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意不尽(1 / 1)
因为各地有大小的战事消息传开,小 说网:/加之刚发生过醇亲王被刺杀的事件,京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戒备,人人自危之时更显得死气沉沉。而这个时候传出了春熙班即将重新登台的消息,真格儿的引起了不小反响。
馥香错过了法源寺之约,整个人又变得慵懒起来,终日的足不出户。悄悄绽放的兰花,一阵阵若有似无的香气,总觉得记忆深处有根弦被不停地拨动。
阿靛成了极度忠心的丫头,跟前跟后一刻不肯让馥香离开视线,生怕她再受到伤害。馥香有些不习惯,可每次看到她眼巴巴的样子,拒绝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如果没有她在,自己是不是活的安静的一如死去。
“庶福晋,我听说京城来了个鼎有名的昆曲班子,什么时候咱们去听听吧。”
“庶福晋,听说他们要在鸿盛茶馆登台,那里不是说书的地方吗?”
“庶福晋……”
小丫头的嘴巴总是闲不住,不停的将外面听到的事情告诉馥香。馥香安静的绣着帕子,不知为何她总是喜欢绣南飞的雁儿。最后一针结束,绞了丝线,抬头问:“什么昆曲班子,这么让人说道?你喜欢听?”
“好像叫春熙班,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他们,我也不知道啦。我是乡下丫头,只听过我们那里的小调,不知道什么是昆曲。”
鸿盛茶馆?春熙班?好熟悉的名字,一不留神针尖扎了指肚,冒出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在雁儿的翅膀上。像是伤了,飞不起来。
“你想听?那我们改天去好了。”甩开心底的古怪感觉,想成全阿靛的欢喜。
小丫头果然一脸喜色,很快又摇摇头,说:“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
阿靛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故意压低了声音说:“王爷肯定不会答应的。庶福晋,我说了您别生气啊。听说鸿盛茶馆曾经有个叫雁南飞的女戏子,就是现在要登台那个戏班的人,年前咱们王爷还把人娶进来做侧福晋的,听说那个戏子还跟一个叫什么三爷的人有关系。可没多久人就殁了,有人说是殉情,有人说是被害死的,总之传的多呢。还有人编成故事来说书,就是咱们府里面不许说这事儿,连侧福晋的名字都不准提,不是很奇怪?”最后还又自作的聪明加了一句:“我相信王爷是喜欢庶福晋的。”
馥香听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几乎要跳出来一样。“三爷”,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名字吗?又看看手上的帕子,雁南飞,南飞雁,那个侧福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病的时间不正好也是年前。
“你怎么听说这些的?”询问的声音有些颤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不安。
阿靛似乎没有察觉馥香的不对劲,乖乖的回答说:“之前我跟阿黛姐姐出府办事的时候,偷偷跑到鸿盛茶馆听说书知道的。呀,庶福晋不会告诉管事嬷嬷吧?”
馥香被阿靛紧张的神情逗得微微一笑,她都说了才想到担忧,真是个傻丫头。摇头,压下心底的不安,淡淡的说:“不会告诉管事嬷嬷的,放心好了。既然府里不让传的事情,以后也不要说了。等有空了我们去听戏,你不是没听过吗?”
“好啊,好啊,谢谢庶福晋。”
她的天地只在兰苑,是他的保护,还是故意。像是随意的询问:“阿靛,阿黛现在还在福晋那里伺候吗?你跟她感情很好?”
阿靛嘟着嘴,不情愿的回答:“她是福晋派来监视您的,我说了不要再跟她讲话。”
馥香有些主意打定,反倒认真的说:“阿靛,你知道我忘记了过去,王爷又不愿告诉我,我想福晋肯定是晓得的。没有人喜欢自己的过去是空白,我想知道却不方便去问,你能不能通过阿黛帮我悄悄打听一下?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了,可以吗?拜托你。”
阿靛有些为难,她直觉的这样不好,可庶福晋第一次对她说“拜托”,让她觉得自己很有用。沉默了很久,阿靛终于用力的点头,答应道“庶福晋放心,我一定帮您打听出来。”
馥香笑笑,她不想利用这么单纯又对她好的小丫头,可她的身边再没有可以更加信任的人了。
而此时,阿靛并不知道,她看似很小的事情会引起多大的风波。这些暂且不提,端看今夜春熙班京城再登台。
三爷虽然卸了许多身份,可人脉和余威还在,想做一件事并不难。所以,很快的,鸿盛茶馆被重新收整一新,该请的人,该传的消息一点不落。
几乎所有人都在好奇,他舒穆禄泉钺想排一台何等的大戏。
鸿盛茶馆门口的牌子上,单一折《牡丹亭幽媾》。
戏台上已经开唱,夜行船。
“瞥下天仙何处也?影空濛似月笼沙。有恨徘徊,无言窨约。早是夕阳西下。‘一片红云下太清,如花巧笑玉娉婷。凭谁画出生香面?对俺偏含不语情。’小生自遇春容,日夜想念。这更兰时节,破些工夫,吟其珠玉,玩其精神。倘然梦里相亲,也当春风一度。”生展画玩介,又唱“呀,你看美人呵,神含欲语,眼注微波。真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众人喝彩,许久听不到这么功底深厚的昆曲了,也许久不曾这般热闹。略一扫眼,发现全是老熟人,都是年头好时的票友,如今却是难得聚上一次。打千作揖,寒暄问候,罢了,观戏听曲,却又忍不住揣测这一折戏可是意有所指?
幽媾唱的是杜丽娘的魂魄来寻柳梦梅,柳梦梅见了自己画中叫下来的佳人,认为是命定的宿缘。两人情深款款,许了夜夜得共枕席,不敢忘乎。然是点勘春风第一花。
正唱到“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妾身杜丽娘鬼魂是也。为花园一梦,想念而终。当时自画春容,埋于太湖石下。题有‘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谁想魂游观中几晚,听见东房之内,一个书生高声低叫:‘俺的姐姐,俺的美人。’那声音哀楚,动俺心魂。悄然蓦入他房中,则见高挂起一轴小画。细玩之,便是奴家遗下春容。后面和诗一首,观其名字,则岭南柳梦梅也。梅边柳边,岂非前定乎!因而告过了冥府判君,趁此良宵,完其前梦。想起来好苦也。”
如今台上扮花旦的是二姑娘,将杜丽娘的静雅娴淑、清丽动人,曲中的真情演得丝丝入扣。由不得台下人细思,这二姑娘竟也长进了,只不知换了当年的雁南,又是什么光景。转念一想,怕是三爷借着这戏,欲召了雁南魂归,普一段现世的幽媾。
二楼上,还是那个位子,忽想起当年初遇,何曾料到走至今日,再放不下她。曾经,他有妻子牵绊,有家族所累,容不得分毫抗争。如今,他送走子侄,遣散亲眷,为的便是搏一份真心?
幽媾——他便是要那人知道,魂梦相系的二人,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拆不散,分不离。
“昆仑,那人有何反应?”
“发了一通脾气,却不见有什么动作。爷,属下查到那画卷出自何人了。”
“哦?”
“加藤吉英。他似乎不打算隐瞒,属下查的很容易。”
“狐狸和狼哪个比较难斗?”
突然变了问题,昆仑沉默。
“只怕这畜生有着狐狸的狡诈,狼的狠毒,绵羊的表皮,那才真的难斗了。”
昆仑依旧沉默。
戏台上已唱到柳梦梅与杜丽娘相见。
柳梦梅:莫不是莽张骞犯了你星汉槎,莫不是小梁清夜走天曹罚?
杜丽娘:这都是天上仙人,怎得到此。
柳梦梅:是人家彩凤暗随鸦?
杜丽娘摇头,不答。
柳梦梅:敢甚处里绿杨曾系马?
杜丽娘:不曾一面。
柳梦梅:若不是认陶潜眼挫的花,敢则是走临邛道数儿差?
杜丽娘:非差。
柳梦梅:想是求灯的?可是你夜行无烛也,因此上待要红袖分灯向碧纱?
杜丽娘:俺不为度仙香空散花,也不为读书灯闲濡蜡。俺不似赵飞卿旧有瑕,也不似卓文君新守寡。秀才啊,你也曾随蝶梦迷花下。
柳梦梅:是当初曾梦来。
杜丽娘:俺因此上弄莺簧赴柳衙。若问俺妆台何处也,不远哩,刚则在宋玉东邻第几家。
柳梦梅:是了。曾后花园转西,夕阳时节,见小娘子走动哩。
杜丽娘:便是了。
曾无数次想过,她若是半夜敲门而来,他会不会如柳生询问再三,敢是梦也,则怕未真。可惜,他夜夜难眠,终不见她前来赴一场平生之愿。原来,他们并不曾阴阳分隔,又岂会有魂梦相约。
“你持了我的拜帖去见加藤吉英,约他有空喝茶。”
给了他这么大的人情,如何能不听听对方要些什么。坐等不是他泉钺的性子。
那夜,鸿盛茶馆如多年前一样,从寂寂无声到声名显赫。
这一次,成就的是二姑娘旦角的第一把交椅。只是,所有人在提起她的时候,总忍不住感叹一句“要是雁南飞还在就好了。”
喧嚣过后,许多人都不能平静。空荡荡的院子里,二姑娘独自望着明月。身后是未在人前露面的齐青阳。
“青阳,我想我能理解当年她承担的是什么了。”
夜风徐徐,吹散二姑娘清婉的声音。齐青阳心念一动,竟不知要回答什么。
“爹曾说,他舍不得我受那些苦,所以才会对不起师姐。我原不明白,只看到了掌声、追捧,还有逢迎,以为那样的生活便是站在了其他人之上,得到的是尊重。其实,我们不过是那些老爷大人眼中的玩物,一个鲜活的会对他们说笑的玩物。你可知今晚有多少人暗示我,只要跟了他们便有荣华富贵?呵,他们是以为三爷如今不在台面儿上了便能欺负我们。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师姐当年做出的交易究竟代表的是什么。爹和哥没说错,是我们欠了她。”
人总是要经历过之后才会长大。当有人为你遮风挡雨的时候,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前路有曲折。而当你懂得的时候,那个曾经单纯到无畏亦无忧的自己便不存在了。
齐青阳想起自己第一次与雁南遇上,那时她笑着问“公子但凡遇上生人都是这样吗?”如今才微微懂得了其中的意思。原来,他曾经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在王府遇到的人真的是她吗?”
齐青阳点头又摇头,实话实说:“或许吧,只是怀疑。”
“我希望是她,那样,我还有机会告诉她,以后不需要她再为我做什么了,因为我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还是有点讨厌她,又不是万能,干嘛什么都不说。”
再说着讨厌,却已不是当初的味道。
齐青阳忽然想,若是被雁南知道了璇霜如今的变化,不知道会开心还是难过。
亘古不变的,似乎只有天上的明月与骄阳,日复一日交替着看尽世间变迁,看着每一个人从出生,习语,懵懂,长大,成熟,死亡。
日月交错,轮回罔替。
注:①【意不尽】是《幽媾》中的一个曲牌,觉得与此章很贴合
作者有话要说:难得捞到上网的时间,三爷啊俺的三爷,正式登场了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