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君意(1 / 1)
走出书苑,方才踏入御花园的宫道上,众人便被一阵嬉闹欢笑声给吸引。寻声望去,绛霜看见明湖畔、柳蔓下的草坪上掖庭秀女正在追逐嬉闹,阳光洒在她们青色的裙衫上映着她们如碧的头发和玉琢似的模样,越发的让人羡慕起少年的时光。
“真难想象,每隔三年,就会有那么年轻妙曼的少女被选入宫,而我则必须面对。”远处树荫下她幽幽的说道,就在她自语间,同样青色袍衫的敖寰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跑入了她的视线,他蒙着眼,猫着腰在追逐着四散的少女。口中是极其欢悦的笑声,绛霜一时间便那样呆立在碧叶下,竟看痴了。
她努力的在记忆中寻找着与之有关的一切,但是,他在她面前从未如此放松、苏怀的笑过,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两人相处其实算的上是小心翼翼、三思而行、察言观色,悲哀至极,就连两人私密之时也会问着:我能相信你吗?这样大煞风景的话。可能在她这一生的时间里,敖寰都不可能像那样来对待她,而她也不可能从他的脸上看到真正无关其他的笑意。
在阴影底下呆望了片刻后,绛霜便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而望着那队人马疾步消失在御花园的宫道上是,杜皖方才走出树荫下对嬉戏的敖寰说道:“皇上,暗香散了。”暗香,暗香,冷光、冷光,究竟那一世才能真正的重叠在一起?
杜皖话还未落之时,敖寰便抓住了一位秀女,女子娇羞的一阵扭捏娇笑。听到杜皖的话,他一把撤下蒙布朝那寂寞空荡的宫道一望,果然再也望不到她的身影。
怀里的娇人兰呵呢喃:“皇上,您刚才将妾搂的好疼啊。”
敖寰听罢,推开怀里可人,皱着眉头道:“那就送回掖庭好生修养。”
那少女显然不明为何极宠变为厌恶,方才还笑靥的君圣转眼便一幅罗刹凶样,只道是君意难辨,顿时跪在地上口中低喃着息怒之言云云。
敖寰丢下一堆不知所措的少女,同杜皖大步朝园外跨去,走到站在最边上的秀女时,敖寰停下了脚步瞄了眼躬身垂首的秀女问道:“方才别人都与朕玩的起劲,为何单你一人站的远远的?你怕朕吗?还是厌烦朕?”
那女子低头,谦和说道:“回陛下,奴婢不敢与陛下嬉闹于外室,宫训有言:秀女并非宫妃,言行须以宫奴为依。奴婢不敢逾越,更何况,诱君荒业亦是宫人大忌。”
敖寰听罢,心里有些许赞许,但脸上却如冷霜一样道:“你的意思是说朕荒业无度?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没有见过你?”
“回陛下,陛下方才只是和姐妹们呆了片刻只是偶尔调节疲劳的身心而已,当然算不上是荒业。奴婢不过是自知相貌平庸、才智拙下不敢与您亲近。奴婢是户部侍郎李和之女,李莞。是昨天才进宫入掖庭的。”李莞柔声说道。
敖寰听罢点点头,又朗声喝道:“执事嬷嬷,你们都听见了吗?那些秀女入宫也快一月了,一点规矩都不懂,方才她们与朕嬉闹你们也不加以阻止?还让那秀女以妾自称?如果是尔等教导不利便罚去俸禄逐回内务司待用,如果是此人心智愚钝难以教导就遣散出宫!”丢下这句话,敖寰便继续迈开脚步朝外朝走去。
那位失口的女子当晚便送出宫了,呆在掖庭局装病的陈婉榕听不得那悲悲戚戚的哭声连忙将窗子掩上,心里念道还是听她姐姐婉橙的话好,在册封前称病,不然今天指不定倒霉的是谁。
“哎,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算完。”她抱怨的坐在床上,用被褥将头蒙住。
正在拆头的李莞从铜镜中望了眼自己的同室女孩,笑道:“册封事宜唯有等皇后娘娘玉体安康之后方才能进行,你急什么?像是真等不及了。”
“莞姐姐,你不要取笑我了,谁等不及了?当谁稀罕呀!我倒是想回漠北放羊去哩!”陈婉榕倒是年纪尚小,丝毫不顾及自己曾随家人流放漠北的事情,嘀咕了几句便蒙头倒床睡去。
李莞听罢放下梳子,呆望着镜中的面容自语道:“是呀,当谁稀罕呀!可族人们还满心欢喜的向着北方猛叩着头哩,直道皇恩难报。”她起身吹熄了烛火,抬头一望,玄窗外的栾月正明。
掖庭局的明月也是中宫殿的明月,绛霜也坐在衣冠镜前梳着长长的头发,殿外响起了宫人的传报敖寰来了,纸鸢和子建二人悄声而退。绛霜再次看见那长摆飘坠的青衫之时,竟然有些发懵,二人在奉莲殿重聚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她的眼前,而此时她见到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真是可悲的很,在礼节样的问安之后,凤仪殿又是出奇的寂静。绛霜缓缓抬起眼,触及到他那汪似潭的深渊眸光时,想起了她那只有三日母子缘分的孩子,那件小小的儒衣甚至还未及她的肘长。
“陛下……”她还是喃喃动了下唇,仍旧垂下眼哀婉而道:“臣妾无能,辜负了陛下的厚望,未能得育出健康的皇子…….”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像是有人用刀在狠狠剜般,为什么在她生产的时候他没有来?在他们的孩子痛苦挣扎的时候他没有来?当那小肉团被宫人塞进瓷瓮的时候他没有来?为什么要等她心都麻木了才姗姗而来,来了偏又等着她说这样自伤的话,这一切当真都是她的错误。但抬眼后,望着他那汪如碧的眼突又泪眶侧头,难道真是她心又生愧?
映着如寒紫的月光,让敖寰想伸手将那双眼里的泪盈掬在手里,含在心上,而她的脸仍旧有些发暗没有以前那般润泽,敖寰只能将心里万般的怜爱化为一蹙愁眉。 “其实,朕是不能来看夭折的皇子的。你能够理解吗?”恶子夭折,皇帝当应避之。这也是□□的传统,没有人性的传统,绛霜在心里低语冷笑。
绛霜没有回答,或许她应该将他的到来看着是两人关系软化的开始,或许理性的想来她也应该亦如往昔的温顺待他,但是,弟弟和尚,那两个不过在侍读之年的少年郎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她还记得在漫天似雪的白梅落英下,一黑一白的两位少年前后无声的走着,别在两人乌发的那润玉簪像似落在情人心间的一滴泪。绛霜不止一次的对自己说到,如果两人还活着,她一定不会去阻止他们的感情,只要他们想要。
但是,现在想什么都变的徒劳了。
“明晚,有个国宴在芳菲殿举行,子童的身体无碍的话,就出席吧。”敖寰明了的将自己的来意道出,说话间抬手为她拂去腮颊的一缕落发。
而绛霜却是侧脸躲了过去问道:“太后会出席吗?是招待外臣家眷的还是外邦的使节?”
“是朝臣,子童只需坐小会儿等他们参拜礼仪结束之后便可回宫,太后不会参加,只是个很小的宴会。”敖寰淡淡的答道,似乎有意在回避什么。
绛霜听罢,略微点头应了声是,但心却疑惑的很,这样的宴会皇后理应出现,但只需让内务司安排即刻,何须皇帝亲自来道。莫非是宴会很重要?又或许是他想借个机会来中宫殿?短短的时间中,绛霜在心里不断的设想着他真正的来意。
顿时,凤仪殿里又陷入了片静默,敖寰突然觉得面对她很累,她不会像那些掖庭局的少女们一见到他总是雀跃而欢,或许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情为他的到来表现出丁点的喜悦,其实曾经她望着他的眼神间也会闪出丝欣喜和期盼,而那汪少女含情带羞的目光在他的冷厌和宫闱的深重中渐渐淡化消失,直到现在她变的麻木、开始向每一位中宫殿的女主一样如偶人样机械的言行,似立于殿角阁檐上修真的神兽终日仰望着天际苍穹,到底还是变成宫里人。
绛霜深吸了口气,像是在为自己鼓了些许勇气一样的抬起头来问道:“皇上,要让臣妾侍候您休息吗?”
“嗯!”敖寰懒懒的答道,于是,那双酥手绕上了他颈下的盘扣,但,这原本灵巧的手却开始发颤,期间她甚至停止了动作似乎想要平复自己的心境,因为看到他的那绾乌发她便想起尚和韬来,一触及他棉质的内衫时,就想起那件小小的儒衣和那宽口的祭瓮还有里面的婴孩。终于在她带着低泣的呼吸间,她垂下了双手,俯下身子沙哑而语:“皇上,请让臣妾为您宣见内殿女官吧,内务司并没有将今天定为合卺之日,所以臣妾什么都没有准备。”
敖寰微蹙双眉,低头盯着她眼神有些不悦的说道:“皇后的意思,今后朕要到凤仪殿还要事前通过内务司得到你的应予才能来吗?”
“臣妾……臣妾……”她用手将脸捂上,像是很累很惶恐但是没有流泪,“臣妾忘不了那个孩子,臣妾很害怕,也很无助。都是臣妾有罪才会让他离开的,一切都是臣妾的罪过。”无泪而泣,语不成句,终于只是一个妻子在向她最亲密的人倾诉着内心的困苦。
敖寰看见她摇头而散落开来的长发,像流光、像月下江波、像泛着光泽的黑色丝绸。心像被人揪了下般,又酸又痛,他这月没有来凤仪殿没有对他们的孩子表示过丁点哀怜实际上也是无奈之举,但是,各种缘由他是无法同她讲清楚的,至少是现在这段时间他不便与她言明,敖寰如此对自己说来。
他抬手穿过散开的头发,将那张躲在掌间的容颜抬了起来,什么时候这张脸变得如此苍白、什么时候这双眼里只剩下悔恨和无奈?
敖寰微叹了口气,将她拥在自己怀里淡淡的说道:“你不要这样想,何苦让自己更受伤?我们要相信时间,终会有圆满的那一天的。”
绛霜靠在他怀里巍巍而颤,敖寰吻在她的头顶,香秀的发和软柔的身体仍旧让他迷恋。他横腰将她抱起,她颤抖的在他怀里躬曲的像个小虾球。敖寰将她放在床上,吻尽了她眼角的哀伤,慢慢轻抚着她微颤的脊背,将她的头拢在自己胸膛。
他的手触及到了她背后的衣带,而她却惊骇的发颤,不住的摇头而道:“不,寰。我不想……”
她感到自己头上飘来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即那只手轻拍着她的肩头。
“不要想了,睡吧。”在他抚慰之下,她渐渐平复了呼吸,压抑下了抽泣,他的心跳让她终于有了安全的感觉。两人如此这般的相拥而眠,窗外夏虫细鸣正欢、繁花馥郁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