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章 康熙四十四年秋 紫禁城(1 / 1)
小七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头痛得厉害,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得细碎的说话声。
“这么好的货色,给太子爷送去,一定欢喜!”
“干爹,这丫头性子可烈着呢!”
“多灌点迷汤,等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怕她不从。进了紫禁城,再烈的女人也能驯乖了!”
“还是干爹您圣明!”
身子颠颠簸簸的,小七的脑子依旧不得清楚,一会儿看见大哥温柔的脸,一会儿看见小六担忧的眼睛,一会儿又看见小黑对她憨憨的笑,梦里梦外,不知身在何处。
小七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不知过了几日的晚上,四周灯火通明,环境却相当陌生,衣服被换过了,竟是件粉色的旗装。小七从软塌上爬起来,拍了拍仍有些昏沉的头,小心翼翼的往门口挪,心中暗想“管它什么地方,逃走最要紧”。
门“吱”的一声突然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明黄的褂子,胸口绣着五爪的金龙,身材修长,面容俊朗,偏偏满口刺鼻的酒味可惜了一身的贵气。
小七猜想这男子十有八九是那个刀疤的什么干爹的主子—太子胤礽,见他醉醺醺的步伐不稳,当下有了主意。
“太子爷,您可来了!”小七挂着腻死人的笑容凑过去。美人在前,唬得胤礽心花怒放,伸手便去搂抱。就在两人靠近的一刹那,小七左腿一抬,右手顺势一劈,太子闷哼一声软倒下去。“色狼!恶狼!大灰狼!”小七低声骂着,费劲的将太子拖到床上,放下帘子,吹熄蜡烛。又凝神确定窗外没有什么动静,便蹑手蹑脚的溜出门去。
月光明亮,已少了夏的烦躁,带了点秋的清冷。小七小心翼翼的躲开巡夜的太监,急急穿过一道道宫墙。诺大的紫禁城里,越走越迷糊,越走越分不清东西南北,脚也疼眼也花,终于——小七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喘着气,懊恼的想“如果好好跟四哥学地理文史,这会儿不定早出去了,不至于连大门都找不到!得找个人带路才行”。
御书房,康熙皇帝看着御案上一张奏折,双眉紧锁。只见奏折上,一手端正的小楷洋洋洒洒的写到:七月壬申,河决韩庄,毁民舍十余间,良田百亩。儿臣祥查,乃微山县令谢敏浮勾结原太子家奴诺泰私换修河工料,中饱私囊,至汛期河堤坍塌。叩请皇上严惩谢敏浮、诺泰,速拨粮草以振灾民。康熙呡了一口凉茶,仍难抑心中气闷,将茶杯重重往案上一搁,起身便往殿外走,拂袖一挥,“朕去御花园走走,不用跟着了!”
御花园,小七翘着腿,托着腮,正无聊地数星星,“一颗、两颗、三四颗,五颗、六颗、七八颗…”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哪个宫的?”小七转过身去,那宛如秋日山间无人扰动的清泉一般的大眼睛肆无忌惮的望着来人。康熙一愣,从未有人如此大胆又如此坦诚的直视皇帝。
“大叔,您是不是也迷路了?”康熙穿一件锦缎的银白长袍,袍上绣九条五爪金龙,腰间束明黄腰带。小七没认出来,傻乎乎瞅瞅康熙,只觉得他眉目清朗,威严中透着慈祥,心底自然生出一股信任,仿佛熟识多年一般,便把屁股挪挪,指指旁边的石头,“走累了吧,坐下歇歇吧!”康熙见小七率直单纯,毫不惺惺作态,烦闷的心情竟渐渐平和,也不想点明身份,顺势坐下,问“你迷路了?”
小七嘟着个嘴,气鼓鼓地道:“可不是!这么大的紫禁城,害我遛也遛不出去。大叔,我不是自己来的,我是给抓进来的…”小七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收不住了,叽里咕噜,罗里罗嗦,从韩庄讲到北京,从小黑讲到太子。康熙也不打断她,只耐心的听着,脸色却是愈来愈难看。小七不曾在意,继续唾沫星子乱飞,讲着讲着,心中难受,竟红了眼睛,喃喃道“现在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月光照着小七的侧脸,孤独又忧伤。一种柔软的情愫和着淡淡的莲花香气萦绕在康熙心头。
“朕坐拥天下,就算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其实还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八岁丧父,十岁丧母。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赫舍里氏,大婚不过十年便香消玉殒,之后又连丧两位皇后。五十年,弹指一挥间,朕除鳌拜、平三藩,亲征朔漠,统一台湾,看尽人间繁华热闹,这才分外觉得空虚寂寞。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太子虽已成人,却早不是那个敦厚聪慧的少年,大清的江山该如何托付!”
康熙神色黯然,小七推推他,“大叔,您不开心吗?迷路是很烦的,不如我唱支歌给你听啊!”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回并肩坐在石条上,风在树梢人在笑,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小七低低的哼唱,唱不尽对亲人的思念。康熙心中充满怜惜,真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月光温柔地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七啊!大叔您叫什么名字?”
“小七!哦,你以后就做朕的女官儿吧!”
“啊???!!!”
“哎——”小七发出第一百零一声叹息,左手拿杯,右手拿壶,正在学沏茶,这是她每天下午必修的功课。康熙自那晚以后,便将小七扔给宫里的总管李德全□□,李德全不敢怠慢,康熙的喜好习惯,衣食住行的规矩,事无巨细,一一交待,又请了年长的嬷嬷手把手教小七宫廷礼仪,把个小七累得七荤八素,狼狈不堪。
“最是无情帝王心,捡我回来竟是要我做苦力的。一不小心上了贼船,这里吃不饱、睡不好,又没自由。那个色狼太子,明明做了坏事,却一点惩戒没有,到底是自己儿子。我真是太可怜,太倒霉了…”小七暗自抱怨着,嬷嬷的戒尺不偏不倚打了下来。
“又开始神游了,你呀,就不能上点心。皇上身边当值可不比别处,稍一出错是要人头落地的。”嬷嬷这几天说得最多的恐怕就是这句话了。小七陪着笑,讨好的帮嬷嬷捏捏肩膀,道“郭嬷嬷,小七知道错了,小七一定认真练习,只是昨晚四更才睡,又踩了一上午的寸子,实在困的慌。”“罢了罢了,今儿就这样吧,你自个儿仔细琢磨琢磨。”郭嬷嬷摆摆手,无可奈何的出了屋。小七松了口气,大大咧咧往榻上一躺,盯着帐顶发呆。
“你是皇阿玛新捡来的宫女?”一个甜美的女音脆生生打断了小七的神游。小七半抬起头瞄了一眼,十四五岁年纪,湖绿色的汉衫,白色的百褶裙,秀发上银流苏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轻响。女孩子蹦蹦跳跳的走到小七身边,歪着脖子看了看,“你长得是挺漂亮的,小桂子没骗我!”
小七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你—你怎么没穿旗装?”
“我怕热,皇阿玛特许我平日里不用穿旗装。我叫瑞瑶,你叫什么?
“瑞瑶?”小七的大脑迅速搜索,“十五格格,和硕郭恪公主,生母敏妃章佳氏早逝,是当前圣眷正浓的十三阿哥胤祥的亲妹妹”,郭嬷嬷曾提醒过,这十五格格胆大任性,却是康熙最宠爱的公主。
“听说你从宫外边来的,宫外好玩吗?”瑞瑶已经自顾自的爬上了榻,乌溜溜的眼睛满怀期待的看着小七。
“宫外当然好玩罗!”女子有种天性的敏感,只一个小动作,一个眼神,便能敏锐的觉察出“她”是否属于自己的圈子,是否有相同的喜好。小七觉得瑞瑶直率可爱,与自己性子相仿,立时精神振奋,兴味十足的将自己看到的、听过的故事添油加醋的描绘了一通,瑞瑶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上几句。两个女孩子头靠头,肩碰肩叽哩呱啦聊吃聊穿聊玩、聊八卦聊家常,越聊越起劲,不大的屋子里传出银铃般的笑声。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瑞瑶依依不舍地拉着小七的手,“我得走了,改天再来找你。”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绣帕塞到小七手中,“这宫里面,每个人都恭恭敬敬,患得患失。我虽是个格格,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体己话的。如今你来了,好姐姐,绣帕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是我贴身的,如今当作信物,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姐姐可千万不要嫌弃。”小七自然也是万分不舍,一个劲的点头,一直送到屋外。
女子之间的友谊也许就是这么简单,比不上同一战壕中换命的生死之交、比不上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小到分毫又可大到人生、轻如鸿毛却又重于泰山,只要一个共鸣的话题、一件同仇敌忾的愤事,便会相互鼓励,相互慰藉。
对小七而言,瑞瑶的友谊来得太及时、太珍贵了。寂寞冷酷的宫闱里,有了情绪宣泄的对象,小七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畅,步子变得轻快,生活也不再乏味。可是她不曾料到,这段友谊竟给她带来了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