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上海的初夏,每当夜晚来临之际,总有点让人不安分的气息,连街上嫩青的梧桐树叶都在风中兴奋得絮絮叨叨的。
应强大学毕业分来这家研究所还不到一年,每天最期待的时候就是这下班的时候。挤满了乘客的公共汽车爬满了眼前的街面。这里是市区繁华地段,汽车、自行车、行人都挤在马路上,满耳朵都是高一声低一声的汽车喇叭声和自行车铃声。应强等的那路老爷车最后终于来了,车子还在滑行,车门两边已经扒上几个年轻人。门刚开启,下面人就硬往里挤,要下车的人则高声怒喊:先下车!先下车!有个下车人是外地口音,就有上车人怒骂,娘东菜,乡下人车子也不会乘,早点挤出来啊!应强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挤上了车,然后侧身用肩膀开路,一点点往里面移,最后进入中央地段,这里相对空疏一点。他旁边是两个中年乘客,目睹刚才上下车种种,其中一个白胖的乘客说现在市井小民越来越刁蛮,外地人也越来越多。那个干瘦的乘客也摇头叹道:“素质素质!阿拉中国人的素质实在是……我上次去加拿大探亲,擦!人家的马路,那个清爽得真是一点老坑都没有。人家有辰光也要排队格,一个个规规矩矩,人跟人衣裳都不能碰的。不小心碰上了,马上说一声爱克斯揪死米。也怪不得现在的小青年想出国一个个眼睛都发绿了……”接着两个人谈起什么考试。白胖子说自己年纪大了,不然也会去参加考试的,成绩好还能申请美国大学里的奖学金。那个白胖子在愚园路下车,虽然应强不在这站下,但也跟着下去了。他唤白胖子一声师傅,现时上海滩对人的尊称就是师傅,向他讨教刚才在车上说的那个考试。
白胖子见他有礼貌,谈吐谦卑,于是问:“侬学过英文哇?”
“一点点。”应强毕恭毕敬给他递上一支烟。
“嗯,这个考试呢叫托福,人家外国人晓得阿拉中国人喜欢吉利,喜欢用托福讨口彩,就把这个的考试的发音弄成托福,也算是给足了阿拉中国人面子啦!”
“先生学问真是不得了。”应强连连恭维。
“现在阿狗阿猫补习班多得要命,但是侬晓得吧,有一家叫天云的,名气乓乓响,老师全是老留学生,绝对正宗呃,听说他们明天下午报名。”
白胖子临走勉励了应强一番。其实应强早就知道托福,这是研究所里年轻人最热门的话题。他知道的托福细节也许比白胖子还多,但是天云补习班这一线索确实不知道。应强暗地里早已在看托福的书了。今天快下班的时候,他有个词汇背不出来,正从书包里往外拿托福词汇书,就觉得背后有异状,回过头一看,又是最令他厌烦的室主任钱伯年。“应强,在看什么书啊?”“没有什么书。”“应强啊,你分配到我们室已经快一年,我也一直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和你好好谈谈,今天谈谈心怎么样?”应强心里叫苦,今天是逃不掉了。老钱就开始唠叨,历数他进所以来的种种不是,没有一样让他满意的,说他身上缺少年轻人应有的朝气。此时,正好金总工程师以他惯有的跌跌冲冲步姿走过来,被老钱叫了一声站住,看了一会才认出老钱。他们站着谈所里的一个项目的设计方案和资金落实的问题。应强就在一边打量起老金。虽然老金是所里的牌子,曾在苏联留学,但从外表上看,他就是一个旧式的小学教员,永远带着袖套,永远穿洗得发白的蓝灰衣服,鼻腔里永远有吸溜吸溜的鼻涕。走路的时候除非别人叫他,永远不会注意旁边来去是谁,不会主动跟人打招呼。 “你看,”老钱看着老金远去的背影,对应强说,“这才是你的榜样!希望今天的老金就是二十多年后的你,成为我们所里的业务骨干。”
应强现在想起老钱当时说的话,心里还会阵阵发冷,头皮还会发麻。
梅家弄(2)
离梅家弄南巷口不远了,他就沿着和平路回家。街上很明显的变化是一些店名开始复古。卖开水的红星热水店变成了阿富头老虎灶,为民五金店成了阿兴刀剪店,工农理发店成了沈双根剃头店,红旗油酱店重新漆了店名“老隆兴”,连字体都换成老式繁体。街两边的摊头越来越多,有卖水果的,卖油墩子的,卖竹制耳剔子的,他一路走一路看闹猛。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划过,一个骑车人从身边穿过。那车座椅显然高了,那人骑车一扭一扭的。那是十八型锰钢的车,同周原的那辆一样。参加工作以后,他曾想买一辆这款的车,却被周原一顿数落,说他一天到晚跟在他屁股后面有样学样,他一火就不买了。其实他上班坐公共汽车最方便了,出弄堂便上车,下车便到单位。让他心里不快的是,两人都是刚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但他头上还有周原的阴影,还要听他指手划脚。
应强拐进了梅家弄,他脚上穿着花了三分之一月薪买的牛皮凉鞋,也是因为看到周原有这么双鞋他才咬牙花大钱买的。这鞋子还不能光脚穿,还得套上一双尼龙袜,周原就是这样穿的。这鞋加上滑溜溜的袜子,走在梅家弄的蛋疙路(石子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实在不舒服。可是他得穿下去,因为周原说他穿这鞋不好看,他越说不好看他就偏偏要穿。自己穿鞋,关他何事。梅家弄是个几百家居住的大弄堂,一路弯曲宛延,又衍生出许多分叉蛇行的支弄,使梅家弄像迷宫一样。它的南巷口在和平路,北巷口在五洲路。如今北巷口西面又有五洲路集贸市场,许多做买卖的农村人都在弄内借宿,弄里整日都是自行车黄鱼车,比以前更热闹嘈杂了许多。
“阿强啊,侬又在搞什么花头啊,窝里相(家里)一天到晚都是花花绿绿的外国信。”说话的是那个满脸一团皱皮的王家阿奶,咧着仅剩上下两道光肉的嘴巴对他嚷嚷。这老太太像只老猫,没事就喜欢坐在门前孵太阳,却连应强家里来什么信都知道。应强小时候在梅家弄的绰号是“撒水虫”,只要有小便需要,可以随时拉开“校门”开撒,当然自家门前门后他是不撒水的。周原喜欢到梅家弄里面来玩,尤其喜欢跟阿奶捣乱。有一次,应强在阿奶的窗下撒尿,阿奶提着拖鞋板,嘴里骂着小赤佬小瘪三小浮尸满弄堂追打应强,追得气不够用的时候,身边冒出周原。他拿着一节竹管制成的水枪朝阿奶喷射,把阿奶淋得浑身湿透,气得呜呜哭了。张彩萍看见了,追着两个坏同学大骂,骂的话又狠又毒又难听,把应强周原吓懵了。从此他们再也不敢惹阿奶了。读中学第二年的时候,应强爹去世,应强慢慢懂事了,对面洋房里面的小鬼头没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可他考上了名牌大学, 他也成了阿奶嘴里梅家弄有本事的青年。
应强笑着跟阿奶打了招呼,急着低头进了家门,进门就看见方桌上放着三封挺括的美国来信,忙将信一一拆开看了,看信后心情铅重。 “阿强,侬回来了?”母亲在后门外叫唤他。母亲正要给煤球炉点火,应强上前麻利地接手,把点着的纸团扔进炉肚,拿一把破了边的焦黄大芭蕉扇使劲给炉子催火。炉子生好后,应强回灶间时,注意到一番家里少见的晚餐准备:一条肥硕的青鱼张着口,两眼泛着浑光,浑身渗着血水横躺在砧板上;铅桶里挺着一只光溜溜被拔光了毛的老母鸡,鸡爪上的甲纹都洗得清晰可辨;锅台上放着一大碗洗净留头留尾的河虾;海青大碗里堆着切好的大肥肉,那肉经母亲的手就会变成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母亲见他一脸诧异,说道:“侬阿哥最近生意做得蛮好,想请请几个朋友。他这个人刚赚一点铜钿就要掼派头,说要到老松盛去开酒煲,被我拦下来了。窝里相吃吃有啥不好?再说他那些朋友都是前后弄堂里的小陆子阿三头,在家里吃饭也没有什么塌台的。阿强,侬回来得正好,去帮忙洗一洗那棵雪里蕻咸菜,晚上还要烧一个咸菜肉丝汤咯,家里的事体侬也要帮忙的。”
“妈,我夜里有事体,要早一点走,夜饭不在家吃。”
梅家弄(3)
母亲埋怨说:“侬看看,家里像旅馆一样。大学读好了,分到研究所了,该太平一点了吧?”
应强不说话,用力地剥葱。他突然看见门板外放着一只改装过的煤炉,上面还搁着家里的洗脚盆,再看门后原先放洗脚盆的地方放着一个新脸盆。他娘注意到他的视线,就说:“这只洗脚盆用了十年都不止了,要换一换了。”
像娘这样节俭的人,竟然会舍得把一个还不漏的洗脚盆换掉?他忽然想起娘先前一直嚷嚷着要做的那件事,马上紧张起来,急问:“妈,你是不是要去五洲路摆摊头卖茶叶蛋?”
“就侬那点工资,就侬那样花钱,不卖茶叶蛋,你有钱讨老婆吗?”
天,当娘的已经想到他讨老婆的事情了。
“妈,侬这把年纪千万不要开这种玩笑!”
“什么开玩笑的,这也是做生意呀。”
应强一听背后那又急又尖的嗓子,便知来人是谁,就是他最讨厌的瘦猴小陆子。小陆子和应伟踏进门来。这小陆子是猴精转世,两腮腮帮子极尽凹陷之能且不说,那双眼又小又亮又凸,一个巴掌上去好像就能震下来。应伟的个子不及老弟,但十分粗壮结实,两道猪鬃刷一样的粗眉冷冷地横在不苟言笑的脸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