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自中秋那夜之后,我的病竟奇迹般的有所好转,也许是因为一夜的倾吐消解了我心中不少的郁闷吧,又也许是因为这个世上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知我懂我的人吧,总之从那天起,我不再缠绵于病榻之上,虽然身体仍然会有些虚弱。
几天来,我日日拿出司马相如所赠《长门赋》仔细研读,一感叹其文笔之精妙,二感叹命运之蹉跎,尽管胸中仍有悲愤之情,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做为出身高贵的宗室之女,琴棋书画一向自小必修的课程,而众门课程之中,我独爱音律,记得出嫁之前我曾自夸,纵然不能成为一国之后,我在音乐方面的造诣,也足以让我陈阿娇的名字留传后世。
自古深宫多怨妇,想我陈阿娇绝代风华,尽也落得如此下场,色未衰爱却弛,想想实是可悲,我品性孤傲,定不会将心中所想告与他人,心中之郁闷却又不得抒解,人委实觉得难受,司马相如所做《长门赋》甚合我意,于是闲来无事,我将它谱成一曲。
一日,我遣退众人,一人独坐与院中,面对满地落花,悲伤之意顿起,于是纤手一挥,樱唇微起,哀怨动人的《长门赋》便从我的指间、唇间逸出,人说乐能寄情,在音乐声中,我心中所有的委屈倾吐贻尽,一曲唱毕,我端坐琴前,久久不语。
不知坐了多久,有些累了,我轻叹一声,抱起琴准备回宫,一转身,心中一惊,手中之琴掉于地上,发出铿然之声。
彻,我为之日思夜想的那人,我为之柔肠百转的那人,不知何时已立于我身后,暮然凝视与我。
彻,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我不愿在这个时候见到你,更不愿让你听到我唱的《长门赋》,让你听到了它,我唯一隐藏自已的外衣——骄傲,就在你面前不堪的被撕破了。
我心中悲伤羞愤之情顿起,紧咬下唇,我别过头,僵便的穿过他,急欲离去,我要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轻舐我的伤口,尽管这个伤口可能永远都不会愈合。
可是,当我穿过他的那一霎那,他轻轻的一语击退了我所有的骄傲,他用那么低柔的声音,那么富有磁性的语调对我说:“阿娇,让我们放弃所有的骄傲,重新开始好吗?”
对啊,放弃那所谓的骄傲,我们就能够重新在一起了是吗?那么,这个骄傲,是谁的?是你的,还是我的?
我张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出自这个尊贵的年轻地王的口,他的眼睛略显疲惫,下巴上也长出了青青的胡须,显得是那么憔脆,憔脆的让我心疼。
他转过身来,坚定的面对我,疲惫而不失睿智的目光轻轻凝视着我,然后他深情的说:“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要互相折磨下去,放弃彼此的骄傲,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心中一酸,这是彻吗?骄傲的他终于肯为我放下尊严了吗?他居然肯为我放下他所有的骄傲,我又有什么不能呢?
含着泪,我笑了,是那种很幸福很幸福的笑容,灿烂的如同三月的春花,我投入了他的怀中,这一刻,我们紧紧相拥,彻的脸上,也是泪流满面。
那天起,我们重修于好,象是为了推护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我们之间小心翼翼的相处着,卫子夫成了我们之间的禁忌,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怕会破坏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宁静温馨的气氛。
我敏锐的感觉到,我们之间,无论再怎样努力,却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每天晚上,彻都会象从前那样,从背后紧紧的搂住我,温柔的对我说:“看,我的月亮,你在天空中是多么的美!”
我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呵,月亮她依然很美,可是周围的星星,却也亮得耀眼呀!
偶尔,刘彻也会不再我宫中留宿,我知道他去了哪,却也不点破,也许爱一个人,真的是需要包容的吧,也许母亲和舅母说得对,彻,他毕竟是皇上。
彻不在的晚上,我会一个人抱着膝,坐在台阶上,出神的凝望着星空,这个时候,我只会觉得寂寞,只会觉得孤单,至于悲伤的感觉?已经没有了,从我默许他留宿于卫子夫宫中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我自嘲的笑了,终于哦,终于我也和母亲和舅母一样麻木了,麻木的感觉真好,真的不觉得痛了。
我真的能这样过一辈子吗?如果能的话,陈阿娇便不会是陈阿娇了。
这一天,终于到临了。
第二年的夏天,还是那个荷花盛开的季节,卫子夫为彻产下一子,取名刘据,彻高兴的要疯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初为人父的喜悦让他高兴的不知所以,彻象个大孩子一样,一下朝后,他就会奔往卫子夫处,抱着孩子亲个没够,有时还会看着孩子呵呵的傻笑,因为孩子,他来我这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可以理解彻的心情,尽管心中觉得酸楚,我却也能忍了下来,身为一国之后,嫔妃产子,我理应前去看望。
收拾妥当,准备好礼物,我携带上宫女前去探望,刚一进春阳宫,便听得里面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只听卫子夫娇笑道:“好了,皇上,你快放下小王子吧,瞧你都抱他亲了一个多时辰了!”
彻大笑道:“不放,我还没抱够呢,这小东西,真是可爱!”然后,我听见了他深情的声音:“子夫,辛苦你了,你真的给朕争气!”
子夫没有说话,想是脸上已是娇羞一片。
我心中又是一颤,强忍着心中的伤痛,我缓缓走了进去,高贵而优雅的笑道:“子夫妹妹真的劳苦功高,难怪皇上对妹妹如此宠爱,让阿娇好生羡慕!”
刘彻和卫子夫没想到我会来,两人脸上均是一楞,卫子夫的脸上,尽露出慌乱的神色,到是彻先反应了过来,他笑道:“阿娇,你来了,快来看看据儿吧!”
“好啊!”我娇笑着走过去,轻轻抱起那个婴孩,说实话,这孩子长得还真是可爱,小脸粉嘟嘟的,因为刚出生不久,皮肤还有些皱皱的,象个小老头呀,不过尽管如此,这小婴孩眉目之间所露出的神色,尽与彻有几分相似。
我也喜欢孩子,可是也许是上天给我开了个大玩笑吧,我与彻结婚多年,尽到现在还不曾有个孩子,思及此,心中难免有些难过,我慢慢踱着步子,抱着那孩子,在屋中走了几步,不知怎的,我脚下一绊,几欲摔倒。
“小心!”我听见众人的惊呼声,听见了卫子夫尖锐的惨叫声,只眼前一花,在我摔倒之前,一个人影已从我手中抢先抱过了婴孩。
我暗自庆幸,挣扎着欲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我对上了那双冰冷的眼睛,彻,他冷冷的看着我,象是看着这世上最丑陋的生物,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对我说,象一把把利刃狠狠扎在我的心上,他说:“皇后,以后这春阳宫,我看你还是少来为妙!”然后他回过头,对宫人们说:“来人,送皇后回宫!”
不,不是这样,你不能这样冤枉我,我没有,我没有,我在心中哭喊道:“彻,不要用那样的眼光看我,只是那样的一道眼光,却让我恨不得死千万次!”
我拼命的摇着头,尽量不让泪水溢出我的眼眶,挣脱宫女的手,我拉住他的衣角,抬着泪眸,我祈求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彻,你听我说……”
“够了”彻无情的推开我的手,居然没有再看我一眼,他只是冷冷对周围的众人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送皇后回宫?若是吓着了小王子,你们担代的起吗?”
在众人的挽扶下,我回到了长门宫,我的金屋。
我不怪彻那样对我,因为当时我也吓了一大跳,如果不是彻及时抱过了孩子,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只是让我伤心的是:“彻,在你心目中,我原来是那样的人吗?”
再后来,我又去了几次春阳宫,可每次,我都被守在门前的太监宫女们“客气”的请回,而刘彻,我也没有再见到他。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样渡过的,那段时间,我变得不象我自己,没有自尊,没有骄傲,我每天都会徘徊于春阳宫之外,期盼能与彻一见,期望能与他解释那天的误会。
终于有机会了,北方传来大好消息,我朝大队军师大破匈奴,迎来了大汉与匈奴对质多年来的第一次胜利,彻这几天,一定是高兴的不得了,我在这时去找他,他一定会听我说的。
满怀希望,我来到彻的寝宫,彻不在,他宫中的太监们说,彻这个时候应该在御书房,于是,我又马不停蹄的赶往御书房。
到了御书房,彻仍是不在,桌上推满了大大小小的奏章,想来这段时间,彻为与匈奴一役之事,也伤了不少心神。
我温柔一笑,不仅想起当初他刚当政时的模样,现在的彻,真真正正的更象一个皇帝了。
莲步轻移,我走入御书房,来到桌前,我将一本本散乱的奏章整理归类放在一起,就象当初在彻最困难的时期我为他所做的那样,时光,仿佛又倒流到从前,我听见彻说:“阿娇,总有一天,我要天下臣服与我脚下!”
一本尚未起草完毕的圣旨映入我的眼帘,我的呼吸顿然停止,手脚一下子变得冰凉,那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卫氏子夫,贤良淑德,现赐入住未央宫……”
未央宫是历代皇后的寝宫,我因彻在长门为我所筑的金屋,宁愿入住长门宫,而这未央宫,就一直是空着的,如今,他要把这象征皇后尊宠的宫殿赐与卫子夫,那么我,我又算是什么?
我脸色苍白,拿着圣旨的手也禁不住颤抖起来,“你看够了吗?”冷冷的声音响起,木然回头,彻就在我的身后,毫无温度的打量着我。
深吸了一口气,我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彻还是那样看着我,说道:“并没有改变,你还是皇后!”
是吗?没有改变吗?我苦笑道:“那么未央宫,又是怎么一回事?”
彻还是面无表情,他用那么冷静而又可怕的声音对我说:“卫子夫为朕生儿育女,她的弟弟为我驰骋沙场,这些,都是她应得的。
大破匈奴的将军,名叫卫青。
我终于明白了,比起卫子夫来,我好象真的没有为彻做过什么哦!
我轻轻的走到他身边,看着这个我深爱的男人,我笑了,笑的妩媚,笑的让人心碎:“那么,”我很清楚的说道:“将我皇后的位置,也给了她吧!”
彻皱着眉看着我,厌恶的说道:“你还是那个样子,心胸狭窄,忌妒成性,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你仍然是皇后!”
“心胸狭窄,忌妒成性”原来这才是他心目中的我,可是彻,你错了,你以为刚才的那番话真是出自与我的忌妒吗?
不,你错了,那不是我的气话,那是我的真心话,即然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那么,让出我的皇后之位,已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轻轻摘下头上的玉搔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我纤细的双肩,脱下身上华贵的凤袍,我将它置与脚前,然后,我平静的望着他。
彻的双眼闪过一丝的失神,有一瞬间,他看着我的眼睛不再那么犀利,可是再一转瞬间,他的眼睛变得那么的可怕:“不要再玩这一套了,一会儿生病,一会儿《长门赋》,你一次一次利用朕对你的怜惜博取朕对你的宠爱,可是你一次一次叫朕失望,下次,你还想干什么?“
下次,不会再有下次了,彻,我怎么还敢?
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绝望的感觉。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彻的,也不知道他又对我说了些什么,可是我知道,我一直在笑,一直在笑,于是,他们都说我疯了!
我疯了吗?我是疯了,疯在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疯在痴心的以为我会是他的唯一,疯在当唯一的美梦破灭后我还会牺牲我的骄傲去争取那所谓的幸福。
彻似乎是有些慌了吧,又似乎是因为堂堂大汉有这么一位疯皇后却实是很丢脸面的一件事,他叫了大大小小的御医前来医治了,可我仍然再笑。
在笑的时候,我会看着他,我会再想,为什么我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爱得这样无怨无悔,真的,即使是这样,我却一日不曾恨过他。
他会那样看着我,充满了心痛,哦,对了,不应该是心痛,是该说是怜悯吧,骄傲的陈阿娇,你也有让别人可怜的时候。
卫子夫也来看过我,还是那一身洁白的衫子,其实,她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总一入宫开始,她并没有与我争过什么,她真的象是一朵莲花,清淡,柔弱,惹人怜惜。
她轻轻的搂着我,轻轻的对我说着话,仿佛我是刚出生的婴儿,悉心的安抚着我,可是,我无法喜欢她,因为她是一个与我分享丈夫的女人。
轻轻的,我用只有我俩能够听到的声音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够容忍一个分享你丈夫的女人?”
她一呆,随即柔声说道:“子夫出身微未,从不感有独占君王之想,只求能多留君王一日,子夫便已心满意足了!”
我心中一片怅然,原来这世中,不幸的人又何止我一人,子夫心中的苦,又何尝少与我?那种成日担心君王会移情别恋的痛苦与担忧,又岂是常人所能体会的?
第一次,我拉住她的手,第一次,我对她真心实意的笑,我说:“你真的很好,彻,我将他让给你了,我不再要他了,想尽一切办法,留住他吧!我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如果,你觉得幸福的话……”
子夫的眼中,一片湿润。
那天晚上,我拿出司马相如所赠的《长门赋》,这次,我没有看它,因为已经没有看它的必要了,素手一扬,我将它置于火花之中。
火很快就吞噬了小小的竹箴,火舌盘旋着,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帘幔、流苏、锦被、一切……
我静静的看着周围的一切,感受着火的炽热,我要走了,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可以让我忘记一切,可以让我不再痛苦。
火火袭卷了屋中的每个角落,华美的金屋在火光中悲哀的发出呜鸣声,哦,对不起了,金屋,我要带你走,我可以舍下彻,舍下我皇后的尊贵,可是我不能舍下你,因为,你是我爱情唯一的见证!
火舌已舔舐了我的肌肤,象一把把尖锐的利刀,可是我不觉得疼,因为心已经麻木。
冲天的火光,映红的皇宫的上空,天空,象血一样鲜艳,我听到了人们无措的叫喊声,听到了人们苍促救火的声音,终于,在房屋倒塌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一个惊惶失措的男人,一个没有骄傲,不再狂妄的男人,被人紧紧的拽住,却仍然要往火场里冲,终于听到了他那撕心裂肺的叫声:“不————!阿娇!——————”
我笑了,耀眼的火光中,我终于看到了我的丈夫,而不是一个尊贵的帝王。
哄然巨响中,一切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