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下雨(3)(1 / 1)
“喝酒吧。”阿亚端着瓶子说。“你其实比我幸福,不管怎么样,你有一个你爱的姑娘,她也同样爱你,要不然你怎么能对她这么好呢?就为这个,我得再敬你一杯。”说完,阿亚就趴在了棋盘上。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看表是夜里一点半,当时他非让我去厨房的柜子里翻翻,看看还有什么酒。我没找到酒,却翻出一捆用报纸包着的钞票来。一点数,正好五万。我忽然就想起了那个东北人在牢里跟我说的话,想到如果有了这笔钱,再加上我的一个肾,就可以彻底救你的命了,结果,我一下子就激动得浑身颤抖。
都赖我,我要是拿着钱就走了就好了,可我没那么做,抱着钱就进了屋。阿亚已经睡着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弄醒,“嗨,嗨,能不能商量一下,”我摇晃着他问,“这些钱我先用用?”阿亚没有答应,抬起眼皮看了看我手里的那捆钞票说,“不成,我买房子的时候跟朋友借了钱,我跟人家说好了明天还。”
我一直怀疑阿亚家的酒──那瓶茅台肯定是假的,它毒害了我的神经,要不然,我怎么会一下子变得那么邪恶。我又去了厨房,拿了一把刀回来。阿亚害怕了,说钱可以拿走,只是别杀他,可我没有答应,愣是把刀捅进了他的肚子。
说到现在,你知道什么是“很重大”的事了吧。
唉,以前我老是在电影上看见,只要用刀子一捅,人立刻就死了,谁想到根本不是──阿亚一直在地上打滚儿,血流得满屋子都是,不停地喊叫,声音大得可以掀翻房顶。当时我非常害怕,街坊四邻肯定听见了,一会儿就得来警察抓我。可等了半天,阿亚的身子都硬了,也没有人来。
我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反正走的时候天差不多都快亮了。临出门前,我又跑到他的卫生间里洗了个澡,还梳了头,只不过是冲着墙梳的。你一定明白──我根本不敢照镜子,我相信我的脸一定比死了的阿亚更可怕。
阿亚的血溅了我一身,我只好从阿他的衣柜里翻出一身衣服换上。跟着我又找出一床毛巾被,盖在了躺在地上的阿亚身上。朝他望了好一阵,我才把那捆钱放进了一只书包,开门下了楼。
走出单元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阿亚的大摩托车静静地停在楼底下,明晃晃的路灯正照着它。你知道我当时怎么了吗?我当时一下子就花了眼,就觉着它变成了一只凶恶的大狗,正趴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我。结果,越是害怕越出事,经过它旁边时,它忽然自己报起警来,吱吱地发出尖叫着,好像想要告诉谁我刚刚杀了它的主人。就在这时候,恰恰有一辆巡逻的警车闪着灯慢慢地从迎面开过来,跟着就停在了我的身边。
我当时真紧张得快昏过去了,可我没有表现出来,还强迫着自己冲车上的两个警察笑了笑。“不是我。”我说。“我根本没碰它,它自己响起来的。”
对我的话,那两个警察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如果他们再坚持五秒钟,我就崩溃了,非得喊出来,告诉他们──我刚刚在楼上杀了阿亚,我现在正穿着他的衣服,身上背着的包里头,还装着从他那儿抢劫来的五万块钱。
忽然他们笑了,咧着嘴笑了,好像看见一个马戏团的小丑。两个人互相望了望,那个开车的冲我说:“我们看见了,知道不是你。”
“那我可以走了吗?”我站在那里问,拼命不让我剩下的那些牙打颤。“当然。”那个警察回答。
一听他这么说,我马上费力地抬起脚,像一具僵尸一样地离开了。可没走出几步,警车又跟了过来,不紧不慢地停在我前边不远的地方。两个警察打开车门,一左一右地下了车,一齐靠在汽车的屁股上。“带暂住证了吗?”等我走了过去,从右边下来的警察问我。
“带了。”我说,跟着从兜里把暂住证掏了出来。“这么早,你这是去哪里?”左边下车的那个警察问我。“去布吉。”我说。“你包里装的是什么?”把暂住证还给了我,他又问。“钱。”我实话回答。“看样子挺多的?”另一个警察说。“是的。”我说,“我要去进货。”不知怎么,我就这么说了。可这一下子我的心马上就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不知道,如果他们再追问,我到底该说要进什么货。还好,他们没有再追问。
“你住这里吗?”开车的警察朝阿亚的楼上看了一眼,又问我。“是住这里。”我回答,“三单元四层五号。”我真的是慌乱到了极点,竟然说出阿亚的门牌。“可以走了吗?我还要去赶车呢。”我又说。我听见自己的后槽牙正发出咯咯的响声。
“当然。”他们没有听见,一个又这么重复。“嗨,小心看好你的包!”一个在旁边嘱咐。我本来想答应一声,可那会儿嗓子忽然卡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等一下!”我刚又走了没两步,一个又喊住了我,再一次笑了以后,他问我,“你的门牙呢?”
我就这样和那两个警察分了手。知道吗,不知是怎么回事,等我回过头,看见他们的警车开走了,我忽然感到轻松起来。就好像我从此就平安了。我还觉得根本没有发生那件“很重大”的事——我其实根本没有拿刀捅死阿亚,那只不过是我脑子里的一些可怕的幻想。当然我知道我正背着阿亚的那五万块钱,可那是他借给我的,“拿着吧,好好去给阿娟看病,别着急还给我。”我真的听见阿亚这么说。
我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笋岗仓库。我不知道我到那里去干什么。溜达到了十四号库的大门口,我在一个摊上吃了两份肠粉,然后就把阿亚那装着五万块钱的包垫在屁股底下,坐在了旁边的小树林里。看了一会儿那些从大门进进出出,挂着香港牌照的集装箱大货车,我忽然就难过起来,我哭了好一阵子,后来就睡着了──坐在那里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了中午。我一直在做梦。梦见的全都是阿亚。
“你说什么?”阿亚在梦里问我,“你说你杀了我?这根本不可能呀!你怎么会那么做呢?”“说的是啊?”我在梦里说,“我也觉着我不会,我早就告诉过阿娟,你是一个大好人,她都知道你是我深圳的唯一的朋友。可能这是我做的一个梦吧。”你看,我在梦里说做梦。我其实根本不愿意醒过来,可我被那个卖肠粉的给推醒了。
“喂喂,醒醒!这是你的包吧?”他抱着我那五万块钱问我。“都让风给刮跑了。”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你知道,除了他,深圳没有谁把肠粉卖到中午。后来我听出了他也是肇庆人,就和他聊了好长时间,他说他来深圳已经十年了,从来的那天起就卖肠粉,一直卖到现在。
跟他说话的时候我倒是挺快乐的,可我们一分手,我就悲哀起来。我知道,一切都不是梦,阿亚真的被我给杀死了。当时真是害怕极了,一想到我就要给枪毙,一下我就躺在了马路上。后来爬起来,我就去了八卦岭。
我在那里办了两件事,一个是找人做了一个假身份证,为的是改名换姓──警察早上看过我的暂住证,我不想让警察马上就抓住我。等着拿假身份证的那几个钟头里,我还去找了一个会算命的江西老表。那个人过去一直在体育馆外面摆地摊,我跟他挺熟的。他对我说,我必须隐姓埋名藏起来,躲到明年的阴历二月二,也就是龙抬头的日子才能逢凶化吉,才能回家见你。
我一听就急了,那么长时间?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会儿。我扭过身,背着他从阿亚的包儿里抽了二百块钱,转过脸来交给他,跟着拍拍手里的包对他说:“怎么跟你讲呢,这里边有不少这样的东西,它们可以说是我的,也可以说不是我的,可我想把它寄给我老婆,你说成吗?”他眼睛发亮地收起了那两张红红的大票子,接着拿出一副扑克牌,哗啦哗啦地洗了一通,刷地一下就铺在了桌子上,吩咐我从里边翻出五张来。我乖乖地照着做了。他看了那五张牌以后,又拿出一本卦书来,查了半天才开了口:“七月七。”他说。他的意思是到了那个日子还没出什么岔子,我就可以寄给你。他嘱咐我一定要这么做,绝不可以提前一天,要不然,即便我寄给了你,你也花不成。他还说,七月七以前,我都不能给你写信,如果我非要写,那你肯定也收不到。
我听了他的话,离开深圳到了我现在呆的地方。为了安全,我不想说我在哪里,只能告诉你,这是个靠海的小镇。我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从搬来那天起,到现在还没出过门,一直呆在我租的一间带防盗门的小房子里,每天一睁眼,就坐在窗台旁边看大海。明天就是七月七,按八卦岭那个老表说,就可以给你寄钱了。噢!我给忘了,他说不到七月七我决不能给你写信,可我已经写了,我实在是等不到明天。
咳!甭听那个老表瞎说,反正咱们也有钱了,我已经计划好了,肾是现成的,要是过一个月没什么情况,我就给你联系做手术。噢,今天是八月十二号,也就是阴历的七月初六,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五,离明天也就是他说的七月七还剩下一刻钟,肯定不会出什么事了。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对了,说了半天,也没认真问问你的情况。真对不起,怎么样,这些日子你肿得还厉害吗?不要太为身体发胖操心,咱们不是问过医生了吗,那都是激素闹的,等你将来好了,不吃激素了,身体还会恢复成原样。
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已经十二点,也就是说已经是明天了。没事了,终于没事了,我要好好睡一觉,然后一早给你去寄钱。噢,不对,我的表好像快一些,现在离明天可能还差两分钟,我再等一会儿。嗯?有人敲门,不理他,一定是敲错了,上一回就有人敲错了,那是上个星期三,我当时正……嗯?还在敲?是谁呢?除了房东,没有人会来找我,只能是他。这么晚了他来找我干什么?一定是来要房钱。不对呀!我已经把房钱都给他了?
噢!还在敲,不是一个人,好象好几个!不,已经是在砸了!噢!他们说了,他们说是警察,叫我投降。我听见一种声音,不是电钻就是电锯。他们就要进来了!看来已经没办法了,你不要替我难过,到这会儿我已经不害怕。只不过发愁怎么去见阿亚。现在看来,他的那些钱估计不能给你了。没关系,我已经立好了遗嘱,如果我被枪毙的话,我希望能像东北人说的那样──把我的两个肾全都割下来,一个给你,另一个卖了当手术费。不知道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在拘留所我听东北人说过这么一句:“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意思也包括剥夺罪犯对自己器官的权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就先写到这里吧,马上警察就要进来了,亲爱的,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