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二章 笛逝（1 / 1）
吃过团圆饭，三位去热闹的大街上游玩。莫羽或在旁边，或在身后，始终与两位女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无忧随人流走着走着，忽然嗅到了一缕桂花的清香，似乎有什么在急迫地召唤着她！
她不禁独自追随着那缕花香，来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小巷极深，又狭窄，巷子里黑影幢幢，似乎隐藏了多少血腥与阴谋！
甚至连月光，也只有升到中天时，才能在这条深黑的小巷里洒下一线银亮的光！
无忧正在纳闷，忽闻高墙大宅之内，传来一声虚浮的笛响，却又无力地中断了。
她脑子里的那根弦好似“啪”地一声断了！
她只记得，她如一只灵猫般踩在那根银线上，突然窜到了墙上。
她敏捷地踩着屋顶上的瓦片，如踩着生命的琴键……
她如一朵细小的桂花般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正屋前有一株老桂树，窗前植着几杆翠竹，种着一树碧桃。
无忧轻轻地推开门，见屋内布置得素净雅致，花架上摆着一盆金色菊花。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溶溶月色，将淡香疏影洒在一名青衣男孩子身上——
那少年侧卧在塌上，朗月映彻，清风作骨，细手如瓷，捏着一柄笛子，人儿如玉，好似一幅清雅的画。那笛子通体翠绿晶莹剔透，他费力地将它送到嘴边，却死命地咳嗽几声，又无力地垂下。
……
“傻弟弟呀，这个不能吃！”妩媚的红衣少女着急地夺过他放到嘴边的水银。
“可是小六、阿三说，他们吃过这个呀，很好吃的！”纯良的少年眼睛无辜道。
“死小六、臭阿三，趁我不在就欺负我弟，还不过来讨打！”少女气急败坏道。
“姑娘饶命，小的们只想跟他开个玩笑！他就当了真！”
“开玩笑？要是闹出人命来，我去跟义王爷说一个一个都扒了你们的皮！”
“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少年睁着一双干净的眼睛，不解地问。
“因为好玩儿，或者是无聊！弟弟呀，在这人间，除了姐姐，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就你的性子，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
“可是……我努力学啊，也学不会！他们说什么，我还是会当真！”少年有些惭愧道。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单纯得要死啊！算了，姐姐保护你！只有看到这么可爱的弟弟，我才有活着的勇气呀！”
……
无忧不由得一步步向他走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少年，她一见到他，就觉得亲切得想要落泪！
像白玉桥头吹过一阵清风，那忽然出现在屋子里的女子还带进来了满室皎洁的月光和花香……
少年停止了费力举起笛子的动作，毫不惊讶地看向她。
——姐姐，我一直都知道，这世上有单纯美好的人！果然，正如我祈祷的一般，在这最后的一刻，她出现在我面前！
“好一位美少年！”无忧在心里赞道。
他的眼睛真美！就像清晨山间的竹林，云雾间一片青翠欲滴！
小溪在脚下流淌，鸟儿在林间歌唱……恍若仙境！那几百年几千年秀美的竹林，经日月云霞、风霜雪雨凝结成的那青翠欲滴的那一滴，就美丽地饱含在他的眼里，在他的眼睛里翠绿地流动！
突然，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有血丝溅到了床上。
无忧立刻醒过神来，大步来到床前，为他诊脉！
那少年任由她抓住他的手腕，那种全然的信赖，令她有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以及柔软得想哭泣的冲动。
窗子上映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一躺，一坐，女子情深，男子激动；女子心诚，男子纯真；女子窈窕，男子清雅。
而窗外冷着脸守候的，是一位站在寒风中的高大英俊的黑衣男子……
——既然你在这世上，为何不早一点来？
那少年的心中一片狂喜，却还是忍不住有点埋怨！
片刻后，无忧无力地松开手，看着他纯净、俊美的面孔，她的心一下子冻成了冰：他卧病已久，现在到了弥留之时！
——我，为何没有早一点来！
少年面色苍白如纸，虚弱得讲不出话。
他努力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无忧知道，他是想向她微笑。
——你还是来了，我很高兴啊……
他微微摇头。
——生死顺其自然，请不要介怀！
他用那美丽如甘露的眼睛安详地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你有事想托付于我！”无忧从他明澈的眼睛里猜着他的心。
他的眼中果然多了一丝期望，目光落在了笛子上。
无忧苦思不得其解。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话冲口而出：
“昨晚是你吹的笛子，那么美的笛声！”
——是啊，我真笨！我怎么会想不到呢，只有这么玲珑剔透、美丽清雅的少年才能吹出那么美的笛声啊!
想起昨晚，无忧突然明白了那笛声为何会打动她：
那瞬间灿烂而后寂灭的烟花不正昭示着一条生命的逝去！美丽、从容、毫不惧怕、毫无遗憾……
那盛开的一树桃花满载着的情感——温暖、留恋、感激……以及一个又一个年少时的梦……
那一树碧桃又承载着多少祝福与期望啊！
月光移到了屋子中央，如银似雪，无忧的心瞬间通彻如水晶！
“你吹那支曲子是在向一个人告别，”无忧握住他那冰冷美丽细薄如瓷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我定会转告于她！”
少年的眼睛里多了一抹笑意。
——谢谢，我心愿已了！
他最后又看了她一眼，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着浓浓的爱惜、明了与心疼……无忧在他如镜子般的眼睛里，看到了她自己的心……
她似乎哆嗦了一下，原来，她竟是这种样子——
幼时离乡……历尽人世险恶……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劫……
她不由得心中酸楚，连她都不明了的人生况味，竟都被他这一眼勾了出来……她一瞬间觉得委屈，那是一种只有在亲人面前才能觉出的在外面受了委屈！而在这里，她的心会得到安全地保护！
少年有些抱歉的神色，努力地想要微笑，看向她的目光里渐渐多了欣赏与祝愿……
无忧在他的目光里又瞬间变得坚强起来！
“你放心！”无忧吸吸鼻子，平静地说道，像是对他作了保证。
少年微微颔首，带着唇畔的那抹笑意，带着烟花逝去的从容，安详地闭上了眼，永远地闭上了那一抹生命的翠绿……
在生命的最后，他是感恩的吧，因为，无忧出现了……
他一直坚信这世上有与他同样的人：美丽，纯洁，默契，而又心灵相通！这个人真的出现了！
他一生中从不曾害人，也从不曾疑人，晶莹剔透如水晶。
他被许多人骂做“傻”！
而他坚信的那种美好的人儿，这世上果真有啊，还活得好好的，他见到了！
手中的玉笛滑落在被子上……
无忧捡了起来，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皓月当空，清影摇动……
上天啊，从哪里可以找到这样琉璃做的人，只需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引她喜，引她悲！只这一眼啊，两人已成莫逆知己！
偏房里灯火通明，两名仆役正忙着赌钱。
“哎，别玩了，我们去看看那痨鬼死了没？”输钱的一个道。
“死就死了呗，用席子卷上一扔了事！回头给主子报上一声，我们还得有赏！”赢的一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道。
无忧蓦然止步！
——他的生命就像修竹一般鲜活洁净！他洒脱地不在乎生前死后。“可是，我在乎！我绝不允许肮脏的人们如此糟蹋于他！”
无忧飞快地跑回去，从廊上拼命拽下一个灯笼，狠狠地三两下将它撕碎了，将火引到了床架上……
她亲眼看着那团红红的火焰，如她的气息般不安躁动，将床上的那抹青色覆盖，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她在墙上听到有人惊慌地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回头看去，只见熊熊大火吞噬了屋顶，火焰直卷上天。
无忧再次回到巷子里，巷子里一片沉黑！
月已西斜，那银亮的一条如生命般的月光无情地消失了！这世界似乎将永沉黑暗！
她的心压抑得厉害，像被一颗路过的流星点亮，她突然知道了他是谁！
他，和她一样，是花仙啊，是没有灵力、流浪在人间的花仙！所谓“物伤其类”，难怪会觉得亲切！难怪会那么心……痛……
传说，有时候，两个人只需一眼，就能洞悉彼此！她本不信，可今日却在他那双明慧纯净的眼睛里信了！
上天该死地给她开了个玩笑！让她刚刚得到他，就又失去了他！从此以后，诺大的天地间，茫茫的人世中，只余她一个！
有过同伴，才知自己孤零；有过理解，才知道自己是那么渴望倾诉！
无忧无声地靠在墙上，如孤单迷路的孩子……
这样的夜，静得让人发狂！
这样的黑，浑浊得让心沉沦！
她在这铁一般沉黑的夜里喘不过气来，看不到希望！
连那么纯净美好的人儿都被这俗世吞噬了啊！而她，拼命地撑过一次，又努力地撑过一次，总是在心里告诉自己：明天会有改变，明天就会好了！可是现在，仍是令人沮丧得一如既往……
“我也有灰心丧气到极点的时候啊！”她在心里绝望地大吼。
她敛起翅膀，在人世间艰难地行走，她笨拙地用双手寻找着奇迹！她偶然地遇见了他，透过他，就像是找到了她自己，然而，她却那么快地失去！
……
大片的鲜血如花朵般弥漫开来，空气里充满了血腥的气息！
……
不——许——回——忆！
她的心痛得像是要把它摘掉一般，悲伤如大雪般无声覆盖，身子无力地顺着墙滑下来，她抱紧自己蜷缩在角落里……一无所有，没有眼泪！
这样的夜，令人冷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可是，眼睛干涩到发疼，却吝啬到没有眼泪！
她在心里抓狂一般吼道：“为什么没有眼泪？”
这时候，她反而轻声地“呵呵”笑了起来。
小巷的拐角处，一位高大的黑衣男子孤寂、沉默地伫立，痛苦如黑暗一般在他的身上萦绕不去……
他在这里呀，一直都在这里！而她沉浸入自己的世界，他进不去！
那该死的诅咒，那该死的困住他——魔与花仙不能在一起的诅咒！如果他接近她，没有灵花的她会死！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伤，看着她痛，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
醉儿低头吃完了那包零食，一转身，才发现空无一人！
“无忧！莫羽！”她惊恐地大叫。
即使夜市上人头攒动，人潮拥挤，可她却觉得大街上寂寞如雪，空无一人！
……
她如一朵细小的桂花般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她轻轻地推开门：屋内布置得素净雅致，花架上摆着一盆金色菊花——
那长长卷卷的花瓣如阳光似瀑布般带着颜色带着声响泼剌剌地朝她倾泻下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柔软芬芳……
而那少年就在那金色的花瓣里微笑，目光里带着欣赏与祝愿……
无忧在绝望里逐渐地安静下来，在他的目光里又慢慢地坚定……
“你放心！”她喃喃道。
无忧走出了深巷，见大街上灯火通明，人语喧哗。
“无忧！”醉儿不由分说地飞扑过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
莫羽站在不远处，紧握的拳慢慢地松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附近的面摊上有大团上蒸的热气，还有飘来的烤肉的烟味……
无忧站在街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笑道：
“这就是人间的烟火味，好温暖呀！”
西方火光冲天，大街上的人们纷纷躁动起来。
“看，那边着火了！”
“是昨天笛子吹响的地方！”
“呀，那吹笛圣手……”
人们纷纷焦急起来。
“那吹笛圣手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兄无妹，是孤身一人哩，他在这团圆之夜……”昨日的卖花女低声说道，那话里隐藏的情感瞬间被人声淹没了。
“我们离开义州吧！”醉儿无暇旁顾，只担心地看着无忧道。
“好！”无忧抱紧了手里的笛子。
今夜，就在这个团圆佳节，就在这个举国欢庆、笑语欢声的中秋之夜，一位纯净如翠竹般的男孩子，在那个冰冷的庭院里静悄悄地死去，最后葬身于一把由他的族人亲手放的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