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上部 紫陌骄阳 一 五陵年少(1 / 1)
上部紫陌骄阳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
——《乐府诗胡无人》 (唐)李白
一 五陵年少
汉都长安,象乎天地,取法阴阳,按天上北斗而建,缺西北角,称为斗城。城分八街、九陌、十二门,并且有长乐、未央、建章三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至刘彻为帝之时,已经是有近五十万人的繁华城市。
时值刘彻元狩二年春,嫩绿的鹅黄刚浮上柳梢,呢喃的新燕甫飞临帝都。柔和的三春暖日一洗寒冬的萧瑟料峭,衬着宫阙的金砖璧瓦和里坊的白壁青檐,令委顿了一个冬天的长安舒展开来。
城北直通洛城门的华阳街上,一彪铁骑飞驰而过,约有百人的样子。战马奋蹄,扬起路面的黄尘,黄尘在日光的映照下,泛出紫色。
紫陌漫漫,春日融融。清晨帝都宁静的画图因此而增添了几分生气。
路边茶肆,虽是清晨,但也聚集了不少茶客。茶博士哗的一声把开水冲入茶壶,茶叶随之纷飞起舞。他若有所思的道:“又该出兵塞外了,这班匈奴啊……”
“老伯,您可知道谁为帅呐?”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接过茶水问道,“是飞将军吗?”
“过时了,不中用喽!”一个老年差役摆手道,“飞将军虽有名,但自从今上登基后,对匈奴大小数十战,全无战功,有一次竟然还被擒了呢。”
“是啊,再有名气,屡战屡败也是不行的。”商人点头道。
啪!一声重击,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猛地把茶杯放在几上。茶杯碎成几片,茶水流了一地。“莫以成败论英雄,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他约摸二十六七岁,一身蓝衫,打扮文质彬彬却满脸的骄纵、愤然和不满,“孝文皇帝说过,‘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孝文皇帝?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老差役斜眼看了他一下,信手拈起几粒花生丢入口中,“与其恨生不逢时,倒不如拿出本事来让大家看看!”他拍拍手中的花生皮,向屋内众人道:“我本以为这次是派大将军的,可是圣意下来,竟是冠军侯为主帅。这个冠军侯才不过二十一岁,已经封为骠骑将军,位同大将军。这次统率龙虎风云军一万儿郎征讨匈奴!”
“什么?已经定下了!”书生霍地站起来,“是谁的主意?这么草率!堂堂大汉铁军就这样交给一个黄口小儿,不是儿戏吗?”
茶博士嘘了一声,给书生又端过一杯茶,低言道:“悄声!天子脚下,慎言皇后家世。”
书生恨恨的坐下,不屑的道:“什么皇后、大将军、骠骑将军,无非是平阳公主家的一班奴才。卫子夫以色惑主,才得的皇后位;卫青一个放羊的,与主子私通,才当的大将军;还有那个霍去病,连爹都不知道的私通孽子,凭着裙带关系在宫中混个侍中也就罢了,还想染指将军之位?哼,这等下三滥,卑微低贱,能够跻身仕宦已经是大汉的耻辱了,我又有什么好怕的?有本事,他们堵住天下人的嘴啊?”他抬高声音,学起市井小儿的歌声来:“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一曲未竟,突然铮的一声弦动,清脆凛然。扑的一下,书生面前茶杯中的沸水忽地全扬起,悉数泼到他得意洋洋的脸上,他痛得跳了起来,而那陶制的茶杯居然还是安然无恙的摆在那里。
众人皆惊,书生更是愤愤。四下张望,但见茶肆一角坐着两个年轻人。游侠装束,佩弓仗剑。正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着绿衣的男子,表情淡然,细细品着茶。与书生恰恰相反,他生得俊秀洒脱,一双眸子淡淡的,感觉他好像什么都不关心,但是什么又好像都在他的掌握中。他对面是一个白衣人,相貌年龄看不出,但腰间的一壶箭与众不同——箭杆银亮晶莹,箭羽若花纷飞,几块玉珏垂在箭尾,微微颤动,泠泠作响。身边一柄长剑,也是不同凡俗。他手中握着一张弓,弓身纤长,手指随意的扣着弓弦,轻轻拨动。适才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书生已经恢复了傲慢,冷冷的道:“这位兄台有何见教,不妨明言!”
茶肆中静极了,只有茶炉中的炭火咝咝作响。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白衣男子的身上。
“哦,是说我吗?”白衣人回身俏皮的一笑,满不在乎的盯着书生。他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稚气未脱。
“你自己明白,不用给我装糊涂!”书生的语气很是蛮横。
白衣人正要说话,忽然他对面的男子开口道:“子孟,不得无礼!” 声音文雅轻缓,就像大哥哥对小弟弟那样的亲切,举目望着书生道:“是不是在下的弓弄出声音来,扰了兄台的谈兴?还请兄台见谅。”他音调不高,但语气轻扬,气韵洒脱。如话家常般的化去了茶肆中的紧张和沉闷。
书生避开了他的目光,但仍紧紧盯着他的脸,冷然不语。老差役反而接口道:“公子,这么说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可就不公了。大将军七出塞外,立的功勋举国皆知。就是骠骑将军的爵位也都是全靠着战场上真刀真枪得来的。他十六岁首次出征,单人单骑,长驱直入,夜斩单于相国的首级而归,当时就封为骠姚校尉。十八岁二度出征,率轻骑八百,斩敌两千余,生擒匈奴相国、当户及单于伯父若侯产和叔父罗姑比,这才封的冠军侯,食邑一千六百户。我看,这个骠骑将军有勇有谋,绝非其它贪恋厚位的外戚所能比。”
“好!”商人以手击案,“冠军侯,果然勇冠三军。本以为只是一个五陵纨绔,今日才知道这是我大汉的千里名驹。”
茶肆众人交口称赞,书生恨恨的坐下,一言不发。白衣少年得意洋洋的道:“我说嘛,这皇上也不能随随便便就重用冠军侯,看来,当今圣明!”青衫男子却放下了茶杯,目光淡淡的,投向自己的同伴,少年打了一个寒战,竟把没说完的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差役笑了:“还有呢!听说骠骑将军是天上的战神,当年黄帝大败蚩尤后,蚩尤的族人和后裔逃到大漠,化作匈奴。黄帝升天为神,唯恐蚩尤重生,故派战神临凡讨伐匈奴。所以啊,”他的神情神秘起来,“这个骠骑将军虎体猿背,彪腹狼腰,威武雄壮,可以驱熊、罴、豹、虎作战。手提数百斤的银斧,作战时三头六臂……”
他一言未了,却被书生冷冷的打断了:“他是什么东西?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竟然敢称战神!就算真的有战神,也要数飞将军,哪里轮到他了?”
茶肆又恢复了寂静,书生兀自说着,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却见青衫男子雅然卓绝的慢慢起身,一举一动文雅飘逸,举步前还不忘整理一下适才坐时有些皱纹的衣襟。他右手执一柄莲花一般清丽、月光一样澄澈的剑,走到书生案前,侧身微笑着望着他,轻轻的问道:“兄台见过霍去病吗?”
书生哑然,随即哂道:“到处都是这么说的,难道还有错不成?”气势已是减损了大半。
“那么,你最好见见他!”青衫男子缓缓的道,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回身向白衣少年道:“子孟,还不走吗?别忘了我的弓箭。”
少年笑嘻嘻的拿着弓箭随后跟上,箭上的玉珏轻轻的摇动,与他的步调相映成辉。
几声叮咚,清脆如雁鸣碧天;数阵玲珑,绝妙似钧天韶华。
路经差役身边,他又停住,狡黠的笑道:“老伯,告诉你一个秘密,霍去病力气小,也不是彪形大汉,更拿不动几百斤的战斧。顶多是把长剑罢了。”
“你——”书生突然唤了起来,错愕的望着青衫男子,“秋莲盈光。是你——”
“不错,是我。”青衫男子微微的笑着,眼中忽流露出一道锐利的光,像是苍鹰的眼眸,更像是大漠草原上猎豹追捕麋鹿时的眼神——冷冷的,却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明天卯时,我在龙虎风云营等你,李敢将军,莫迟了。”
书生宽大的衣袖呼的一声飞起,竟在空中断为两截。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想起身,却动弹不得。
没有人搭理他,只听见茶肆外战马长嘶一声,一白一红两匹龙驹呼啸向北而去。
许久,茶博士长叹一声:“唉,怎么忘了,虽说关于骠骑将军的传说很多,但是雪羽银箭、流星追月、秋莲盈光、名马超影,这都不是假的啊!”他缓缓把开水从火炉上提下,眼望着书生,却似自语道:“相逢却不识,我等是无缘骠骑将军和霍光公子;怎么连李广将军的三公子都忘记了?”
长安北郊,紫陌红尘轻扬,初露新芽的绿杨芳草衬着如洗晴空一碧,分外鲜明。山势渐渐险峻,路也开始狭窄,两骑一前一后,飞驰而过。
霍去病连骑马也是不失风雅,超影是西域名马,周身毛雪一样的白,唯独前额一丛赤血样的红毛,显得与众不同。但除非军情紧急,他一般不会纵马疾驰。然而马行的迟,却愈加显示出一种难以申诉的抑郁。他的表情已经没有刚才在茶肆里的那种平淡,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刚毅的眼神和紧锁的入鬓剑眉。霍光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次是送他出征,悠哉游哉的策马随行。
马奔到一个较高的山冈之上,丝缰收拢,超影立时而止。轻叹一声,神情已舒缓了许多。举目四望,京郊景致尽收眼底。向北二十余里是他的龙虎风云军的驻地,经过一年多的训练,明日即将开赴塞外。向东是广阔的渭河平原腹地,一眼可以看到从西奔涌而下的渭河。向西是连绵的群山,其中最突出的是金帜山,状若振翅的凤凰,向两侧铺开山势。去病默默的望着金帜山,一言不发。
“哥,你气消了吗?”霍光笑嘻嘻的问道。虽然关于霍去病的传言沸沸扬扬,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从来就是一个冷静却又不失豪放的人,在大事上从容应对,而平时则洒脱随意。今天他的抑郁,正说明他心中有气。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去病避开他的话题,轻松快意的答道:“今天这几个人倒是风趣的很,我还从来没有听人讲过自己是黄帝派来的战神呢!下次见到摩翼,我得问问清楚。”他已经敛去了茶肆中的平静,也驱散了路上的沉闷,而恢复了年轻人的活泼,“倒是你,不要再随随便便的找事了。”
“哦,我记下了。”霍光偷偷吐了吐舌头,“不过我也是看他们随便糟蹋人才气不过的。我知道哥哥也是很在意李敢的话的,但是为了大将军的面子却不能发作。可你这次用李敢,虽是为了收他们父子的心,却似乎不利于己。”他一本正经的说着大道理,稚嫩的脸上却显出了成熟的神情。
去病笑着点点头:“子孟,你再历练一下一定可以成为治世良臣,可是你现在还是太天真了。至于李敢,是否利己全在于我,纵使他有异心,也不敢怎样。”他说的很自信。
“哥哥莫说我,”霍光笑道,“要是几年前,李敢要是在你面前说这些,他身上早多几个透风大窟窿了。唉,还是舅舅厉害啊,把我们的骠骑将军都历练出城府了。”
去病淡淡的道:“用我的雪羽银箭和流星追月弓,他不配!我容忍他,也容忍李广,并不是我怕他们父子,更不是全为了舅舅。我想,我的意思你应该懂得。” 他总是淡淡的,没有一丝情感流露在外,“但是今天我还是封住了他的穴道,为的就是给他一点小小的惩戒,至于用他为部下,也是要给他一个机会,否则……”他不说话了,目光继续流连于前方的山色中。
今天他的做法完全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和压住自己的脾气,防止自己意气用事,坏了卫李两家表面上的和气。舅舅卫青处处委曲求全,千方百计的维护众将之间的关系。偏偏李广自恃年老旧功,常当面与舅舅作对,背后诽谤非议。朝堂上多少双眼睛盯着二将,都想趁机坐山观虎斗。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不能火上浇油。
忍耐,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之一。而这一切都源自他的出身和刘彻的御将之术。
出身?去病心头刺痛,如果说六岁前在平阳公主家受到的屈辱可以由时间洗去,但是长大后受到的轻视是自己绝对不能容许的。私生子,不错,可那又如何?只要自己不自轻自贱,用自己的功勋和实力来弱化人们对出身寒微的鄙夷,让任何人都不敢说三道四,更不能让别人说自己是因为外戚才名列侯位,那就无愧己心了。但是,为了这些,他的付出,又岂是一般人可以懂得?如今,却还有李敢等人的闲言碎语,难道,出身低微真的是错吗?
如果真的是错,如果自己真的要承担这错误的后果,那就用自己一生的功勋来弥补,应该补的了吧!只要千年以后,人们提到霍去病这个名字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外戚和裙带,就已经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至于说的当今皇帝刘彻的御将之术,去病皱起了眉头。卫家的煊赫一时不过是表面文章罢了。用舅舅限制李广,又用自己来限制舅舅。此次出征,一旦失利,自己立刻贬为庶民,舅舅也会受到影响;而天幸凯旋,自己的权力就可以与舅舅旗鼓相当,看上去还是卫家的荣耀,但实际上用自己限制了舅舅。
人心难收,世事难料。身在漩涡中,自然要如履薄冰。如今用自己限制舅舅,将来又会用谁来限制自己呢?
微微一笑,去病反而释然了,自语道:“任他们争去,我只求国家安宁,边关稳固。”话说的重,却轻描淡写,信口说来;责任如山,可在他身上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更多的倒是轻松和自信。
霍光看他笑了,才如释重负的道:“这次收兵,霍大将军,你也该成家了。”
“小孩子,想什么呢!”去病笑着瞪了他一眼,“你忘了,当年封侯,皇上送我宅邸,我说过的……”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光哈哈大笑,“那么匈奴十年不灭,你就十年不成家;百年不灭,你就要终老孤寂吗?”
去病忽然大笑起来:“子孟啊,你也错会了吗?我拒绝的仅仅是奢靡的宅邸,但是我可不想单身一辈子啊!”他严肃的说:“我不娶妻,是因为那些庸俗脂粉让我感到恶心。要么只会讨好取巧,要么么故意扮成弱不禁风的样子,骗人同情,要么是为了贪图地位和财富。我的夫人……”他突然淡淡的一笑,没有说下去,眼望着西边的天空出神。
金帜山上撒满了金色的阳光,山间白云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霓虹。一片紫色的云,飘飘荡荡,摇曳在山峦之间。
金帜山,像凤凰一样的山,迎风飘举,振翅欲飞。所以,很多百姓都称它为凤凰山。
世间真的有凤凰吗?还是,凤凰只是人们的臆断。
霍光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去病,他平素里热情如火,亲切似风,有点任性,有点固执,更有难得的率真,毫不矫情。但他会想心事,难道他心里真的有不能说出的秘密,或者说是一种情愫?
眼睛骨碌碌一转,旋即诡异的笑道:“哥哥,我不送了,再送下去,恐怕会不方便。”狡黠的眨眨眼睛,“下次让我看看行吗?”
去病脸忽地一红,但立刻恢复了潇洒:“你不是常说东方朔只会大谈特谈罢兵议和,这种信奉黄老的腐儒,你怎么又要见了?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会屡次碰钉子,却屡教不改。每隔三日,必去一次观澜静室。你是不是要说这些啊!”
霍光朗声大笑:“我说不过哥哥,好好,嫂子我是见不成了。下次我偷偷去见,不就成了?”
“哪有什么嫂子?”去病嗔道,“你少去烦她,知道了吗?”忽先自笑了,拱手道:“先行一步了。”回身离开。
扬鞭向西,超影若飞。雪羽银箭玲珑作响,流星追月幻幻生辉,秋莲盈光清痕跃动,宛若一只豹,一只雪色猎豹,融入春日山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