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三章 康熙五十二年春 北京城（1 / 1）

杜府。

杜婉盈把帐簿扔到杜平儒面前，娇颜带怒，冷冷道：“这几个月的帐目是怎么回事？帐房说你支了不少银子。”

杜平儒把帐簿放好，平静道：“我自有我的用处。”

“哥！”杜婉盈眼睛瞪得大大的，急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爹娘回老家之前，再三叮嘱要将小七带出紫禁城，如今有了绝佳的机会，你就这么放弃了？”

杜平儒淡淡道：“情势所逼，除了十四爷，没人救得了十三爷。”

杜婉盈哼了一声又道：“那你自己呢？还有小七呢？哥，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吗？你不顾爹娘的安排，一心考入官场为的是什么？你身边总带着龙姨那只蝴蝶簪又是为了什么？你看小七的眼神骗得了你自己吗？”

“够了，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杜平儒的脸上失去了一贯的优雅，难得显出愠怒。

杜婉盈被他一吼，眼眶也红了，静了静，柔柔道：“哥哥！你这样瞒着小七，能瞒多久？有一天她知道了，你不怕她恨你吗？你真要等到小七用剑指着皇上那一天？你不是已经决定辞官，离开北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为什么又要把自己卷进去？你难道一辈子都不娶亲吗？”

杜平儒忧伤叹了口气，落寞道：“小七的心里除了十三爷恐怕容不下别人了。”杜婉盈无话可说，狠狠一跺脚，转身冲出了房门。

杜平儒从柜子里取出一副画卷，慢慢展开，画中女子秀发轻挽，娥眉淡扫，美目含笑，一袭白衣胜雪，翩若仙子，神态样貌与小七十分相似。杜平儒温柔的凝视着，口中喃喃念道：“龙姨，我定不会让小七步你的后尘。”

紫禁城，康熙六十寿辰，在畅春园设千叟宴，诸皇子陪同，令宗室子弟亲自为八十岁以上老人斟酒，并谕之曰：“古来以养老尊贤为先，使人人知孝知悌，风俗厚矣。”实际意在教导儿子们要以孝为先，听君父的话。

三阿哥距离康熙最近，听此一言，脸上即现虔诚之色。康熙命搀扶已经71岁的大学士李光地近前说话，这本是太监的事，三阿哥却殷勤的亲自去扶，口中直呼“先生”，见康熙面露赞赏，更加谦恭。小七立在康熙身旁，只觉得三阿哥如此做作，实在好笑。其它皇子神情则各不相同，四阿哥温顺、八阿哥冷淡，九阿哥不屑，十阿哥沉默；十四阿哥皱眉，嘴角却微微上扬。

千叟宴的场面之宏大，真是史无前例，折腾了大半天终于散去。小七伺候康熙午休了，跟月兰说了一声，便遛了出去。到了十三阿哥府前，对着那朱红的大门发了好一阵子呆。上回是什么时候来的，早已经忘记了，似乎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小七是很畏惧这道门的，因为这道门里面是她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想起十三福晋温柔又甜蜜的笑脸，心里面便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一道普通的门，却把她和十三隔得好远好远，小七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自作自受，自嘲地撇撇嘴，扣响了门环。

令小七吃惊的是，开门的竟是十三福晋。十三福晋穿着普通民妇的衣裳，面容憔悴，精神疲惫，却还是笑着迎小七进去。小七走过长廊，空荡荡的院落只零星二三个侍从。十三福晋看出她疑惑，解释说是内务府又扣了十三府上的奉例，开支拮据，只好遣散大部分的仆役，有几个说什么也不肯走才留下。即使如此，十三福晋语气中仍无丝毫抱怨，柔弱的双肩挺得笔直，目光中透着坚定。小七不免暗自佩服，如此勇敢坚韧的女子的确值得十三好好对待。

到了十三屋里，他一手撑着床沿，正努力从床上站起来，似乎十分吃力。十三福晋过去扶住他，说道：“不是叫你躺着嘛，怎么又起来了。”十三扯出一个不在意的笑容，正要说什么，见小七立在门旁，愣住了。福晋替十三盖好被子，又道：“你们说话，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说完看了十三一眼，掀了帘子出去。

十三傻傻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七走到他床前，说道：“让我看看腿上的伤如何。”伸手过去就要查看。十三慌忙捂住，红脸道：“不要，不要，没什么事。”小七看他样子窘迫，佯装伤心道：“看来我还是比不上福晋哪！”十三低头，慢慢把手挪开。小七卷起他右腿的裤管，只见膝盖处起了白泡，有的地方还化着脓，纠着眉说道：“为什么不传太医？”十三道：“一点小伤，怎么敢惊动皇阿玛！”小七责他：“你就是不听话，讳疾忌医，要是腿废了，后悔都来不及。”又道：“这化脓的地方不能捂着，容易感染，每天多清洗几次。”十三听她罗嗦，也不辩驳，眼中却满是笑意。小七嗔他：“就知道傻笑。”十三幽幽吐了一句：“想多看看你。”小七默默看他，心疼的理了理十三有些散乱的头发，才发现乌发当中竟添了几根银丝，忍住酸楚，笑道：“这白头发真是不长眼睛，怎么长在我们英武潇洒的十三爷头上，叫人看了不知又要碎了多少女儿心，我替你除了它。”一边说一边让十三靠着她，细心的拔掉，又将十三的辫子重新辩好，慢慢道：“胤祥，把心放宽些，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十三痴痴看她，粗糙的手轻轻抚过小七依然没有一丝皱纹的脸，那光滑细腻的触感一如七年前，岁月在小七身上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低低说道：“不知道我还有多少年可以等。”小七抱住他道：“就算为了我，为了四爷，你也一定要等。”

小七从十三阿哥府出来，已是夜幕低垂。古老的北京城，没有五彩的霓虹灯，没有宽敞的柏油路，也没有林立的高楼大厦，有的只是昏暗的灯笼，狭窄的胡同和低矮的四合院。但是，走在青石路上，闻到鼻子里的是春雨过后泥土的芬芳，混着刚出炉的热腾腾的包子的香味，清清爽爽。

小七摸了摸瘪瘪的肚子，随便寻了一个摊坐下，要了碗小馄饨，想起第一次和瑞瑶出宫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一样，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冷不防有人拿着筷子在眼前舞动，抬眼一瞧，杜平儒好笑的看着她，问道：“叫了东西怎么不吃？一个劲发呆。”小七这才发现馄饨不知什么时候已在面前了，都快凉了，不好意思的说道：“想起以前的事情。”杜平儒也要了碗馄饨，在小七对面坐下，又问：“怎么有空出来的？”小七道：“刚刚去看了十三爷。对了，听说婉盈与英吉利的商人有些往来，你帮我问问能不能弄到消炎止痛的药，最好能找个洋大夫。”杜平儒接过摊主递来的馄饨，说道：“是为了十三爷吧！我尽量帮着找就是。”小七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说道：“那就谢谢平儒哥哥了，这次的馄饨我请了。”杜平儒也笑道：“今儿倒是稀奇，小气鬼变大方了。”小七不服气的斜了他一眼，只顾胡噜胡噜捞馄饨吃。

吃完了馄饨，杜平儒送小七回去。一路默默无语，快到畅春园的时候，杜平儒突然问道：“小七，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想过离开紫禁城？”小七歪头想了想，说道：“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平儒哥，你上回不是说有我娘的消息的吗？”杜平儒愣了愣，勉强道：“那次是我弄错了，让你惦记。”小七没有注意杜平儒神色的紧张，自顾叹口气道：“有时候冲动之下，很想直接问皇上，可是话到嘴边总说不出口，自己也不知道在顾虑什么。反正皇上说了如果我要走决不为难我。”杜平儒强压住心中翻腾的情绪，镇定道：“有一天你出了宫，杜家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小七笑道：“我很久没去看杜伯父了，不知身体可好？”杜平儒道：“好的很，只是在北方住不习惯，前些日子同我娘回苏州老家了。”小七遗憾的说：“是吗？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两人聊着，一长一短两条影子斜斜拖在地上，映衬着月光，分外温馨。

畅春园。

十四在康熙跟前跪下，说道：“儿臣想求皇阿玛一个恩典，儿臣求皇阿玛把小七指给儿臣。”

康熙顿了一会儿，缓缓道：“胤禵，你的心思朕知道，只是朕允诺了小七随时放她出宫，朕不能失言。”

十四仿佛被重重敲了一棒，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紧紧攥着的拳头泄漏了内心的忧虑和不安。

小七回到畅春园，康熙还没有睡，歪在榻上看折子，劈头就问：“去胤祥府上了？”小七吐了吐舌头，老实道：“恩！十三爷病了，腿上肿了好大的疱，路都不能走了，奴婢忍不住就去看了。”康熙疑惑道：“怎么没人禀报？”小七嘟囔道：“内务府把十三爷府上的奉例都快扣光了，大家都以为皇上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呢！”康熙不怒反笑道：“你这张嘴啊，倒是越来越伶俐了。”小七眨眨眼睛，狡黠的说道：“奴婢的嘴还不是皇上给□□的。”康熙丢掉手中的折子，说道：“行了，明日叫太医去瞧瞧！”小七俯身道：“皇上金口玉言，奴婢代十三爷谢恩了。”

小七伺候康熙漱了口，正准备替他更衣休息，听得康熙又念道：“丫头，给朕把辫子再梳梳。”小七把他的辫子打开，原本灰白的头发几乎都已白了，梳子梳过的地方落下好多断发。康熙指了指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折子，疲惫的说道：“看看那些，都是请立太子的，一刻也不让朕歇停！”小七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康熙从铜镜里看到了她的神情，问道：“怎么？想说什么就说吧。”小七开口道：“皇上不要理他们，这立太子本来就不是大清朝的规矩，立与不立都由皇上决定。成天瞎吵吵，把皇上的头发都吵白了。”康熙噗哧一笑，说道：“朕都六十了，再顶着一头乌发，人还不把朕当妖怪了。”小七侧过脸，认真道：“皇上要是妖怪，也是骑着仙鹤的寿星老！”康熙拿起桌上一根竹签子敲她手背一下，说道：“没大没小！”小七把手缩回来，哧哧笑起来。

小七扶康熙上了床，康熙注视了她良久，幽幽道：“丫头啊，朕把你栓在朕这个老头子身边，可耽误你了？”小七心头一热，忙道：“奴婢是自愿陪着皇上的。”康熙点点头，缩到被子里，犹疑的念着：“丫头啊！你怎么就不老呢？”小七哄着他渐渐睡去，想起“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诗句，一遍一遍不停在脑海里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