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的回忆(4)(1 / 1)
据此,我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没必要挖空心思制造你怎么怎么不在现场的证据,即使白花花的铁皮烟筒上清晰地印着你的指纹也不要紧,只要别被警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鬼话所诱惑,扛得住三天三夜不让你睡觉的审讯,一口咬定你只是应老板的要求帮他安烟筒,绝没有卡死炉子上的风门开关,任何人也奈何不了你。
也就是说──你如果能制造一场真实的“事故”,只要不留下无法辩解的铁证,或者确保当时没有第三者或者说是“目击证人”,即便你杀了人后不走,纹丝不动地站在现场给警察打电话报警,无论是警察还是法官,谁也拿你没辙。
这一点在网上也得到了证实。那一阵子我一天到晚趴在网上,一熬就是通宵,没事儿便会输入“谋杀”之类的字眼儿,而后玩儿命搜。我认为Enternet给了我不少帮助,使我获得很多宝贵的资料。
利用一个“Mps-19”的黑客软件绕过防火墙,我访问了一家专门接待对犯罪有兴趣的人的美国网站,调阅着自二十世纪以来,全世界范围内一起起悬而未决的谋杀案的档案。那段时间我的英语水平提高很快,简直是突飞猛进,到后来,不用翻字典,就看懂了那起上一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发生在位于北爱尔兰南部城市阿马的“亚瑟•W•霍布芬金”案件。
亚瑟•W•霍布芬金是个花匠,这位先生把妻子投进内伊湖深深的湖水中。尽管调查人员从邻居那里了解到他与太太多有龃龉,且和一个曾雇他修剪草坪的寡妇关系暧昧,始终不相信他“失足落水”的说法儿,但却对他毫无办法。
当时船上只有他与被害者,没有证人证据,他坚持说他妻子是在钓鱼时不慎掉下去的,而那一刻他正在船舱里更换一只保险丝。到现在,除了三十年的时光如同一把利剑削去了他的满头黑发,把一个长着性感下巴的小伙子变成一脸赘肉完全秃顶的老头儿,这一位没有任何烦恼,自由自在地跟那个漂亮的老太太住在一座鲜花盛开的庄园里。
终于有一天,正当莲子因为忍受不了我正在不断消瘦下去而下决心倾囊以注,打算为我和她购买一套阳光灿烂的大三居的一刻,我安排好了一切。
是的,没错儿,我准备临摹那位“亚瑟•W•霍布芬金”先生。不过,虽然分别给密云水库和怀柔水库乃至龙庆峡都打了电话,仔细地询问了它们的水深以及具体的租船事宜,但我最终没有直截了当地抄袭这个爱尔兰老伙计。原因很简单──莲子是个游泳健将,有一年夏天曾一猛子扎进昆玉河,顽强地跟着班上的两个男同学从玉渊潭游船码头逆流而上,一直游到颐和园。回忆起这档子事儿,我不得不放弃淹死她的计划。随后,我想起了这座山。
其实说起来,这座山并不高。以我的猜测,海拔超不过三百米。但这已足够了,如果你能不辞辛苦来一趟我精心布置的谋杀现场,你就会深信──一旦从我目前的位置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实际上,这里离市区并不太远,衙门口北边有条土路,从那儿一直往西,看见一座废弃的石灰窑就左拐,再看见三个荒芜的坟头儿就右拐,只要别转了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到达山脚。这个鬼地方还是莲子告诉我的,至于谁告诉她的,就不得而知了。
当初,一起去驾校拿了驾驶证没多久,为了练手儿,她租了辆总是灭火儿的桑塔纳,坐在吱吱作响的右座上把我引进了那片茂密的树林。把车停在一片寂静无人的树林旁之后,我和她爬了这座山。我们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古庙,却发现了这座悬崖。
必须承认,莲子的胆儿还是挺大的,尽管好半天才听见她扔下去的一块石头的回音,可仍然敢像我一样抱住那棵歪脖子松树探出身体朝深不可测的沟壑望去。
在制定谋杀计划时,这一点被我充分地考虑了进来。我准备故伎重演。我的计划是,先以身作则,而后诱惑莲子再一次效仿,并在那一刻将她推下悬崖。
我其实十分怀疑能否将她的尸体从深深的谷底弄上来,可还是要拨打110求救,我将难过地向警察诉说,怎么怎么莲子就不听我的劝说,非要做那个危险动作,怎么怎么在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一瞬间就掉下了悬崖。
为此我曾做了反复演练,每天早上在空无一人的茶馆里,想象着眼前正站着一个或者一群眉头紧锁的警察,一遍遍地背诵着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为了表演逼真,我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还专门找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仔细阅读,以参考当发现朱丽叶死后,情人罗密欧究竟是如何表达自己悲痛万分的。我从老莎士比亚那里受益匪浅,最后一次演练,竟真的动了情,先是泪流满面,而后便号啕大哭,最终竟然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上。
我深信我的表演一定会成功,即便那些狡猾的警察看出什么破绽我也不怕──他们不会得到任何证据──山上只有我和莲子两个人,谁能确定到底是她自己掉下去的还是被我推下去的?
我坚定地认为,即使警察十分固执就是不相信我无辜而非要把我抓起来,法官也不容易定我的罪。再说了,我重金聘请的专门打刑事案件的律师也会帮助我,他会充分利用法律的空子为我开脱并最终使我无罪释放。经过仔细的分析,我制定了一个完整而详细的谋杀计划。
然而,就在准备实施的一刻,我还是感到了问题。当然这不是因为小茜,虽然打从在加油站回来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非她不娶,但任何一个警察也不会因她而推测我的杀人动机。再说警察也找不到她那儿,就算找到也没关系,毕竟两年来我只见了她一面,况且谁也没说什么,即便议论了那位根本不存在的同济大学哲学系的老伙计,我也没有提起莲子的谎言,所以,别说警察了,连小茜自己都不知道我对莲子的愤恨。也就是说,小茜根本不会成为问题。
我的意思是,问题出在林黛身上。
虽然说,这位昔日的公主此时已经落魄到与一个街头流浪的女乞丐相差无几的境地,惨兮兮的除了身上几件早已看不出贵重的名牌儿衣服已经一无所有,但仅凭她的美貌,警察就可能怀疑我是为她而杀了富有的莲子,所以我觉着她依旧是个问题。
不过,你千万别认为我会恶毒到那种令人发指的程度,以至于仅凭这一点就作出把她和莲子一起杀掉的决定。我承认,我不是一个烧香拜菩萨的佛家弟子,也不是一个天天祈祷上帝的基督徒,但却绝非那种完全没有人性的家伙,之所以那么做实在是出于无奈,而归根到底,一切还是林黛自己造成的。
就在我为林黛的存在而苦恼之时,那天,确切地说是在我和小茜在加油站相见的第二日早上,林黛恰好打来电话,她声称要跟我单独谈谈。尽管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可还是如约去了一间我俩过去常去的酒吧。
说起来,我这人还是相当不错的。在莲子的控制之下,我这会儿手头儿的零花并不富裕,但还是在一间路边杂货铺卖了五十公升汽油票,凑了六百块钱交给林黛。谁知道,她的胃口却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无论如何,”林黛说,“你也得给我一百万!”
那一刻,刚刚喝进嘴里的咖啡一下子被我喷得满桌子都是。
其实,到现在我也并不觉着林黛这人究竟有多坏,即便说我认为她是一个糟糕的女人,但起码可以称之为是一个孝女。
林黛告诉我,她需要这笔钱去营救她的父亲。当然这种心情倒也可以理解,问题是——她所给我的钱都在莲子手里,我根本无法满足她的要求。没想到,听了我的难处,林黛却丝毫没有退让,仍然坚持让我把这笔钱“吐出来”,跟着还为我指点迷津:“再怎么着,你总可以把车卖了吧!”
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时至今日我也搞不清,到底我和林黛哪一个更不近人情。可不,无论是钱还是汽车,既然你已经给了我,那就属于我,怎么能想给就给,想要就给要回去呢?算了,这种扯淡的问题我实在不想纠缠,关键在于,在成功地谋杀莲子之前,这辆车是我的唯一财富,它不仅是我后半生的生活保障,而且也是我能否赢得小茜的重要筹码,我根深蒂固地认为,一旦没有了它,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一听此言,连一秒钟都没耽误,我当即便拒绝了林黛:“这种无耻的话,你也能说得出来?真没想到你这么卑鄙!”
说着,我擦了擦裤子上的咖啡,站起身准备离去。没想到林黛并没有因此而气馁,我才走了没几步,她忽然开了口:“既然你见死不救,我也没办法,咱们法庭上见吧。”
到了这会儿,我才猛然想起──当初为我买车的时候,车主登记一栏里,写的是“林黛”。
离开酒吧后,我一连三个晚上没睡觉,整整七十二个小时,都是在抓耳挠腮之中度过的。出于迫不得以,我最终还是决定把林黛和莲子一起杀掉。
当然了,对于莲子,我并不感到有什么愧疚;但必须承认,林黛的确让我于心不忍。说起来,让我卖汽车这件事固然十分可恶,可其实这并不是下决心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意还是小茜,一想到我和小茜的未来,我就知道必须这么做,除此以外,绝无任何别的选择。于是,那天晚上,在玉渊潭的一个偏僻角落,我再次见了林黛。
我告诉她不必上法庭,虽然她会赢,但却不一定能把车开回去,我会在此之前就私下把车给卖了,虽然说那么做我会蒙受不小的损失,但起码她拿不到钱。那样的话,对她来说一切就会变得十分复杂。
满意地看见林黛懊丧地低下头,我随即又开始抚慰她,说我并不打算那么做,相反,我一定会完全满足她的要求,尽快将那一百万如数奉上,不光如此,很有可能还会更多。只是她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她必须和我一起杀掉莲子。
说到这里,我在林黛的脸上看到意料之中的惊诧。跟着,我做出解释,告诉她莲子对我所做的一切,对她晓之以理,说明自己完全是被逼无奈。为了我和她的切身利益,她必须帮助我,而她的具体任务非常简单,只不过跟着我和莲子一起爬上那座山,以便事后向警察证明那是一场事故──莲子完全是意外失足跌下悬崖,仅此而已。
我说得十分详细,除了没告诉她我打算把她也推下去,我介绍了包括所有细节的整个谋杀计划。
足足沉默了一刻钟,林黛才开口:“你真的……打算杀了她?”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点没错儿。”我跟着回答。
“你相信你会成功?”
“毫不怀疑。”
“可万一……”
“不不,”我拦住了她的话头,“没有什么‘万一’,任何‘万一’的事儿都不会发生,一切我都安排好了,绝没有任何风险,如果实在担心,怕自己做不了伪证,我下手的时候你可以躲到一旁去,而且……”
“等一下,”林黛忽然插言,“……如果这样,我又能起什么作用?你自己不是一样能干吗?我还跟着你们去干什么?”
“……是啊?如果你这么说……的确……可是……”
面对林黛的狐疑,我意识到说错了话,一时张口结舌。正在懊悔,她却回答了自己:“当然啦,你还是希望能有人为你作证,再说了,你已经讲得很明白,如果不帮你,我就拿不到钱,是这么回事儿吧?”
听林黛这么说,我不由暗自吐出一口气:“完全正确,不光如此……”
“不要再说了……”林黛摆了摆手,凝视着黑暗的湖面喃喃地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恐怕你得给我点儿时间,让我认真地考虑考虑……”
令人不安地整整等待了一个星期,林黛终于打来电话。按她的要求,我与她像一个警察和一个卧底那样,在尚未竣工的四环路中关村三号桥上接头。站在一排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木板房的后身,她告诉我她同意了我的计划。不过她同时声明,我的那种所谓“没有任何风险”的说法显然荒唐可笑,再怎么讲,她也同样面临被枪毙的危险,因此,我必须提高给她的回报,也就是说,一旦干掉莲子,我必须付给她一百五十万。
“别冲我瞪眼好不好!”林黛对我说,话音不高,但口气却非常坚决,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虽说过去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记过账,可我心里还是有个谱儿,这个数儿,我相信你拿得出来!”
说实话,听她这么说,我当时一点儿都没生气──你要多少都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有打算真的兑付,你难道还以为自己真能活到那一天吗?哼!
不过,为了做得更加逼真,我必须还得表演一下,于是就面红耳赤地跟她争执起来,大骂她登鼻子上脸:“我说!你这简直就是敲诈!”
当然,我并不是那种十分有耐心的人,见戏演得差不多了,随即便与林黛握手成交。
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到了这一步,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依旧有不少困难亟待解决。显然,我的工作只做了一半,还必须说服莲子,必须百分之百地让莲子答应与我们三个一起来爬山。
要说起来,这件事原本并不难,如果单是我和莲子,什么时候她都会同意,高兴她还高兴不过来呢,但现在不同──林黛掺和了进来,这一下就很难说了,我必须找出一个让莲子无法拒绝的理由。为此,那两日我整天苦思冥想,却始终感到束手无策。
就在这当子,莲子突然来到茶馆,面色铁青地质问──为什么这些天我一直不跟她见面,是不是背着她偷偷与林黛鬼混。见我连连摇头,她进一步提出疑问──她发现,几次林黛不在家的一刻,我也同样没呆在茶馆,她要我一一说出当时的去处,并很具体地提及我与林黛在玉渊潭和在中关村三号桥见面的两个晚上。
每当想起当时情景,我仍然佩服自己那种随机应变的能力,不但能摆脱危机,而且居然能利用它顺势解决那困扰我多日的难题。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我忽然就茅塞顿开。
我大胆地承认了一切,告诉莲子我的的确确在和林黛见面。不光如此,我还透露了我俩谈话的一部分内容,其中包括刚刚敲定的针对她的谋杀计划。当然了,我做了稍稍的改动,在我的叙述中,林黛变成了谋杀的主谋,我告诉她林黛说,一旦我们杀了她,就可以从她的手中夺回那些钱,而后我俩远走高飞。
当我把话说完之时,莲子激动得浑身颤抖,不时便从一旁捡起一个半个乒乓球大小的普洱茶茶坨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而她的眼睛,却一直朝墙上一块因漏水而形成的地图般的污痕凝视。
无言地坐了很久,她吐出一嘴黑乎乎的茶叶,终于开了口:“既然……你把这事儿告诉了我,显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立刻肯定地回答:“当然。”
“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办,我洗耳恭听。”
“我决定……”喘了一口气,我说,“就照林黛说得那么做。”
“什么!”莲子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撞翻了身边的一摞闪闪发光的不锈钢茶叶桶,她拼命瞪大了眼睛,黑眼珠上下露出白眼珠,“你竟敢……”
“你坐下!”我低声命令她,但口气却相当威严,“看来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莲子站在我的面前问。
“很简单,”我说,用一句在很多拙劣的电视剧里都曾听见过的台词回答她,“我决定将计就计……”
“你是说……”莲子忽然明白了我要说什么。
“对。我打算用她自己设计的方案对付她──我们两个把她推下去!”
终于,我发现几乎一切困难都已迎刃而解,所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很具体的问题,但那都微不足道,都容易对付。比如怎么向警察解释莲子和林黛这两个女人是如何一起“失足”落下悬崖的。我可以这样说那一刻,我要么正在北面的树林中摘酸枣,要么正在南边的山坡上采野花──总之,我忽然听到一声尖厉的呼救,跟着我就立刻奔向悬崖,结果看见莲子或者林黛正趴在悬崖边缘,手中死死攥着已经滑落到下面的林黛或者莲子的手,就在我即将到达之际,悬崖边上的莲子或者林黛刚好被吊在空中的林黛或者莲子给拽了下去……
认定了所有的计划均已天衣无缝,我决定付诸行动。于是,上个星期五,我分别给莲子和林黛打了电话,所说的话一模一样,只是简单的两个字:“明天!”
当日晚上六点钟,我回到了莲子那儿。进门的时候,莲子和林黛正在厨房里忙乎着我们三位即将举行的最后晚餐。
在黑暗窄小的门厅里,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一边心不在焉地磕着一盘早已哈喇的瓜籽儿,一边琢磨着如何演好即将开演的这场戏,要知道,即便我已经背好了台词,那一刻也依旧相当的忐忑。终于,那两个愚蠢的女人各自端着两只大盘子,从厨房里鱼贯而出。
席间,我们看了北京地区的天气预报,电视机告知──第二天是个适合出游的绝好天气,西部山区的空气质量更佳,虽然守着北京最大的重工业企业首钢集团,但却一连八天达到了“优”。
我心里很清楚——即便明天下刀子,这两位也会与我同往,但那一刻我还是要感谢老天爷的大力相助。意识到这是最好的提议时机,我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了话,以一种完完全全是灵机一动的口气,提出了一起郊游的建议。
“嗨,我说两位小姐,明天是星期六,天气这么好,为什么我们不出去走走呢?”
我的话刚一说出,立刻就得到她俩的一致响应。
“太好啦!”不约而同,莲子和林黛一齐回答。
“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玩儿了!”莲子说。
“可不,你光说你,我又何尝不是呢?”林黛马上附和,看上去,她和莲子近乎得不得了,就像她们是亲姐妹。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真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究竟因为什么,我们这一男二女就变成了三个恶魔。我这辈子还从未看见过如此富于戏剧性的场面──不论是莲子还是林黛都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可表面上却都要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而最离谱儿的实际上是我──我居然想得出,让莲子和林黛自己参与对自己的谋杀。
当一切已经不可挽回地发生之后,我不禁陷入深深的思索,忍不住回顾起我的整个一生,真不知道从何时起,原本善良的我竟然会残忍到这种地步──尽管知道我就要结束莲子和林黛的生命,可那天晚上,居然还能跟她俩玩了将近半宿的扑克。
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出了门。说实话,临上车的那一刻,看见那两个即将被我谋害的女人一人背了一个装满饮料食品的背包,我曾经动了恻隐之心,的的确确想过要就此罢手,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最终我还是咬着牙,轰轰地发动了马达。
我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捕的。一阵滚滚惊雷之后,我听见了敲门声。开门之后,我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女的长得既不好看也不难看,一张很俗的脸,属于最让我腻烦那种;那男的却相当英俊,简直与总是扮演警察的濮存昕别无二致。
只是来了这两位,而且谁也没掏枪。亮出证件之后,那女的用相当客气的口气要我跟他们走一趟。我以为大队人马都在外面,可踏出家门时,并没有在楼道里发现想象之中的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警察。
要么是昨天,要么是前天,反正是在中午,那一刻,我的眼前再次浮出我与那个精明透顶的律师谈话的情景。
我们是在看守所的一间小屋见的面。小屋里阴暗而寒冷,那种地方,我以前从未光顾过,只是在电视里见过。那位律师坐在我的对面,一只带伞的灯低低地垂在小桌上,那个律师身处暗影之中,我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他不断地从一只厚厚的皮包里取出一份份文件放在面前翻阅。
“嗯……”整理了一下雪白衬衣上印满一个个“G”标志的灰色领带,他开了口,“除了材料上的东西,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我说。
“是这样吗?”
“是。”
“……这就好,不过对不起……有句话可能不中听,可我不得不说出来……”
“没关系,想说什么你随便。”我回答,口气无所谓。
“你没有欺骗我吧?”
“当然没有。”
“所讲的……都是事实吗?”
“没错儿,全都是事实。”我咬着牙回答。
“真的?”
“真的。”
“嗯……好,”在黑暗中凝视了我片刻,他把那些文件重新放回包里,“实话讲,我本人并不相信你的故事……总觉着……”
“总觉着什么?”我反问他,话音透出一股子不屑一顾,那种坦荡的语气,除了我,任何一个谋杀犯也做不出来。““总觉着这里边有点儿问题!”
“是吗?”我有些恼火,“那你不妨说说看,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有好一阵,这位律师没有支声。于是我又接着说:“我其实倒是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不过想再提高点儿费用,没关系,再重新开个价吧,你打算要多少?”
“噢!不,不是这个意思……”这位律师连忙摆手,“我只是觉着……算了……好吧……这个案子我接了,你会没事儿的。”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幻觉。事实上,我并没有被捕,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长得像濮存昕的警察和他那既不好看也不难看的女搭档,更没有什么精明透顶、扎着金利来领带、一心只想赚钱的律师,也没有什么看守所的阴暗小屋和那些有鼻子有眼儿的谈话,就是说──一切根本就没发生。
没错儿,我知道是幻觉,而且知道产生幻觉的原因。这里边因素很多,但主要是饥饿所至。如果没记错,打从来到山上的那天早上算起,我已经整整五天没有吃东西了。当然我说过──来的时候,莲子和林黛倒都带了不少食物,一人一大包──头一天晚上,把这件事定下来之后,我们三人就一起去了那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买回了不少可口的东西,想起来真让人垂涎三尺──大磨房的面包,正宗的广式香肠,最可气的是还有一大块我最爱吃的驴腱子肉;除此以外,还有一大堆被她俩洗干涮净的新鲜水果──苹果、桔子、香蕉、葡萄、草莓、樱桃等等。可是,所有这些,都被她们离开前,一样样地从我的头顶上抛下了深深的沟壑。我心里很清楚,莲子和林黛绝对是故意这么干的,所以才会让这些东西像天女散花似的从我的周围纷落而下,无非是藉此表达她们对我的仇恨。
我承认,我的反应还是太慢,尽管有好几样东西简直就是从我的鼻子前面飞下去的,可我却一样儿没抓着,因而几日来,我只能靠我身边树枝上那些数量不多的野酸枣维持生命。严重的营养不足非但深深地损伤了我的神志,也使我的听觉也遭到破坏,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就连我的视力也受到了影响,要不然,为什么当我遥望夜空时,月亮会变得越来越模糊呢。
我知道我的形势严峻──从昨天起,生长在峭壁之上的这棵野酸枣树因不堪我的重负,树根正一点点地松动,随时会与我一同掉下去。对此我毫无办法──从这里到崖顶,少说也有八十米,根本不可能爬上去。下面就更深了,至少也有二百五十米,一旦这棵树脱落,我必定粉身碎骨。
说起来,一切还是赖我,如果我一声不吭、不暴露我掉在了树上,就权当自己已经摔死,那么把我推下来之后,莲子和林黛一定会报警,让警察寻找我的尸体,那样一来我就会有救了。可我当时没有把握住自己──我实在是太惊慌,刚一掉在树上就拼命喊叫。因为愚蠢,我失去了生还的机会,眼睁睁地望着她俩的身影消失在崖顶上。
现在,我很清楚等待着我的是什么结局──要么跟着这棵树一起坠下悬崖摔死,要么饿死在树杈上。只是,有些问题我一直弄不清──到底是谁先发现了我的阴谋?是莲子还是林黛?这两个女人把我干掉之后,又如何解决她们之间难以调解的矛盾?算了,现在提起这些事儿显然已经毫无意义,可有一点我实在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我的身后把我推下的悬崖?是莲子?还是林黛?显然,我无法在活着的时候得到答案,我只能带着这个巨大的问号一个人先去天堂。
不过,我会耐心地在上面等,等到将来莲子和林黛都去了那里,我们三人见了面,再向她俩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