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 故人(三)(1 / 1)
无忧抱着花盆兴冲冲地走在街上,忽然被人大力拧住了耳朵。
“你个死无忧!路过醉花楼也不知道进来坐!”无忧还来不及喊疼,那人已心疼地放了手。
这名女子让人眼前一亮!
她身着红衣,当街而立,风吹动衣裙,像一朵开得正盛的石榴花,活泼爽快,别有风情!她有一双深嵌的灵动的眸子,眸子里满盛了喜意,如葡萄一般晶莹剔透,还有着一抹浅浅的紫。
她的身后,正是那位带无忧和小乌上楼吃饭的店小二。
“你是……”无忧惊喜道。此人变化如此之大,竟让她一时间不敢贸然相认!
“我是醉儿呀!”红衣女子急道,“一年未见,你莫不是忘了!你说过要来吃醉花鱼的!”
“那是当然!”无忧眉开眼笑道,“莫羽有事来不了,我替他吃吧!我要吃双份!”
“好好好!”醉儿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答应。
醉儿捉住无忧的衣袖,拉着她雀跃地过桥,走回店里。
路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那店小二道:
“从这月起,工钱番倍!先去账房领赏!”
“谢当家的!”那店小二欢喜地飞奔而去。
“这是为何?”无忧纳闷道。
“哦,这是从惜莲当铺学来的法子!你失踪的这一年,我和蓝雪各施妙计,四处寻你!我把你的画像给每个伙计、每个客人都看过,有你的消息者免食宿,带你回来者重赏!刚才我去街上买了些食材,他竟傻乎乎地任你走了!幸亏他还有些小聪明,又去街上寻着了你,远远地跟着!见你跟着一个小孩儿进了院子,就跑回去送信儿!瞧,我这寻人的法子可比蓝雪的强多了!”醉儿得意道。
说话间,已到了无忧中午吃饭的地方。无忧抬头细看,只见这醉花楼高大雅致,甚是气派!
“哇,醉儿你好厉害!”无忧不禁赞道。
“一般一般,也就混个‘春州第一楼’吧!”醉儿越发得意道。
“心口不一的家伙!”无忧不禁笑弯了眉,伸手朝她臂上一拍。忽然,她觉得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向她扫来。
下午,一楼大堂里人迹稀少,角落里却有一名灰衣落拓的络腮胡须的男子抱着酒坛喝酒,他的刀被随意扔在八仙桌上。
“他是谁?”无忧双手抱着花盆,一抬下巴问道。
“那只醉鬼呀,”醉儿笑骂,“只知道喝酒不付钱!不过,他倒帮了不少忙!”
她不知道,即使在骂他时,她的眼睛里都会染上温柔的神色!
“你喜欢他!”无忧笑道。
“什么?”醉儿被她吓了一跳,干巴巴道:“怎么可能!”
所以说,聪明的女人遇到爱情就变傻!
“我进门的时候,他一直在偷偷看你哦!”无忧煞有介事道。
“真的吗?”醉儿将信将疑。
“嗯!”无忧点头道,“他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一直在偷看你!现在就正在看啦!”
醉儿的脸有些泛红了,她悄悄地扭过头去,见那名男子正专注地喝酒,不禁将脸臊了个大红!
而此时的无忧呢,正忍住笑穿过大堂向后院溜去!
“哼!你竟然骗我!你个死无忧,臭无忧!”醉儿回头,不见了无忧,不禁叉腰大骂着向后院追去!
所以,她不知道,在她如一团火焰般生气勃勃地转身去追无忧时,那双深藏着情意的眼睛从酒坛里抬了起来看向她!
后院的梧桐树下,站着一名蓝衣女子。
这蓝衣女子啊,世人从未见过她懒散地靠着或坐着!她无论何时都挺直背脊,站得如大树般挺拔,浑身上下干净利落,仿佛生来如此!她举止洒脱,即使她把杀人的利剑瞬间逼上你的咽喉,也神色自然到仿佛此举天经地义!
然而今日,她却有着少许紧张。树影斑驳,落到她的脸上,竟微妙地交织了些复杂的神色。
——寻找了一年,等待了一年……她固执地在那湖边等了他们六个月,看每天日升日落,月起月坠,从希望等到绝望,又从绝望里开出那么一小朵花来……
她不相信他们死了,除非她亲眼看到他们的尸体,否则,她不相信!
她一直将那染血的一幕深藏在心底,与醉儿都不曾说起,就那么侥幸地以为他们还活着,然后坚信他们两人还活着!然后,抱着微渺的希望撒出人马寻找!寻找着两人的踪迹,或者遗物……
而现在,无忧回来了!她惊喜过后,却猜不出无忧看到她时会是怎样一种表情:惊讶,诧异,还是装作不识?她也不知道自己豪发无损地回来,而他们跳下船去九死一生地染血,她该做出怎样的解释!
她忐忑着,如等待着一个悬而未决的上天的裁判……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一分一秒都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不见莫羽,无忧独——自——回来了!
她挺直背脊,等待着那最后的一刻,那关键性的一刻——无忧的怨恨,或者释怀?
风儿扬起她扎在发上的蓝色缎带,她孤独而绝决地站在那儿,如天空的晚霞一般大气而美丽!
“蓝雪!”无忧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就抱紧花盆,欢喜地大叫着她的名字跑了过去。
——没有询问,没有质疑,这么单纯的反应,这么轻易的原谅啊,就像生命中相遇的最初!
蓝雪的身子微颤,睫毛有些湿了。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脸孔有些泛红。
醉儿在后院儿早为无忧留好了房间!那是一座独门小院,有着花藤秋千,石桌石椅,环境优雅,屋内一尘不染。
无忧把花盆小心地放在了桌子上,想了想又把它放在了窗台上,然而还是觉得不妥,又反手将它抱了起来。
醉儿在一旁取笑她道:
“你莫不是魔怔了!你莫非吃饭、洗澡、睡觉、上街全抱着它不成?万一你摔个跤,它岂不就碎了!还是让它清清静静地稳妥。”
无忧点点头,不由得也笑了!
从回来开始,醉儿就使出浑身解数,如穿花蝴蝶一般在厨房忙碌。
“熟了没?”无忧对于吃的一向性急!
“还没有!”醉儿答。
“要不,我先尝一块?”无忧没耐性地伸出手去,被醉儿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打开。
“馋嘴猫!”她眉眼弯弯地笑斥道。
渐渐地,华灯初上。
有位白脸侍卫千辛万苦地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厨房,给无忧端来了一盘糖官儿。
在醉儿惊讶的目光里,无忧下意识地拈起一颗,放在唇边舔了舔道:
“是甜的!”
那白脸侍卫立刻喜形于色道:
“属下这就回去复命!”
他急忙转身,却没有看到那女子已将那糖官儿放在了一旁。
……
桃花树下,一白衣男子,一粉衣女娃,中间是一只握着的拳。
“那是什么?”五、六岁的小女娃好奇地问。
“糖官儿。”白衣男子温润地笑着,自然地弯下腰,摊开左手,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乳白色圆形的中间带孔的糖果。
……
是啊,几百年过去了,那个桃花眼的男子终于托他的后代给她带来了很多很多的糖官儿,那糖官儿也依然是甜的,而她却在那漫长的等待里不再喜欢那味道!
无忧把那颗糖官儿轻轻地放在了盘子上方,任它在那个角落里逐渐黯淡,直至被人遗忘!
一同被遗忘的还有那位年轻男子,他优雅地站在桃花雨里,一双美目笑若桃花……
“当家的,”有伙计过来提醒道,“今晚上陈大人的菜……”
“让其他厨子做去!对了,菜单上的‘醉鱼羹’统统换成‘白玉羹’!”醉儿头也不抬道。
“这……”他看起来有些为难。
醉儿一瞪眼,他就飞快地退了下去,一个人在门外来回地嘀咕。
“这可是陈大人亲自定的菜,还有个京城来的玉王爷……”
“这‘春州第一楼’的招牌呀……”
然而磨蹭很久,他仍是不敢回来捋虎须,只能硬着头皮离开。
“陈大人若是发脾气,你不担心如何应对?”无忧听到了门外的牢骚,又看了一眼悠闲自得的醉儿,好奇地问道。
“那个老色鬼,他还不配吃我做的菜!今儿晚上还有另一个彩头,若是伙计们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早该回家歇着抱孩子去了!”醉儿道。
“那彩头是啥?”无忧越发好奇。
“这我可说不好!不如你亲自去看看喽!”醉儿戏谑地看了她一眼道。
“好吧,老在这儿待着也是馋得慌!”无忧笑道。
“早去早回,待会儿我把菜端到你房里,别忘了回来吃饭!”醉儿忙着手里的活儿,头也不回地叮嘱道。
“嗯!饿了还能忘记吃?”无忧笑应。
无忧漫步穿过花园、池塘。她离醉花楼愈近,愈听得人语声喧,连灯光都变得有些光怪陆离起来。忆起那些官员之间的勾心斗角、相互谄媚,她忽然觉得有些头疼,想原路折返回去。
这时候,大堂内忽有琴声传来,铮铮作响,只三两声,喧闹声顿消。
初闻如溪流潺潺,微风习习,令人精神顿爽,再闻,便是大片大片的桃花盛开,灼灼明艳,云蒸霞蔚。
琴声又转,曲曲折折如在小径徘徊,少女思春般的心事隐晦难懂……琴声里有着殷殷期盼,似乎听到了脚步声,那少女将身藏起,只露出姣俏的脸来,灿然一笑……有几瓣桃花悠然落入溪水之中,兀自打了个旋儿……
余音袅袅,不知所终……
无忧不知不觉已走进了大堂,见拂琴女子独自坐在幽暗处,犹如一枝白玉兰,洁净地开放在自己的世界里,散发着清芬……
一曲弹罢,白衣女子退下,众人仍沉浸其中,良久不能言语。
“她是何人?”一位官架子十足的胖老爷眯缝着眼问。
“禀陈大人,她是天香阁的头牌花姬!听说这花姬最擅妙舞,有位窈娘千里迢迢地过来学舞,仅学了十日,回去就占了头牌!”那个师爷模样的人猥琐地小声道。
下一个节目尚未开始,伙计们忙趁着空隙上菜。
“咦,怎么不是醉鱼羹?”陈大人微恼,压低了声音问。
那伙计机灵道:
“禀大人,今日的鱼不新鲜,怕坏了大人待客的兴致,就改了吴山有名的‘白玉羹’!”
陈大人察言观色,见上座的玉王爷对此并不介怀,他自己呢,又只惦记着那个花姬,就摆了摆手,赶紧让他退下。
此时,笙管悠扬,如百花盛放。
大堂中间的圆台之上,灯火骤亮!一红衣女子蒙黑纱舞出,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美目,手腕脚腕处系有银铃,节奏分明,玲玲作响,犹如莺啼。
众人乍见,精神一振,齐声喝彩!
这就是失传已久的花神舞,何其有幸,一睹盛况!
台中少女,舞姿若花,或清艳,或明媚,或娇憨,或高洁,若干种花的姿态,不论哪一种花,无不惟妙惟肖,神形俱备!
云中桂树,月下芭蕉,牡丹倚栏,映雪梅花……众人如处在百花林中,似能闻其声,嗅其香,无不如痴如醉,心旷神怡!
鼓点越来越快,舞衣随之旋转更急,只舞得千花万树,落英缤纷……众人无不眼花缭乱,意醉神迷!
一曲舞毕,女子娇喘微微,盈盈下拜。
“花姬见过各位大人!”
陈大人的眼都直了,殷切道:
“莫不是怪我等眼拙,不能有幸一睹花容?”
她迟疑了片刻,并未争执,素手摘下了面纱,四下里登时鸦雀无声——
她美得令人无法呼吸!
“我如此谴责那早放的紫罗兰,
‘艳贼,若不是取自她的呼吸,
你的香味从何偷来?
抹了一层红晕,
你那柔嫩的脸颊,
必是从她的血管里染得。’
我斥责百合偷取你手之白皙,
茉莉花的花苞偷了你的发香,
玫瑰惶悚地站在刺上,
一朵是羞红,一朵是慌措发白,
另一朵不红不白的是各偷了一些,
颜色外还多加上你的呼息迷香
……
我见过许多种花,但未曾有一朵,
不从你身上偷取色香。”
无忧怔楞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
携众花之美,又不拘一格者,即花神!
传说,在爱人死后,那月神将自己的每一缕发丝、每一寸肌肤、每一种颜色、每一味芬芳都化为花朵,成为第一代花神!那花神舞,就是纪念月神死去,化为众花,守护在爱人形体消散之处的一幕。那月神虽然神魂俱散,那众花却开遍了每一个季节,每一寸土地,守护住爱人消散的每一点尘埃!
那花朵的含义,原本就是忠贞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