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与狼有约(1 / 1)
碧蓝如洗的天幕,丝丝缕缕的白云迤逦直到天际,仿佛天女织机上斜拖下来的软烟!穹庐下翻滚的绿浪流淌着马头琴的悠扬,缓缓诉说着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古老而沉重的忧伤!
草原永远是战场。
这里没有财富积累的概念。也许,当你含辛茹苦一年四季放牧、下夜、接羔,好不容易使你的羊群数量翻了一番,然而夜晚狼群的伏;冬天里一场白灾,都会令它们损失一半。幸存下来的羊群,在下一次部落战争中,又会易主。在草原,每一个帐篷里都必须有一到两个勇士,没有男人的生活是难以想象的。
葛尔丹十分幸运,他有十个勇猛强壮的儿子。就凭这,他就足以组建一支轻骑兵。所以,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使命就是战争、杀戮,俘虏回大批的奴隶和牲畜——草原上勇猛的骑士可以将他劫掠到任何东西据为己有。甚至出征时,能将战死的或是受了重伤的同伴尸体运回来,那么死者的所有财产及妻子儿女都归他所有!
因此葛尔丹成了旭烈兀部落的酋长。他征伐四方的雄心仍在膨胀;他的财富堆积如山;他所宠幸和将要宠幸的女人分布在朵米儿草原每个角落。他十个儿子个个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勇士——他代表着草原上最煊赫的战神家族。
但——这一切与十岁的玉律贞尺娜有什么关系?她宁愿在这静谧的朵米儿河畔,躺在齐膝深的青草榻上看那深邃、明丽,蓝得似牛油般快要拧出汁来的天空。
玉律贞尺娜是葛尔丹唯一的女儿,“尺娜”在羌语里是“狼”的意思,因此翻译过来就是狼女!玉律贞是战神家族的公主!然而这个显赫的身份只起到一个作用——那就是孤独的活着,成为不知道什么时刻会到来的白狼族祭祀品!没有人愿意陪她多说一句话,更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因为她的出生就代表着一个诅咒!一个在这朵米尔草原流传了三十年的可怕的诅咒!
年幼的玉律贞早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哭,因为活着,得顺从命运!玉律贞自以为幸运的是拥有自己的一份产业——属于他家那永远不多也不少的二十只羊。所以十岁的玉律贞一生中最幸福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将这二十只羊赶到离家十几里地的坡地上放牧。没有人会去想这么小的羊倌,即使遇上一条当年生的小狼也斗不过,她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会剩。没有人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包括玉律贞自己。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久了,玉律贞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人。她宁愿和羊群呆在一起,抱着牧羊犬睡觉,学它们的声音,和它们说话。长久的远离人群让她生具一股野性,她甚至渴望有一条狼过来陪她玩耍,想着想着玉律贞跪在地上用双手撑地像野兽那样狂奔起来,她的腿出奇的有力,当她趴着时或是蹲伏着时,那样她最舒服。然而若是她的父亲和哥哥看见了,会将她狠揍一顿,不需要任何理由!
跑累了,她叼了一朵蓝色的小花,轻轻的嗅着淡淡的香气。她的妈妈据说年轻的时候是这朵米尔草原上最美的姑娘。为了得到她的青睐,曾经有三百多个壮实的小伙子争相去寻白狼王。
白狼是一种有着和人一样智慧的神奇动物,千百年来,也许,是千万年,他们在这片草原上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繁衍至今。因为草原上的兔子、狐狸、野鼠等已经足够他们维持生存的需要。而人类一直也很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不会去招惹他们。老人们会将这个告诫一直传下去。但三十年前,就因为草原上那美丽得如澄静夜空中月亮的姑娘桑吉娜的傲气,令三百多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铤而走险。他们的族人称白狼王为马拉斯,那是柯尔克人的一位神灵的名字。但那三百多位被美人征服了的勇士们却认为只有他们心中的姑娘桑吉娜才是最至高无上的女神。
陷坑、绊马索、兽夹,还有恶魔之泪——那是一种浓黑的可以迅速燃烧,且很难扑灭的黑色液体。柯尔克人从冥山脚下的岩洞里采集到它,将它用来对付最厉害的敌人。想不到今天,白狼族也有机会受用了。这场战争很激烈,三十多年过去了,马拉斯家族的身影再也没有在柯尔克人的视线内出现。他的头颅被那三百多位勇士中的佼佼者——一个名叫葛尔丹的英雄猎取到,也就是玉律贞的父亲。他最终赢得美人归。白狼王家族的灭门惨案轰动了整个西北草原!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跌足大骂玉律贞的母亲是个祸胎,痛斥那三百多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
当年青的葛尔丹挑着狼皮筒子旗,拿着白狼王头颅来到桑吉娜毡房前,部落巫师突然出现在人头涌动的现场,大声宣布了一个可怕的预言:第一个三十年里,死去的白狼王会化身为一名邪恶的妖女降生在仇人家族,并在她二十岁的时候重返白狼王族,展开复仇。那时,朵米尔草原上的河流流淌的将是贪婪人类的鲜血!所有亲临现场的族人,无论老弱妇孺无不感到毛骨悚然,小孩子吓得钻到大人怀里,无论怎样打都不敢哭!
玉律贞出生在白狼王死后的第二十六年,所有的人都清晰的记得清清楚楚:征战沙场,骁勇无敌,无所畏惧的葛尔丹老爷,在得悉了原配夫人生了个女儿后的惊惶,这种恐惧在看到婴儿的样子后被十倍的放大——那个可怕的预言终于被验证了!葛尔丹毫不犹豫的大手一挥,用一块夏天的薄羊皮将这粉嫩的才出生的小肉团一裹,亲自策马,花费了三个时辰,扔到了天葬场——野狼会将她吃得一干二净,送她的灵魂飞上腾格里!
但……玉律贞活了下来,还被族人默许了继续留在部落里!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只是谁也不会告诉玉律贞,族人被禁止谈论这件事!玉律贞唯一知道的是:她两岁的时候,父汗葛尔丹给她取了个名字——玉律贞尺娜,也就是在那时,族人不再谈起这个可怕的预言!
阿玛也从来不在玉律贞面前讲述那场惊天动地的恶战。然而她的哥哥们是一定知道的,她敢肯定!但是她的阿玛却是一个沉默得近似哑巴的邋遢女人。自从十年前她生下她第十一个孩子玉律贞后,葛尔丹再也没有光临过她的毡帐。当然,他有那么多女奴,再也用不到这容颜已经老去的女人来慰藉他了。但是他每次凯旋归来,葛尔丹和他的十个儿子还是会尽一些丈夫和儿子的义务,拿出一份来孝敬她。
她的头发永远凌乱,她的眼睛永远迷离。玉律贞若不是偷听到其他族人讲述当年那个壮烈的故事,她是如何也不敢相信她的妈妈是个——应该说曾经是个美人。
当然啦,因为玉律贞自己就是个丑姑娘嘛!人们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去勾勒她到底丑成什么样子!她从一出生就带着垂老的皱纹,剥落的皮肤碎块布满全身。人们像躲魔鬼似的避开她,孩子们会用小弓拿她当靶子,直到她捂着头脸仓皇的逃开……从她记事起,她就必须蒙着头脸!
玉律贞还在襁褓时,除了她妈妈喂奶时抱过她,她永远是光着小屁股躺在帐篷角落里一张旧白狼皮上。现在那张几乎泛黑的白狼皮成了她的皮坎肩。玉律贞高兴起来会独自趴在地上模仿狼的样子在帐篷里四处奔突,倘若她的父亲遇见了,便会毫不犹豫的抬脚将她踹飞,她就会像个破麻袋似的被摔出帐篷外去,然后“嘭”的一声,仰躺在蔚蓝的天幕下。不知阿爸当年是不是靠这样的“神腿”才杀得白狼王,娶到阿玛的。
太阳终于接近天际,玉律贞爬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她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将羊群赶回驻地。玉律贞举头四望,吆喝了几声,她的那两只牧羊犬立刻抖擞精神十分尽责的将散开的羊群赶到一起。
玉律贞翻身上了她的坐骑雪鬃——一匹毛色如雪的小母马。扬了扬手中的套马杆,赶着羊群前行。两只牧羊犬跑在羊群的两侧,它们是玉律贞最好的伙伴和朋友。那只浑身灰褐色只有耳朵上有白毛的叫欧呜,对了,那就是狼嗥的声音。玉律贞生来就对狼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早就把白狼王族当做神一样来崇拜。所以就把属于自己的牧羊犬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这样当她呼唤它时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学狼叫了。另一只是西北大猎犬与本地牧羊犬的混血,十分健硕勇猛,捉狐狸和獭子是一流好手。玉律贞身上的皮袄都是拜它所赐,她给它取名叫獠牙。
离阿玛的帐篷还很远,玉律贞往空中打了几记响鞭,踢了踢马肚。催促羊群加快脚步。她的心理有一种莫名的躁动,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獠牙和欧呜的耳朵竖了起来,前面是一面缓坡,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随处可见一大堆一大堆的圈草。两只狗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了,转过头来跑到主人身边,跳起来咬着她的靴尖,往后直扯,口中呜呜的叫着。玉律贞见猎狗连叫也不敢叫,心中吃惊不小,她知道前面肯定十分凶险,很有可能是狼群要打伏击了。但是现在却不是示弱的时候,她拨转马头走到开阔一些的草地上,因为在山脊山坡上,没有任何动物能跑得过狼。太阳就要下山了,但愿阿玛见她可怜的女儿还没有回来会去求阿爸来接应。
那面缓坡离玉律贞站立的地方有百丈来远。笨笨的羊群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仍然在悠闲的啃着嫩草。两只猎狗已经嗅到空气中越来越近的危险的气息,连吼都不敢吼,呜呜的叫着围着小主人的坐骑转。看看天,红得似血的太阳渐渐被厚密的浓云遮得严严实实,几大滴雨砸在了玉律贞额头上几个小疙瘩坑里,虽然那坑是生来就有的,但此时就像是雨点狠狠的砸出来一样。玉律贞越来越紧张,倘若在打雷下雨之前她还不能将羊群赶回家关进羊圈里,这些羊会被雷惊得四处飞跑,成为草原上狼和狐狸的点心,连骨头都找不到。
一个炸雷!雪鬃奋起前蹄,惊恐的长嘶,玉律贞用腿使劲的夹着马肚,紧紧的勒住缰绳,羊群咩咩地响成一片,玉律贞展开套马杆,使劲的抽那些想要跑远的笨羊。“獠牙,欧呜,快给我追!”
玉律贞费了好大劲,终于将头羊给稳住了。还没等她喘口气,一阵大风吹得她差点跌下马来。突然,她的心一下子蹿到了嗓子眼:在分开半人高的蒿草里,一条条猎豹大小的狼像灰色的闪电劈开绿色的草浪直奔四散开来的羊群。她想喊——但没有声音。狼群奔到她的马下,都自动绕开,弧形前进。玉律贞本能的展开套马杆,她像一个草原猎手那样抖开绳圈,手一伸,套住了一头想要扑噬头羊的狼头。草原狼对套马索的绞刑圈有着天生的恐惧,那头壮硕的公狼反射的窜了起来往外奔扯,可怜的小姑娘被它强大的拉力拽下了马背,扑倒了下来。两条狼半途中突然回头,龇起了贪婪的白牙。还没等它们靠近,欧呜和獠牙见主人遇险,奋不顾身的朝两头狼直撞了过来,像两根粗大的木槌,撞得两头狼滚了四五个滚。
玉律贞站了起来,这一下两条狗受到鼓舞,反守为攻,低吼一声,一齐扑倒在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两头狼身上,按住颈项,巨嘴咬下去,几乎是同时,咯嘣一声,咬断了狼的颈骨。狼还在垂死挣扎,锋利的狼爪将欧呜和獠牙胸前的毛抓得成片成片的落下,血痕累累。两条狗杀红了眼,玉律贞忘了自己是个小女孩,草原猛士的鲜血在她身上奔涌,她扔下套马杆,拔出靴筒里阿爸留给她的狼头两刃刀,抓着雪鬃的缰绳:“快,雪鬃,勇敢点。”一人一马迅速与两头狗会合。狗与人一样,一旦开了杀戒,就再也无所谓惧,四五条狼将呕呜与獠牙围住了。
“雪鬃,快!”小母马仿佛又回忆起她强壮的儿马子父亲是如何与狼群斗争的,它发一声喊,扬起前蹄,重重的朝一头狼的头部跺下去;玉律贞以整个人的力量贯注手臂,刺向一头正与獠牙嘶咬的大狼前腿胁下,那是狼心!人马的猛攻收到了效应:一条狼躲闪不及,脊梁被踏断,一条狼被扎穿了心脏,回头的同时,被獠牙咬断了喉咙。群狼攻势稍缓,两条狗自觉的头朝前,尾巴向着马尾和主人的身子,一人一马二狗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了最有效的防守堡垒。
风继续刮着,群狼环伺,慢慢的缩紧了包围圈,突然一声低沉而又震撼人心的狼嗥传了过来——狼王到了!群狼肃然耸立,停止攻击。在山坡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头如小公牛般大的白狼,说它是白狼也不十分准确,因为它只有耳朵和脖子一圈还有前胸是白毛,仿佛出征的元帅身批着亮闪闪的银盔甲。它就是白狼王,紧随其身侧的是四条头狼,而稍微落后一肩白狼王的是一头名副其实的母白狼,瘦长而又优美的身形昭显着它在狼群中的特殊地位:它是狼王的宠姬!
狼王仰头又嗥了一声,这次声音短促而坚定,仿佛在下达什么命令。狼群分开两侧,让出一条路来。地上到处都是鲜血淋淋的羊尸。玉律贞手在颤抖,她更紧的握住了狼头两刃刀。但目视着狼王的走近,她的心里竟然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她觉得眼前面对的不是狼王,而是她的一位长者,那坚定而又威严的目光盯着她时,她就像是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时刻准备着挨打,倍感羞惭的小孩子。呕呜和獠牙也屏住了呼吸,毕竟这是狼王!
母白狼看着她,那眼里居然有一丝柔和,也即是人类所说的慈爱!玉律贞的心在慢慢融化,它们是她的亲人!狼王立定了,它几乎能与这个十岁的小人儿平视。“呕呜……”白狼王先发话了,玉律贞心头一动,她凭借朦胧的记忆仰起头来发出了一声正好是迎合白狼声音的长嗥!狼群震动了,四腿踢踏不定,显然它们碰到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个两条腿的家伙也能懂狼语?狼王的眼光含着赞许。
刹那间,玉律贞一切都明白了。她坚定的看着白狼王:“白狼王,我会替他偿还这笔债的。”白狼王静静的伫立了一会儿,让开了路。一人一马二狗垂着头走了出来,母白狼似有不舍,但也不敢违抗狼王的命令。草原变成了狼王举行国宴的会场。
玉律贞回到了阿玛的帐篷,阿玛正焦急的站在离家几十丈外张望,见到她的身影松了一口气,几步抢了过来:“孩子,你没事吧?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仿佛听见了狼的叫声,你还好么?”玉律贞不吭一声,拍马走到帐篷旁边的木桩边,翻身下了马。“羊呢,怎么不见了羊?”阿玛终于发现不对劲,只有马和狗回来了,一只羊都没有。
“白狼王拿回去了!”阿玛惊竦的呆住了。玉律贞钻进了帐篷,她困得要命,倒在毡毯上就睡着了。迷糊中她仿佛听到许多脚步声都在她家帐篷外移动,想睁开眼睛但不能。
“羊都被吃了,她却完好无损的回了,这预示着什么?报复就要来临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被一记闷响打断了。有人挨了一拳!
“酋长,你做决定吧,这丫头不能再留在部落里了!她是个祸害!”一个老男人的声音。
阿玛的声音响了起来:“祸是我闯下来的,就让我去承担,玉律贞还是个孩子啊!”一记响亮的耳光,阿爸的声音:“你忘了她被母白狼叼走养了两年的事吗?”这位身经百战的老人,只要一想起这一点,不啻于是长生天降下的神谕,他就会情不自禁的颤抖,虽然表面上仍然镇定。
我被白狼抚养过?玉律贞的脑海里萦绕着这样一个问题,后面的话再也听不到了。但是她仍然是在睡觉,睡得很熟但也很清醒,就像沉入地底一间空洞的黑房子里,周围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她都能听得到,这些话无一例外全被她听到了。
她是被哭肿了眼的阿玛叫醒的,阿玛把自己的羊皮袄披到她瘦小的肩上,又递给她两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水囊,还有一包肉干,一布袋糌粑。替她捆在腰间、背上,沉得玉律贞要用双手托着前面的水囊才迈得开步。她摸了摸阿玛不再年轻的脸庞:“阿玛,族人是不是要赶我走?我可不可以去跟阿爸说,别把我赶走。”
阿玛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狠一狠心,拽着她的手几乎是把她拖出了帐篷,族人男女老少全都聚集到她家帐篷外,阿爸和十个哥哥都阴沉着脸。玉律贞心都要碎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獠牙和呕呜也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气息,都望着它们的小主人。玉律贞艰难的走到系马桩边,解开雪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上马鞍,两只狗不约而同的跟了过来。一人一马二狗慢慢的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入草原的深处。黎明的太阳给碧绿的草原镀上了一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