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忘（三）（1 / 1）
看到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两个人，傅天磊的第一感觉是看错了，这两个人不可能在一起！但是从江城来的车仅此一辆，那么酷似颜真的女孩子又怎么会是别人？一步步地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傅天磊看着她对面的人。
康明辉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淡漠的一瞥，不带任何情绪，连意外都没有，他重新看着眼前半低着头的人，“颜真，我先走了。”
“嗯。”颜真把包递过去，是他的。她的，被康叔康婶塞得满满的，一直在他手里……刚要去接，旁边先伸过一只手，“天磊？”难怪他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到。
“来接你。”傅天磊言简意赅，拎着颜真的包先走，康明辉，没想到这个人也在，要不要跟来，随他去……
“颜真，”康明辉叫眼前的人，两天了，她没正眼看过自己，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再看了……“谢谢你！”艰难地道谢。颜真迅速地抬眼，眼中有朦胧的水气，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是想笑一笑还是想说话，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倒退了两步就很快地去追傅天磊了……
黑色的轿车驶出客运站，康明辉从柱子后面走出来，眉宇间郁结的是……痛苦？看着车已经汇入远远的车流，他不再凝望，低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傅天磊从后视镜上收回目光，“累了？”从上车、或者说从一见面，颜真的疲惫就掩饰不住。
“可能是。谢谢你，天磊。”如果不是他来接，她恐怕得先在客运站休息一阵。
扫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她说谢谢，“康经理怎么不一起？”想问的不是这个，能问的却只有这个。
“他还有事吧。”不确知，当然也就只能有不确定的答案。
傅天磊意外，他们不是一起回来的？还是说他们同行、却没有交流？想问，终究是没有立场，如果再招来一句“与你有关系吗”他该如何回答，“家里挺好的？”颜真请假时说家里有事必须回去。
“嗯。”颜真浅笑，哥和小凤姐决定十月份结婚，这是最好的消息，时间真快啊！“这次是我父母的忌日。三周年。”请假时没敢说原因，一来是不想被别人知道，二来也怕克制不住情绪，傅天磊没追问就准了假，这份儿信任和尊重令她感动，现在事情办完了，就算是投桃报李，她也应该主动跟他说明。
傅天磊震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把车拐到岔路，靠边，熄火，“颜真？！”父、母的忌日？一定是他听错了！
颜真淡淡地微笑，“过去的事了！”
傅天磊表情复杂，是震惊还是心疼？“颜真！你……怎么不早说？”这傻丫头，她的心里装了多少事？
颜真微笑，“天磊……”这个人是真的在为她担心，“已经没事了。刚开始的时候，确实……”不能接受……
“你……”傅天磊语塞，他忽然觉得28年的生命太过苍白，甚至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安慰眼前的女孩子！
颜真侧头对他微笑，“天磊，谢谢……真的没事了！你猜我哥怎么写的碑文？”江城的风俗，人去三年后始能立碑，这次乍看到那块青色的理石，颜真也曾泪冲眼眶，但在看清颜君亲手题写的文字后，她的心安宁下来，所有的眼泪和心痛全都远去……
傅天磊猜不到，他等着颜真自己说，颜真看着车窗外的夏日余晖，轻声念出来：“天上人间。”
傅天磊呆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颜真，我真想见见你哥！”这对儿兄妹曾走过的心路他可能永远不能体会，但是这几个字所传达出的讯息却足以让他起敬，天上人间，天上的父母、人间的孩子，天人永隔的不是遗憾，而是绵绵不绝的思念和眷恋，他甚至能感觉到这对儿兄妹真正想表达的是他们和父母还在一起……
“我哥……”颜真微笑，“书生气很浓的一个人。”所以他把在小城教书育人当成享受。
“想象得出来。”傅天磊微笑，知道颜真是不想再跟他说父母的事。
颜真听出他的暗指，自嘲，“我们这样的人好像太落伍了，跟不上时代……”
“谁说的？”傅天磊不以为然，“我觉得我们这样挺好的，不管别人和环境怎么变，我们只坚持内心想要的东西，象单纯啦、美好啦……”
“等一下，”颜真打断，“你说我们？”她小心翼翼地求证，她说的是她和颜君，好像和他没什么关系吧？
“对啊，我们！”傅天磊理所当然，“我们是同一类人，”忽然觉得颜真的话问得奇怪，“你不这么认为？”
颜真乌黑的眼睛停在傅天磊严肃的脸上，在确认他是说真的之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傅天磊和她？一类人？这也太、太关公战秦琼了吧？
“喂，颜真，你什么意思？”傅天磊在她毫不掩饰的笑容里拉下了脸，“你侮辱我人格？！”
他的一本正经让颜真更加笑不可抑，“天磊，别闹了，这跟人格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傅天磊不依不饶，“你那么笑就是说我们不是一类人，也就是说你和你哥是书卷气，我是铜臭气，你们是单纯美好，我是阴险狡诈，你们……”
“天磊！”颜真张口结舌，这都什么跟什么？她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傅天磊用眼角瞄着她的表情，暗自得意，就不信这小丫头能诡辩过他！当初在大学的辩论赛上，他可是舌战群儒的人物！颜真当然不知道自己面前有座泰山，她耐心地试图表达清自己的意思，“天磊，你误会了，我是说你和我们生活、成长的环境都不一样，接触的人和事天差地别，嗯，这样的话，习惯和追求的东西就不一样，然后，对事物的看法，经历，然后……算了，反正就是不一样！”在傅天磊灼灼的目光下，颜真实在是越说越没章法，只能草草收场，可傅天磊没打算放过她，听她说完了，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要照你这么说，只有康明辉才能和你是一类人！”
颜真的脸白了，吃惊而怨恨地瞥了傅天磊一眼，迅速把视线调到车窗外。傅天磊没有歉意，“连他的名字都不能提？”颜真听若未闻，车里的空气似已凝固。
傅天磊恍若未觉，耐心地等着，颜真继续沉默，傅天磊默默地看着那个半垂眼睑的侧影，没有退让的意思，他毫无缘由地相信，该是给颜真点儿刺激的时候了，否则，她会缩在蜗牛壳里，直到把自己风干……
仿佛把沧海等成了桑田，颜真还是沉默，傅天磊终于认输，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固执的人，挫败地叹气，“如果嫌我多管闲事，我以后不会再提。”不再看颜真，他把车打着了火。
“……不是。”
在车即将启动的一瞬，傅天磊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一个喑哑细弱的声音！克制着突如其来的喜悦，他不动声色，“不是什么？”
“不是多管闲事。”
傅天磊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慢慢松开，简直想叩谢过路神明——如果这丫头再不开口，他可真就黔驴技穷了！“那，你和康……”
“我已经把他忘了！”颜真依旧看着窗外，声音不高，却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傅天磊撇嘴：真忘了何必还差点儿用眼神儿杀死他、用沉默闷死他？而且这样就能忘的话，这世界上何至于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我真忘了！”象感觉到他在想什么，颜真又强调了一遍。
“康明辉说什么了？”傅天磊不为所动。也许是他成见太深，他坚信颜真会如此一定是康明辉又给她施加了新的压力。他现在大概能猜到康明辉为什么和颜真同时出现，但他想象不出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在车站，他们之间的气氛太古怪……
“没说什么。”颜真不自在地往座椅里缩了缩，“他能说什么？”
“颜真，”傅天磊严肃，“如果你觉得我还能够信任，你可以把我当垃圾桶，把情绪垃圾倒在我这儿，过后盖子一盖，你当作是雨过天晴；如果你不放心，那你可以当我是空气，什么都不用说，我保证不问，但你记着，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你言不由衷、强颜欢笑！那样的话，我会觉得我这个朋友很差劲，不仅帮不到你，反而还要你格外费神来应付我！那……”
“天磊！”颜真不能再无动于衷，“不是你想的那样！”稍一迟疑，她下了决心，如果诉说能够减轻心里的负担，那么天磊应该是最适合的听众，“康明辉也回江城了，给我父母立碑，”看到他上车的一瞬，真是百感交集，想不到他还记着、想不到他会回去、想不到原本应当同行的人竟成陌路相逢……“我们分手的事，没告诉家里，所以……后来……我们一起回来了，然后你去接我。”
傅天磊仔细地想了想，才把自己听到的内容消化掉，颜真的意思是，家里人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两天她和康明辉一直以情侣的面目出现？她的心都不会滴血的吗？“为什么？”为什么？颜真苦笑，“家里人早就认定我们会在一起，现在这样……没办法交代，又不想让他们担心……”
傅天磊唇边带了冷笑，“康明辉的主意？”一看颜真的表情也就知道了答案，“颜真你让我说你……”
“不用说，我很笨！不过我觉得这办法挺好！”除了无法面对的心酸。
“看来演出是大获成功了？”傅天磊略带讽刺，压着隐隐的怒气，康明辉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他……
“他也没办法吧，”颜真的微笑飘忽，“康叔康婶要是知道了，不会饶了他。”康叔康婶是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家人的，可惜，无缘……
“那你怎么不告诉他们？”傅天磊脱口而出。
颜真顿了一下，瞅着他，“天磊，我有那么不堪吗？”她脸上的受伤让傅天磊恍悟说错话了，赶紧改口：“他们没看出破绽？”
颜真淡笑，破绽？找各种借口避免和康明辉共处，再加上忙碌、来去匆匆，应该是没有吧？“在墓园倒是差一点儿露馅，遮过去了，还得谢谢你！”
“谢我？”傅天磊难以置信。
“我腿上有伤，不用磕头了。”康叔说你们四个来磕个头吧，哥和小凤姐就去磕了，然后康婶说明辉你也和颜真去磕一个吧，他们就僵在那儿，然后她说我的腿伤没好，我给爸妈鞠躬吧，幸好她腿上的伤疤大家都看到了，不需要更多地解释……三年前他们牵手的时候，父母在天上看着，三年后他们不能并肩的时候，父母也在天上看着，从开始的地方结束，这就是天意吧……
颜真的话有些不清不楚，但傅天磊不想追问了，“那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一直这么瞒着？”
“让康明辉自己决定吧。”换言之，她不会主动说明。
“颜真，”傅天磊轻声，“你不会是还在想着破镜重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