音似乎都听不见了,只在一下下的震动中,能感到棍子噬咬血肉的痛苦。满厅上回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痛呼,这可怕又寂寞的安静,让他不知身在何处,也许他已经死了,正坠在炼狱中受苦。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未来得及将快雪时晴帖的藏身处告诉哥哥,若是自己就此死去,家里人能从他房中找到帖子么?他心头一急,身后又是一棍打落,眼前顿时便黑下去了。
眼见源清停了抽搐挣动,静静伏在地上,洪承畴心惊道:“王爷,人晕过去了……”
多铎随意一笑道:“不过剩几棍,打足数再说!”
那两名侍卫也如多铎一般,无动于衷地使足了力气,依然将军棍砸落在毫无知觉的肉体上,闷闷地声音好似敲打一堆破布。只有那血还在鲜活地流淌,在地上凝成两摊,有的顺着砖缝延伸开去,像是永也流不穷尽。
待整整三十棍打过,洪承畴看了一眼源清血肉狼藉的伤处,苍白着脸色道:“王爷,这少年受如此重责,还是拿不出,想是其中真有难处。依奴才看,真打死了他,冯铨入朝的事有了阻碍,摄政王面上也不好看,不如今日先放他回去,帖子的事,横竖着落在奴才身上便是。”
多铎冷哼道:“我要那帖子作甚?洪先生不曾听出,他这半日没有求一声饶?”
洪承畴艰难咽了口唾沫道:“必是他年少,为王爷神威所慑……”
多铎咬着牙冷笑道:“泼醒!再打!”
两个侍卫立刻转身去外头提了桶水进来,也不顾三九时节水寒如冰,对着地上的人,也不论面目身躯,“呼啦”一声便倾过去。源清被这刺骨的寒冷生生地从昏迷中拽了回来,他还来不及分辨疼痛,只是冻得大喊一声想要跳起来,却又被死死按在地上。他正要挣扎,忽然一阵油泼般的剧痛从身后传来,似乎是身子被砍成了两截,上半截仍在万年玄冰中,下半截却在油锅中烹炸。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还活着,多少人求生不得,他却求死都如此艰难。
眼见又有侍卫换过军棍,洪承畴惊道:“王爷,他臀上肌肉皆烂,再打也无用了。”
多铎干脆利落道:“照腿上打!”
洪承畴实在无奈,源清本就生得柔弱,被这样折腾一趟下来,莫说再打,不赶紧医治,伤冻交集只怕连命都不保。若是源清死在棒下,那便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背不起这个债。洪承畴缓缓躬下身子道:“王爷,容奴才劝他一句话。”
多铎皱皱眉,不置可否,算是答应了。
洪承畴强定心神,缓缓走到源清身前半跪下来,那两名侍卫怕源清受不住痛楚,挣扎中伤了洪承畴,仍是死死按着他。源清便在这辖制中无力地抽搐,他的帽子早就在挣扎中脱落,鬓发也散了,几缕乱发从网巾里滑出来,盖得满脸都是。原本只是苍白的脸色,已经冻得发青,唇上咬破的血痕滑到了颚下,那里不知何时又撞出了一块瘀伤。
洪承畴想也就半个时辰功夫,这俊秀少年竟被折磨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心下一酸,伸手轻轻拨开他被水冲得盖住眼睛的头发。指尖触及源清脸上肌肤,竟冷得洪承畴打个哆嗦,若不是还能听见那艰难的、时断时续的喘息,洪承畴真以为这是个死人。
源清在生不如死的煎熬中感到有人来到身边,混沌的心智中竟滑过一丝欢喜,是爹爹么?这念头支撑他奋力聚集起残余的力气,抬起一点头颈,睁开肿痛的眼睛看了看。只是这一看之下,失望,疼痛,寒冷,将他的身体抽空了,喉咙里挣出一声若有若无的□□,绝望地又将脸贴在地上。
洪承畴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温言说一句废话:“很疼吧?”
源清虽是闭着眼睛,但两滴泪水又从眼角缓缓淌出,隔了片刻,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洪承畴轻声道:“孩子,智者卫身。义所当生之时,生贤于死,你又何必执意丧命于此?”
源清强睁开肿痛的眼睛,就伏在地上无声地望着洪承畴。洪承畴见那少年一双凄楚的眼睛中泪水源源而出,尽是痛楚和恐惧,一时想起来,自己的儿子洪仕铭也这般大了,已是五六年未见,当此乱世,也不知生死,心中更是难过,叹息一声,缓缓揩去他眼见的泪水。
源清歇得半日,终是恢复点了力气,神智也清明了许多,心中将平生所读诗书流水般走过。他很疼,很怕,更不想死,他一直希望在书法上能做当今的钟王颜柳;他还想等国家太平了,能够迎娶那可怜的小姐,好生照顾她;他还想在大雪天,能再和哥哥妹妹一起去看玉山深处、梅雪争春的光辉。若是死了,这些事都将成了遗憾吧?爱身惜命,趋乐避苦,谁都懂得,可是大明的皇帝没有屈从,青州的百姓没有屈从,他怎么能够屈从?他学颜真卿,便不能只学会他的字。
源清颤动了两下嘴唇,轻声道:“我学不来洪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