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国之将亡(1 / 1)
“应该这样!对,射箭应该心在箭上,才能射中靶子!”闳瑟半蹲着身体,将闳毅抱在怀中,双手把着他的手握在弓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只金箭,弯弓如满月,上箭离弦,百步之外正中靶心。
闳毅看到箭射中了靶心,不禁欢呼雀跃,从闳瑟怀中跳开,转向坐在梧桐树下锦榻之上的穆雅王后,像个小百灵鸟一样快乐地叫道,“母后!母后!射中了!”
穆雅王后淡淡地笑了笑,看着已经站起来的闳瑟,他眼中有焦虑的阴影,招招手,将闳毅唤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理了理他有些褶皱的衣服,“射得很好,有朝一日会像你父王一样……”
像他父王一样?闳瑟的心中隐隐有愧疚,他的愧疚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应该,但是追怀却被人认同,因为很多人都在追怀,他与穆雅王后之间永远隔着一段距离,有着一堵墙,铜墙铁壁,闳毅就是一个象征,奇怪的维系与阻隔,他向闳毅看去,却正与穆雅王后深邃的眼眸碰上。
这时有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竟然撞到了柱子上,“嘭”的一声跪在闳瑟的脚下,结结巴巴地说道:“陛下!锡安将军回来了!”
“回来了?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
穆雅王后看着匆匆离去的闳瑟,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身边一个刚刚过来的华衣老妇问道:“嬷嬷,怎么回事?”
“只有锡安将军一个人回来,而且重伤得快要死了。”老妇面无表情,语气平平地回答。
穆雅王后在阳光下像瓷器一样精致的脸上似乎有欣喜的影子,“嬷嬷,那你说,那个人,是不是,死了?”
希罗伊西塔女王三十五年,缗胤闳瑟王六年三月,穆兹夏烈伽王发兵攻打希罗,一路上长驱直入,直逼希罗都城梵冈,希罗于神殿塔顶点燃烽火,滚滚黑烟,遮天蔽日,三日不熄,向外希罗求援,五月希罗迦南大君前来缗胤求见国王闳瑟,希望缗胤能伸出援手。
但是迦南大君在缗胤都城罔城月余,却无丝毫进展,表面看来缗胤没有出兵的打算。
“大君殿下,六年前,缗胤于穆兹衡城一败,先王阵亡,烽火连城,八百里相属,向希罗求助,希罗坐视不管,视而不见,试问是贵国失信在先,我缗胤为何此时要出兵相助?”被闳瑟临时从老家召回来的左丞相褚煊言辞咄咄逼人,管中窥豹,略见一斑,此人果真是缗胤三朝元老,一方翘楚,当年若不是这个一直看似温吞的人有如此内敛的气势和能力,也压不住国中的恐慌和一触即发的动乱。
的确是好口才,但是当年希罗没有趁火打劫已经很是有仁有义了。
迦南大君向来以风雅俊美著称,诚然名不虚传,这个时候还能保持从容的风度,“左丞相大人此言差矣,六年前是缗胤先行进攻穆兹,兴不义之师,而后又轻突冒进,以致深陷穆兹,不能自拔,师出不义,希罗无相助之名,路远不至,希罗无相助之能。”
这话说得也漂亮,希罗的确是不想发救兵,但是路也实在是太远了,缗胤当时已经深入穆兹的腹地,若非如此,夏烈伽也不会起用风邪浑。
“希罗当年远域万里回到西陆,难道与之相比,援兵衡城还叫远吗?”
………………
两个人几乎是旗鼓相当,侃侃而谈,针锋相对,而大殿之中的其他人几乎都成了陪衬,但是缗胤丝毫让步都没有,他到底想不想出兵?的确以现在的形势来看,外希罗必然出兵帮助希罗,虽然穆兹兵多将广,但是与两个国家为敌,不仅仅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是很容易两败俱伤,那么缗胤完全可以坐收渔翁之利,这样坐山观虎斗不出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到极大的利益,缗胤何乐而不为呢?
“大君,丞相,两位无须再争论了,本王无意贸然出兵。”闳瑟一直在听着,这时候开口,只说了一句话,但是这一句话却似乎已经决定了一切。
“国王陛下!……”迦南大君向他欠了欠身,即使闳瑟这么说了,他也不能放弃。
“大君无须再坚持了,本王无意贸然出兵。”语气很平淡,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就没有更改的余地。
“国王陛下,我请求你再次考虑一下!”这种时刻,尚能彬彬有礼,从容如旧,不愧是迦南大君。
“那么,大君,有什么理由让我再次考虑呢?”闳瑟问道。
的确,理由是让褚煊去辩驳的,而不是让他去考虑改变主意的。
一阵微风穿过大殿,迦南大君的希罗白袍像安静海面上的海浪一样微微波动着,漆黑的长发在微风下也有些飘动,王座上的人有的是呼之欲出的霸气,而他有的是高贵,连风也倾慕,不忍离去。
“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被诸位当成理由,但是希罗与缗胤有着约定,不知道国王陛下是否能够履行约定?”
“约定?什么约定?”闳瑟问道。
“盟约指环的约定,作为缗胤之王的闳氏先人与希罗的约定。”迦南大君回答,他知道他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了,只能用此策,闳瑟说了无意出兵,再费口舌也没有用,那么就让他们履行承诺,但是是迫不得已,因为他没有信物,还要等,不知要等多久,他能等,但是希罗呢?
“盟约指环?嗯!是有这回事,”只要他承认就有希望了,但是最大的希望还是在那个指环上,要是有指环,他也用不到与褚煊舌战那么长的时间,他完全可以直接就用这个承诺迫使闳瑟出兵,“闳氏是信守诺言的,但是,那么请问大君,指环呢?”
指环在什么地方?它是迫使闳瑟出兵的信物。
“在索戈雅公主殿下的手上。”迦南大君微笑着,不卑不亢地回答。
索戈雅公主?希罗难道真的存在这个人吗?与她闻名天下的母亲伊西塔女王相比,她实在是太隐秘了,只有那个似有似无,离奇诡异的诅咒,年少的公主,伊西塔女王唯一的血脉,王位尴尬的继承人,最著名的就是她十二岁的时候愤而出走,王位继承人离开自己的国家,不仅震惊了西陆,也震惊了中州,但是此后她就销声匿迹了,谁也没有见过她,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希罗的王储之位还是在她的名下,但是人们对她是否存在这个简单的问题,都有了疑问,以伊西塔女王来说,随便杜撰个孩子也不是做不出来。
殿中的缗胤群臣都有些吃惊,开始议论,但是闳瑟却没有丝毫惊讶的样子,“那么贵国的索戈雅公主在哪里呢?”
“应该是在外希罗。”迦南的语气中有难以察觉的不确定。
“那好,本王等这位公主从外希罗带着盟约指环过来。指环到了,本王会如约出兵。”
漫长而又短暂的等待,等待着盟约指环的到来,也等着那位神秘公主的到来。
大门洞开,阳光泻入,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锡安将军想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却被已经进来的闳瑟按住,“将军不必如此多礼,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极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一些,但是焦虑却隐藏不住。
“臣无能,请陛下降罪!”锡安将军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浑身上下都是凝结的血块,身上伤痕累累,看来能活着回来的确实属不易。
“将军已然尽力,我不会过于加罪于你,但是一路之上,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锡安将军枕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说道:“臣奉旨入外希罗,见到外希罗的国王……”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经过。
“将军敢肯定见到的是索戈雅公主吗?”闳瑟听完锡安将军的陈述问道。
“臣不知道。”锡安将军如实回答,但是如果不是索戈雅公主,那么他们一行五十人,只有他一人生还,一事无成,这个损失太过惨重;但是如果是索戈雅公主,那么他保护不周,也是失败,损失更加惨重。
“将军安心养伤,余下之事,我自会处理。”暗影中,年轻国王的脸上有疑虑与担忧。
“臣有负陛下所托,请陛下赐罪!”功败如此,锡安将军真心真意要领罪。
“将军已然尽力,能以区区五十人将贺释三千黑甲骑士击溃,已然是我缗胤勇士的骄傲,错在本王没有弄清此中凶险,将军何罪之有?”
锡安俯首,一路凶险,拼死一搏,因为心中尚有未了事,所以他才能够从鬼门关里逃回来。
他离开前,本以为闳瑟派他去是想让他在路上阻隔索戈雅,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将盟约指环弄到手,这样的话,缗胤就有理由不出兵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闳瑟竟然是让他去外希罗护送索戈雅到缗胤,而且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她安然抵达,军令如山,他不敢不从,但是没有想到一路上竟然比刀山火海还要危险,难道一次不够,他还要有第二次的一败涂地?他不会甘心,就算死也要死在穆兹的战场上,上次没有,那就这次!
“我知道了!”迦南大君淡淡地回答,“请转告国王陛下,索戈雅公主一定会到来的,当索戈雅公主带着盟约指环到来之时,国王陛下请按约出兵。”转过身,走向书案边,翻着刚才看过的书,没想到由于太用力,竟然将书页戳破了一个洞。
使者看着如此镇定从容的迦南大君,费解之下,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中州的流传“天下苍生望迦南”,不无道理。
“索戈雅怎么还没有来?她究竟怎么了?”迦南大君心中想着,他的镇定是用来安抚人心的,但是不是用来欺骗他自己的,“她会遇到凶险,但是她能够脱险,而她不可能弃希罗于不顾,她一定会来,希罗要比她重新踏入缗胤重要,但是她未免也太不急了些。”
局势已然不妙,还能够如此安心等待,自持不乱的,恐怕除了迦南大君也没有几个人了,但是以现在的情况看,索戈雅公主也应该包括在内。
“迦南大君说,索戈雅公主一定会带着盟约戒指赶来,是吗?”
“回禀陛下,迦南大君殿下的确是这么说的。”
在空空荡荡的殿阁中,闳瑟的嘴角现出一抹微笑,颇为玩味,“那好,她不会在罔城外面犹疑不决,那不是她,而且她要比我急,那么我们就慢慢等着吧!”
但是他只是想到了,而没有看到,现在在罔城之外,夜幕之下,一个风尘仆仆的行者,看着这个灯火纵横的城市,茶褐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决绝,四野无人,月色黯淡,照着她那落寞的身影。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迦南大君抬起头,看着门前裹在一身黑衣中的来客,如此深夜,没有睡的不止他一人,房间外,夜深似墨,星斗阑珊。
“我希望你一个时辰之内能把这张地图临摹出来。”索戈雅从行囊中抽出一卷血迹斑斑的羊皮纸。
迦南看着索戈雅苍白疲倦的脸,接过羊皮纸,留意到她的手背上有一道凝结的血渍,走到书案前,在灯光下将羊皮纸摊开,仔细看着,上面有很多线已经被血迹模糊,“这是贺释沙漠!”他有点吃惊,看着索戈雅。
“是贺释沙漠。”很倦怠的声音,“我明早要见闳瑟,你先画着,我一会就回来。”说罢,熟门熟路的转进后堂。
很紧急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就是不想见,也要见。
她要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人能拦得住她,但是她必须归来的时候,万般理由,也抵不上左手拇指上那枚暗青色的盟约指环的催逼,走遍天涯也挣不断绑在她心上的那根细线。
雾气氤氲,药香缭绕,索戈雅公主躺在乳白色的水池中,湿漉漉的漆黑长发随意地披散着,水下的身体是隐隐约约的影子,偶尔还有一丝淡红在水中散成细丝,最后消失,水面上是光滑白皙的双肩,微微突出的锁骨,纤美的脖颈,有些锋芒不够圆润的脸庞,淡红色的双唇,挺秀的鼻子,微闭的双眼,偶尔睁开,虽然如此倦怠,但是当那茶褐色的眼眸盯着人的时候仍会使人心胆生寒,忽然间从水中站起,乳白色的水汇成一股从身上滑落,一件件地拾起搭在旁边的衣服,穿好,一圈圈地缠上白色的腰带,披上白色的长袍,最后穿上鞋子。
洗过热水澡之后,脸色似乎没有刚才那般苍白了,一丝红润涌上雪白的面颊,扬着头,有一阵眩晕,但是天生的倔强,眼睛里就是不屈,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她的眼神弯折。
“这是暗河?”迦南大君问道。
“是!”索戈雅公主的袍袖微微飘动,希罗皇族的便装一直都给人以一种飘逸如同云端仙人的错觉,御宇凌虚,羽化而飞升。
“国使相见应该身穿朝服,有没有带我的朝服?”索戈雅忽然问起了这样一件事情。
迦南看着她,微微笑了笑,“希罗只有你十几年前的朝服,你早就穿不下了。”
索戈雅看着他,垂下眼眸,复又抬起,“都,还,好吧?”
迦南放下笔,握了握她的手,温热,修长,而索戈雅拇指上戴着一枚黑铁扳指,泛着幽幽的冷光,那就是那枚盟约戒指,年华渐远,最初戴在那个婴孩细嫩小手上的指环没有丝毫改变,但是那个孩子却终于长大了,但是也改变了,时间远逝,她对于他的态度同样改变了,十几年未见,有的不是仇视和规避,而是自然的生疏,但是国家危急,存亡一线,这样的生疏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