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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生日。
清早,我坐在马桶上,抽烟,回忆我从有记忆开始到如今的人生。半包烟抽完,我才追忆到二十岁,发向从十二岁到二十岁的生命中只得一个人一件事,其余的一切似乎都不曾存在过发生过。起码在我的记忆中如此。
最近两年,我的爱好是抽烟,喝酒,吃辣,重辣。和一帮专门上刀山下火海的职业玩家混在一起,不计明天,肆意而为。
如果说我还有一个优点,那应该是说我够“专一”。从十二岁开始我就爱上沈浪,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我心里从来没有过第二个人,第二件事。即使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即使如今我所作所为都是他坚决反对的。
我完全没有信心再追忆下去。
把面孔埋在两个手掌之间,深深叹息。马桶冲水,很顺畅,但是不能带走一丝一毫我对这个人的思念。
可笑的是,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城市。只是两年以来,没有以任何形式交换过只言片语。我的职业,我的交友圈,我的出入地盘,都和他没有交集,所以不用刻意,偌大个城市,不见面也容易得很。
我常常想象,坐在马桶上抽烟的时候,在山顶吹风喝酒看星星的时候,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的时候,甚至在酒吧门口桌子上跳艳舞被千百人围观的时候,想象,如果这一刻我们相遇,面对面,各自会有什么反应?
应该不会说出那种“好么”,然后自己觉得荡气回肠的废话。估计我会向他提议“让我们一起私奔吧”,如果他拒绝,我就立刻灵活地修改建议:“那么,一起喝杯茶呢?”
真无奈。
从今天零点开始,已经有人不断打电话,发短信,祝我二十五岁生辰快乐,但是没有他的电话。我的手机里储存了他的所有号码,但是他没有用任何一个号码打给我。
已经爱了他十三年,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爱我,只是,要到几时才会等到他回应我呢?
今天有六个人约我吃午餐,十六个人约我吃晚餐,甚至有人不介意我把他们归在早餐档,我一概拒绝。
理由是今天我要带团出游,不在本城。
我本来的确应该带团出城,可是一个人到了二十五岁,总算有理由为自己请一天假。
金无望说:“过生日就要请假,不行。”
我说:“老大,平日我整个人都给了你做牛做马,过生日你总可以给我一天自由。”
“七七丫头,”他拍拍我肩膀:“今年过得开心点,要喝酒我陪你。”
我和他拥抱后,去了杭州,一个人。穿上素色真丝长裙,稳稳当当做在和路雪店吃冰淇淋,像沈浪希望塑造的朱七七那样。
十五岁生日时,就坐在这个店里,这个位置,我和沈浪。
他说:“这里真是人间天堂。”
我说:“将来我们在这里建一座房子,从此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我一直迷恋童话故事,尤其喜欢白雪公主和睡美人,因为知道自己不是。
他听了,哈哈大笑,当我童言无忌。我逼他答应,他才说:“将来你可能会在西湖边有座房子,但是和你爱的人住在一起,哪里还顾得上理我。”
我把身子往后一靠,吃一口冰淇淋,看着他不徐不疾地说:“你说我爱的人是谁?”
他听了一怔,眼睛躲开看着西湖上,说:“过十年,再和你说起今天,你会矢口否认,或一笑置之。”
既然如此,他的手为什么发抖,一杯冰水泼出一半。
十年刚刚过去,却只有我一个人仍坐在这里,无法当面告诉他,他十年前的预测全部错误。我没有爱上任何别人,而且期待和他一起在这里住下。
他一直身体不好,心肺都很弱。他妈妈怀孕,正赶上全中国人民头脑发热外加天灾人祸,所以先天不足。小时候他在北方,地冻天寒,落下气管的毛病,动不动就咳嗽气喘。
这两年,每去到一个地方就在那里找各种偏方,然后做好了,给他寄过去,没名没姓的,但是他绝对知道是谁。不知道他有没有吃,不知道他生病时谁在照顾他。
还有,我做的一件恬不知耻的事,就是每两个星期发一张照片给他。是在信箱里自动安排的,就是要不停提醒他我的存在,我已经长成什么模样,真的见了面,千万不要有理由不认识。
大团大团的黑云布满天空,开始落雨,细而急,打在湖面上,无声汇入,最有韵味莫过雨西湖。
有人问我:“小姐,这里有人么?”
我没有回头看,点点头。我的对面一直有人,一直是他。
那个人却自行拉开椅子坐下。我正要斥责,转过头却看见满脸笑意的王怜花,一派自在逍遥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见到他,有一点点惊喜。
“杭州城是我家地盘,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不知道?”虽然没有他说的这么夸张,他家也确实是杭州一霸了。
我大力揪住他,问:“送我什么生日礼物?”
他轻轻松松拍掉我的手,说:“我家有茶园千亩,绫罗绸缎不计其数,可惜你一样都不入眼。不如,就将我自己送给你?”
我看着他,他是个极其帅气的男子,天底下除了金城武,就属他最好看了,眉目如画。就算沈浪,也不如他标致。沈浪的容貌,太男性化。而且,王怜花审美品位一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是杭州出产的极品。最重要的是,他懂得女孩子,又懂得疼惜女孩子,尤其是我。
我突然心中一动,问:“你是不是认真的?”
他嬉笑说:“只要你肯当真。”
“你什么时候改了口味,胜泫怎么办?”王怜花是同性恋,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这个主意自然是经过他同意的。我们家的孩子只要结婚就能分得应得家产的一半。我们俩最近有个大计划需要钱。事成之后,分你百分之一。”
“我要一成。不要一半已经便宜你了。”
“相信我,百分之一已经是很大数目。”
听他娓娓道来,我看着窗外的西湖,风吹雨打下,仍不失温柔。这种天气,沈浪最容易犯病,经常只能卧床。
我瞪他一眼,问:“你们到底有什么大计划?”
“我们要自驾飞机环球旅行。”
真是败家子。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昨晚观星象已经测出有缘人就是今天此时此刻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女子,没想到竟然是朱姑娘你!”他很夸张地张开双臂要拥抱我,被我躲开。
胜泫从门口进来,白衣白裤,文质彬彬,脸上自然有一丝羞怯,和我打声招呼,坐在王怜花身边。
王怜花说:“我已经同七七讲过,她愿意帮忙。”
我立刻大声说:“你先把原委讲清楚。”
胜泫说:“原因有三。”
王怜花接下去说:“第一,你永远不会爱上我们俩任何之一。第二,你够疯,肯陪我们做这等荒唐事。第三,第三,还没想到,胜泫,你说。”
我哈哈大笑。胜泫有点不好意思,说:“第三,其实对七七你也有好处了。你想,这两年你所作所为在沈浪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所以才对你不理不睬。可是一旦他发现其他男人把你抢走,他才会真正紧张起来。”
我听得入神,脑子飞转。
“一件物品变得珍贵是因为有两个以上的人争夺,否则金银珠宝被冷落在一个人手上也不过是破铜烂铁。”王怜花继续解释,胜泫觉得他比喻不当,用肘顶他一下。
这种亲密举动,我看在眼里,化成苦笑在嘴边。其实他们说的再对没有。什么东西一旦有人抢,就成了香饽饽。
我问:“我需要配合什么,和王怜花结婚这么简单?”
他们同时点点头。
“你们家对媳妇有什么要求?”
“温柔可人,大方典雅,不抽烟喝酒吃辣,就是你现在这样。”
“要坚持多久?”
“最多三个月。”
“不行,坚决不行。”
“姑奶奶,你只需要签几个文件,和老太太们吃两顿饭,再试穿几件衣裳,最后在婚礼上出现几小时,全程保持微笑,对你不是很难吧。”
“不是什么阴谋吧?”
他们两个昏倒,王怜花哭丧脸说:“是阴谋我还找你。有什么好?对于我,你一没财,二没貌,真作了你老公,还不是给你做牛做马,我有什么好处?”
我听得一楞一楞的,只见胜泫不停给他使眼色。
我说:“好。”
他们俩听了愣了一秒钟,然后欢呼,同我击掌。
王怜花拉起我就走,我问:“干什么?”
“去见我娘亲啊,现在她当家。”
“如果她问我家世工作,我怎么说?”
“照实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是我生了这么个儿子,早就气死。他把胜泫先送回家。
把车停在门口,然后在我自己跳下车前给我打开车门,和我手拉手走进别墅大厅。果然和暴发户不同,装修得古香古色,四周只挂四幅字画,两幅水墨丹青,两幅工笔。
他告诉佣人去请太太下来,这期间,从口袋里翻出钻戒给我戴上。大约五十分的方钻,简单地镶在白金指环上。
王夫人从楼梯上下来,身着旗袍,云鬓高耸,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根本不象有王怜花这么大的儿子的人。
我微笑,王怜花仍然拉着我的手。王怜花说:“母亲,这就是我说起的朱七七。七七,见过我母亲。”
我说:“伯母。”
“果然是国色天香,终于有人让怜花心动了。”她上下打量我,眼中精光四射,仿佛要把我看穿,我肯定她绝对知道她儿子的癖好。幸亏我反正觉得无所谓,所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反而和王怜花相视而笑。这个小小细节被他母亲看在眼里,有加分。
留下吃午饭,四菜一汤。
王夫人说:“听怜花说你父母去世得早,在舅舅家长大。”
我愣住了,“舅舅”,从别人嘴里听到说沈浪是我舅舅,千种滋味在心头。
“母亲。”王怜花替我解围。
“你的工作是带团出门做户外活动?”
我点头。她不会说出我家的媳妇不能抛投露面的话吧。
“婚姻大事,要不要同你舅舅商量?”
“我们有些龃龉,已经有两年不联系。”说这句话时,我胸口发疼。
问话停了,我开始吃饭。然后发现,我面前是一盘西湖醋鱼。我认真考虑怎么处理鱼刺的问题,然后王怜花十分体贴地把鱼刺处理好,把鱼肉给我放在碗里。如果他喜欢女孩子,恐怕女孩子会打破头追他。
吃晚饭,王怜花说要送我走,陪我过生日。王夫人给我一个首饰盒,说:“既是见面礼,又是生日礼物,别嫌弃。”
打开看,是只镶玉戒指,一看便是家传的。
王怜花见了,脸上惊喜,说:“快谢谢母亲。”
我也一惊,已经被承认?我乖巧地说:“谢谢母亲。”
王夫人说:“选好了日子,就摆酒吧。还是通知你舅舅,否则你就这样嫁过来,倒显得我们人多势众。”
找人充门面还不容易,不过我当然会通知沈浪,最重要就是这一点了,告诉他有人已经接收我了。
王怜花和我上车后,欢欣鼓舞地说:“怎样,我们没看错你,已经成功一半。”
胜泫上车来,听到好消息,两个人又搂又抱。我却十分没精神,“成功一半”,真的按了手印,嫁了王怜花,名存实亡三个月,我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王怜花问:“累了?送你回去。”他真是体贴入微。
2
回到城里,已经是半夜。我打电话给熊猫儿,竟然不通。我只好打电话给金无望,实在需要喝酒,今天就这么决定了终身大事。
我玩着手上的钻戒,玉的那只收在家里。金无望来了,我就把戴钻戒的左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金无望抓住我的手,眯起眼睛仔细看看,问:“自己买的?”
“呸!谁给自己买钻戒?我订婚了。快说恭喜恭喜。”我翘起腿。
“和谁?”
“王怜花。”我说得有点心虚。
“什么,他敢欺负你?”他一拳砸在桌子上,起身。
我按住他,说:“老大,有人要我,给我开长期饭票,还不好?我感激不尽。”但是笑得像哭。
金无望闷了半晌,说:“王怜花的事儿,谁都知道。你想气沈浪,犯不着用这个法子。今天下午我们的大巴在路上出了事故,不过没事儿。沈浪不知道你请假,以为你在车上,就要冒着大雨开车去现场,幸亏打通我电话。”
我低着头,心想,他的身子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呢。那为什么不让自己和别人的日子都好过点?
我想起那一年在高三,中暑加急性胃肠炎,他就十万火急地从外地开了三个小时车赶回来。在我的卧室里一照面,比我的脸色还差。
那个时候的压力不是因为升学,而是为了犹豫不定是离开沈浪去到越远越好,还是死守,留在本地升学。
“喝酒,今天叫你来就是喝酒,不醉不归。”我说。
“你跟王怜花搞什么鬼?”金无望一口喝尽一杯啤酒。
“男婚女嫁,什么搞鬼。到现在你还没恭喜我呢。”
“可怜的孩子。”他晃晃头,拍拍我的头。
“我才不是呢,我才不是呢!”周围的人都看我们这一对丑男靓女大吵大嚷。
“沈浪不是不管你,是知道我答应好好照顾你,就不会让你出事。你的一举一动他都注意着呢。”
同我说这些干什么,他管不管我并没有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或者更坏。我也关注他呀,我经常联系熊猫儿,我收集所有关于他公司的剪报,他又投资了什么学校,又建了哪幢楼,又捐了多少钱,又讲了什么言不由衷的话。
“飞飞呢?”我问,她以经是老大的人了,以前,我还以为她在跟我抢沈浪。
“被熊猫儿叫去了。”金无望看着我。我的心脏停跳一拍,白飞飞被熊猫儿叫去的原因只有一个,沈浪的身体出了问题。白飞飞是他的医生。
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倒一杯,点上烟,说:“老大,我还没听到你说‘恭喜’。”
金无望阴沉着脸,在我醉眼朦胧中显得格外丑陋。一开始见到他的人,都会因为他的长相被吓到,小朋友见到他屡见屡哭。
金不换不知从哪里跑过来,坐在我旁边,说:“哥哥和小嫂子约会啊?”
金无望一把揪住他,说:“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只是要点钱而已。”
“滚!”他一掌推开金不换。
这便是金无望的一个难题——一个不争气的猥亵的弟弟。
我已经有点醉了,对金不换晃晃钻戒,说:“我今天过生日,兼被人求婚,跟我说‘恭喜’,我给你钱。”
金不换便立刻鞠躬说“恭喜恭喜”,我随手掏出不知道几百元给他。他拿着就跑。
金无望怒吼我:“七七丫头。”
我的头已经抬不起来,枕着桌面,喃喃说:“老大,别吼我,我心里难受。沈浪,为什么你不肯说爱我。”
3
醒来,已经是下午,头痛欲裂。先点上一颗烟,躺在床上,回忆和沈浪的点点滴滴。
是他教我读《纳兰词》。这两天真是“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
当初,愿意和王怜花深交,因为他念了一句纳兰词,我和一群人喝酒,他说:“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原来最懂我心思的是他。
我说,如果他不是同性恋,我会自己考虑嫁给他。
他说,如果他不是同性恋,他会真的向我求婚。
沈浪一直不喜欢王怜花,简直到了痛恨的地步,却很欣赏他的才气。王怜花也一直不喜欢沈浪,简直到了嫉妒的地步,却佩服他的胆识。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只抽烟喝水。第二天,王怜花来了,拿了一堆十厘米厚的文件要我签。
我见到他,立刻说:“正好,烟没了,快下楼去帮我买一条上来。”
他打开窗户,说:“姑奶奶,你不会这两天就抽烟活着了吧。就要到我们大喜的日子,你要保重呀。”
又走进洗手间,打开淋浴,从床上拖起我,扔进去。他在门外说:“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俩在演西厢记呢。想我,一句话我就来,不用这样。”然后,他下楼去了。
曾经,我就这样冲淋浴,沈浪就在门外和我说话。水声哗哗,有时听不太清,但是很安心。
门又打开,应该是王怜花买烟回来了。我也围上浴巾,一边擦着头发出来,一边看也不看说:“这么快,没买错牌子吧。”
然而看到站在屋子里的人,我的脚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里,下一秒钟的反应是要逃走。
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两年来第一次再见,是在这种情境下。他咳嗽着,说:“去换上衣服。”然后慢慢转过身。
我回到卧室,大口大口喘气,对自己说:“朱七七,别心软也别脚软。”我打开衣柜,全是近两年来买的一堆休闲户外性感的衣服,没一件是他能看上眼的。我随便找了一套穿上,我已经不需要照顾他的感受。
像踩在云彩里走出去,他站在窗边,白衬上,灰色西装裤。两鬓头发有些灰白了,脸上清瘦憔悴。不停地咳嗽。
我倒了杯水给他,放在他手边桌上,又退回好远。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我们之间有起码五米距离,因为我不相信我自己,离得太近,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隔壁的孩子又在练小提琴了,琴声悠扬。纳兰词里说:“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我们同时开口说话,他一边咳一边说:“你先说。”
“算了,两年不见,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不要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我翻白眼:“两年不见,说点有营养的吧。这么吞吞吐吐的,我会以为你是来求婚的。”
说完,我们都怔住了。我早就说过我不能相信自己,终于这句话溜出来了。
他侧过头,说:“不要和王怜花结婚。”
“理由呢?”
“你不是不知道他是同性恋!他不可能爱你。”他愤怒,咳得更厉害。
“有什么要紧呢?难不成我要找个女同性恋结婚你就满意了?因为她会爱我。”我尽量装得满不在乎地说。如果我嫁的不是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他的脸煞白,终于支持不住身体向下倒,手捂着胸口。
我扑过去,刚好来得及扶住他。把他轻轻放在身边的沙发上,熟练的去翻他的口袋,里面一定有药。打开了,喂他吃进去。他嘴唇发紫,费力地呼吸,还不时地咳嗽。我看他折腾得辛苦,心都揪在一起。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过一会儿就会平复。
帮他把衬衫扣解开,轻轻轻轻扶着他稍稍躺平,一只手在他胸口来回抚摸,希望可以尽快减轻他的痛苦。
他颈上的一条链子露出来,一定是这两年戴上去的,从前没有的,除了手表,他从不配戴任何饰物,说是女人的东西。我拿起来看,是那种一粒米的微刻,上面是我的名字。
好一会儿,他没事儿了。动了动,要起来,我扶着他,让他靠在沙发上。我又要坐得八丈远,反正沙发大得很。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不让我动,说:“这套房子是你外婆的。第一次见你,就在这个厅里,你在地上哭着打滚
第一次见沈浪。
十二岁那年,父母离婚,谁都不肯带我,于是我跟了外婆。性格孤僻,脾气奇大。
沈浪进门,就看见我正在地上打滚哭闹,已经忘记是为了什么,外婆根本管不了我,也就不理我。
他一把拽起我,悠地一下抱在怀里。我一下子就老实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种男性的气息一下子震慑了我。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他把我放下,拉着我的手去找外婆。外婆让我叫他“小舅舅”,我却把嘴闭上什么都撬不开。
他叫外婆“娘”,叫我妈妈“姐姐”,因为外婆曾经照看过他。结果如今他对外婆比我妈还亲。对别人,他倒一直是个念旧重情义的人。和他生气时,就在他背后说他“虚伪”。
他一开始在建筑设计院作设计师,野心不小,发现就是成为首席设计师也没什么名堂。于是刻了个公司图章,骑个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就是个流动皮包装修公司。
后来有人用一辆八成新的奔驰抵欠款,他的公司就变成了大奔车,比那些继续骑自行车的高一等。
见到我时,他已经在建自己的办公楼。
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一直是。总是更多和男孩子混在一起,从小就是。然而幼年的变迁,父母争吵,离异,让我在同龄小朋友玩泥巴,打弹珠,炫耀洋娃娃时,已经懂得许多成人世界的事。
考上初中的暑假,我十三岁生日。下午外婆午睡,我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家里的石榴花开,我信手摘一朵别在耳边。转过身就看到他那么不期然地来了。此前月余他都在外地出差。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形容憔悴,我们之间有起码五米的距离,谁也不敢继续先前跨过。原来我的感受不是孤单的。
是外婆的出现打破这一切,我拿起刚刚看的书转身就走,听见外婆问他怎么脸色这么差。
晚饭前,他递给我一张纸,说:“从你书里掉出来的。”我的面孔腾的红起来,那是一张画满“正”字的纸。我看看,头也不抬就撕掉,说:“你有三十七天没来了。”他听了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嗽起来。
他是为我生日专程赶回来,第二天一早就走,所以晚上就住外婆家。他送给我一本《安徒生童话》,成了我至今仅读的两本书之一,还有一本是《纳兰词》。
最喜欢睡美人的故事。试想一个女孩子可以一直睡在那里,不理人间疾苦,等她一睁眼就是嫁给王子,从此幸福生活,这是什么样的好运气。可是最害怕自己的故事和那条美人鱼一样。
是夜,我在卧室和厅里来来回回走,为的是可以经过沈浪的房间。突然我听到他房间里声音不寻常,于是想也不想就破门而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犯心脏病。脸色发青,嘴唇青紫,倒在地上,手去够口袋里的药,却不行。
除了电视上,还真没见过这种场面,一门心思就是让他不要那么痛苦。打开药瓶,倒出几粒,喂他吃下去。看他喘息得那么厉害,就想也不想把手放在他胸上来回摩挲。他平复了,说:“别告诉你外婆刚才的事。还有,我欠你一条命。”
可是我要他一条命做什么。他的人都不是我的,攥着他的命做什么?记得我当时仍然十分担心害怕,问:“你会不会死掉?”
他努力笑,说:“当然会,不过不是这一次。”
很快,外婆去世,毫无预警,就那么睡死过去。我失声痛哭的同时,领悟到生命无常。是沈浪当即放下一切回来处理。
我抱着他痛哭,沈浪眼睛红红,说:“我向你外婆保证会好好照顾你。”
我从来没有担心质疑过这一点。即便是今天。
我妈妈是在三天后下葬那天才回来,我拉着沈浪的手,躲在他身后看着她,和陌生人无异。我和她其实十分相像,只是她在外沦落江湖,四方走穴唱歌,衰老不少。
结果我们母女两个互相都不敢面对对方。她和沈浪关上门讨论,我一点不关心,坐在门口等着听结果。心想:只要不和沈浪分开。
人说,有选择才是幸运的。然而我一直觉得自己幸运得很,一下子就认定一个男人。不用红尘中兜兜转转,犹犹豫豫。
他出来,蹲在我面前,轻声对我说:“跟我一起生活应该不会太糟糕。”我点点头。
他看看我,皱眉严厉地说:“女孩子应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我穿着裙子,坐在那里,双腿叉开,还啃手指甲。
我瞪他一眼,不理,但是顺从他的意思放下手指站起来。就此与妈妈告别,她没有过来拥抱我,或者流泪,她有自己的生活。那么她应该打算好,不要生下我。
4
其实内心害怕离别。最亲的亲人一个个离开我,妈妈爸爸外婆,每次都不由我决定,让我觉得无助无依。于是自己先学会做出一副随遇而安的姿态,并且每次努力在别人离开我之前离开他,还有,最重要是把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便不会因为变故而太过伤心。看,其他人一生都参不透的道理,我小小年纪已经懂得。
沈浪,至今也是我见过永远从容不迫的人。像棵树,让人觉得可以安心依靠。他的公司不停扩展,却不见他有任何急功近利。同我,从不提半句有关他的工作。后来,在学校和工作中遇到许多男孩子,男人,有贫有富,只是,没有人像他一样那么从容的对待生活。
他教育我:“但凡日子还要过下去,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
可是,我们两个,却不肯放过对方,有什么不满,一触即发。为什么对最亲的人反倒最苛刻?
跟着沈浪,无论从心理到公理都顺理成章。他从小把户口迁到外婆家,我也是,名义上,我和他就是外甥女和舅舅。
收拾好全部家当,就一只小旅行箱。时至今日,仍然那么多,不愿存留东西,反正都会离我而去。
随沈浪来到他的公寓,站在门前,他说:“从此这里你当一半家。”
布置简单大方,纯白色为主,各处一尘不染,墙上从天蓬到地板一幅字“宁静致远”。四个字写得有筋有骨,还有些霸气,看来未必宁静呢。是沈浪自己写的。
我的房间是淡蓝色,设备齐全。衣柜里好多规规矩矩剪裁大方的裙子衣裤,没什么蕾丝花边或者夸张的装饰,根本不是给小孩子的风格。后来我离家出走,一件他买的衣服都没带走。
和他吃饭是很辛苦的,最起码一开始。拿筷子的姿势,坐姿,吃饭的礼仪都要一一被纠正。不用说不可以嘴里含着食物说话,也不可以自己起身费力地够不在身边的东西。再加上他身体不好,吃的一律是口味清淡的素菜,每餐鱼肉都是单为我做。
吃晚饭隔半小时可以一起喝茶,上好的铁观音第一遍是要倒掉的。这个时候可以聊天。每天这个时光是我最最享受的,可以做我自己,问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
比如问关于他父母。他说:“妈妈是资本家的千金,爸爸是鞋厂的工人。动乱时,他为了和她划清界限离婚。可是就算是在农场改造,她也没忘记用烧柴的铁锅自制蛋糕,用搪瓷缸喝下午茶。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方式,不是喝杯咖啡就变成小资。”
然后他感叹:“其实,不要用艰难困苦考验人的本性,经常都是丑陋不堪。”
他在重塑一个像他妈妈一样的名门闺秀,可是他不知道,我其实只是配合他学学样子罢了。我深爱这个人,愿意满足他。而骨子里我只是个反叛自我随性的人。于是,在家在外判若两人。
在外,学校里,上课认真听讲,放学了和一群小混混混在一起,和他们勾肩搭背,看他们打群架。成绩中上,所以相安无事。大家都叫我“没关系”,因为经常挂在嘴边是这三个字,事事都不放在心上,都无所谓,因为生死离别见惯。
终于出了问题,被老师请家长。班上的一个女生看中我的一个哥们儿,被拒绝,据说原因是他其实喜欢我,于是两伙儿人为了我群殴。
我当然不肯叫沈浪来,既然不干我事,更不用牵扯沈浪,何况他还不知道我在家在外如此不同,还有他这阵子气管炎犯了,咳嗽气喘,整夜整夜不能睡。
无奈放学后,老师让我和那些主犯一起在办公室里罚站,等家长来接,我心中着急,大声反抗:“你无权干涉我人身自由!”
老师柳眉倒立,拿起竹尺打我。我用胳膊去搪,火辣辣地留下一条红印。我的兄弟们见状也要冲上来,老师立刻火冒三丈,正要发作,沈浪来了。他见我太久没回家,找到学校来。
我先下手为强,哭着扑进他怀里。他见状,也心急,要拉起我问个明白。没想到碰到刚才戒尺打伤的地方,我雪雪呼痛。他看到那条伤痕,嘴唇抿得紧紧的,冷冷地问:“怎么回事?”
于是我的老师开始发挥,沈浪打断她,声音不愠不火地说:“请长话短说。”
等我老师说完了,沈浪说:“就是说整件事和朱七七毫无关系,而她被你无理体罚。”
我的老师有些忌惮了,说:“话不能这么说。”
沈浪慢慢地说:“我还可以把话说得更狠,而且说给你们教导主任,校长,甚至是教育局听。如果朱七七日后在这里受到任何伤害,我还可以让你转班,甚至转校或者转行业。最后请你相信,我不是讲大话。”
我的老师就这样被震慑了,退缩了。沈浪一直拉着我的手,说完就带我离开。上了车,我正兴奋,从来没有发生这么帅的事情,这种阵仗哪里是几个毛头小子打架可以营造的。我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最令我开心的是,沈浪救我出困境,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没有背弃我。
这次考验,我们通过了,没有把一切弄得丑陋。
可是他的脸色并不见得好到哪去,也不跟我说话。出了门,就不断地咳嗽起来,我听了心惊胆战。学校附近就有药店,他先去给我买药,立刻敷上,那么小心翼翼,本来火辣辣地痛,现在一片清凉。
我问:“你的药呢?咳成这样,去看医生吧。”
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回到家,我立刻找他的各种药片药水给他,他坐在那里,吃下去,喘了好久。
我站在旁边,不敢离去。第一次,他跟我生气,这么严重。不是说得好好的,根本不关我事,又和我生的什么气,怪人。
他说:“不许再去招惹那些人。”
“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才舒坦,不向那些正常的有父母可以撒娇的小孩子,纯真得像白开水一样,没劲。
“否则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你说其实不关我事,现在又责怪我?”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说你有没有错?”
“没有。”第一次和他交锋,我还不知死活地不懂搞战略战术,只是一味倔强。并且憎恶大人们心口不一的做法。明明在我老师面前维护我,现在又教训我。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看着我;我只到他胸部,仰头看着他,他的怒火让我有些害怕。
这样对峙着,过一会儿,他说:“我不会打女人。”就转身走了。我在客厅厨房转了一会儿,饭菜还放在煲里,热着,可是都没有心情吃。
我突然感动,原来他已经把我当女人看待。心中立刻愧疚起来。在他门前来来回回过了十几趟,听到里面的咳嗽和喘息,心里也揪着难受,又不愿道歉,明明没有错。
终于忍不住,敲敲门进去。他半坐在床上,无力地靠在床头。真心和我生气,看见我都不理我。
我便难过起来,趴在他床边,翻过他的掌心,把面孔放上去,这才安心。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轻轻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我不在乎。”
“不在乎可以,但要学会保护自己。”他用另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发。
“有你在,谁敢欺负我?”别人无论对我好对我坏,都不妨在心上,还能怎样。
“我不在了怎么办?”他咳。
我听了,立刻跳上床,像大蜘蛛一样攀在他身上,大叫:“一辈子都甩不掉我!”
他不说话。他是主张一诺千金的人,他不亲口答应,我便不放开他。最后他说:“户口本上不是写的清清楚楚,除非有一天你迁走。”
户口本算什么,这年头,人口满世界自由流动,用什么才拴得住?
5
自从和我一起住,沈浪便极少出差,除非万不得已。他不在,便叫一个相熟的阿姨过来陪我。五十多岁,心肠很好,觉得我们这样一家不容易。我叫她“三姐”,不为什么,就是喜欢这么叫。
沈浪说:“人家有名有姓,就是不叫‘三姐’。”
“我高兴,她高兴,你急什么?”
他便不语。
他不在的时候,我放了学就在外面流连,买杯果汁闲逛。我并没有像所有其他同学一样,参加各种课余班,什么钢琴、提琴、舞蹈、数学、外语。沈浪随便我,而我又没有成才大志。
已经不和那群小混混在一起,既然沈浪不喜欢。在家便换上他的拖鞋,好象用他的双脚走路。学他的样子走来走去,时而装作轻轻咳一声。到处是他的影子。
每次出差回来必定带礼物,经常甚至不是当地特产,一看便知是机场店里花大价钱买的。长大后发现,很多有点良心的男人会用各种礼物补偿他不能陪伴身边。
三姐说:“沈先生对你真好,我老公差点连我生日都不记得。”
其实这些身外物我全不敢兴趣,宁愿每分每秒都倪在他身边。
除了一起喝茶,他还会配合我的假期。寒暑假都会出去旅行。按照他的说法:“看看其他地方,其他人,就知道天地之大,不会自视过高。”
经常有乞丐在旅游地点乞讨,沈浪会给钱。我根据从各个方面得到的信息,对此类人极其不屑。他却说:“任何时候把别人和自己都要当人看。他不过是从事一份职业,虽然付出的代价是你不愿付出的。”
他的公司已经在本城最好的办公楼里有整整两层,仍然坚持恬淡本色,不为外物所动,难能可贵。
经常在电视报刊杂志上,看到他公司的消息,采访,报道,只是从来不见他出面。
也从来不见他的朋友,无论男女,没有人被邀请回来。就在我以为自己完全霸占住这个人的时候,我见到白飞飞。
我知道他今天回来,于是没有在外面流连,放了学就飞奔回家。结果开门看到一个女人从他房里出来,高挑身材,长发披肩,穿一条合体连衣裙。我很不很不喜欢她,不仅因为她从沈浪房间里出来,而且她是那种非常非常“女人”的女人,举手投足间可见一斑。
后来发现,她们多半跟不上男人的脚步,于是男人便怜惜体恤她们。我自知永远不会拖累任何男人,于是活该一辈子自食其力。
见到我,微笑,走过来说:“你一定就是七七。”
我躲开她,打量一下,就转身跑进沈浪房间,他躺在床上打着点滴,皱着眉,脸色苍白。
我着急,扑上去,他微微睁开眼睛,笑一下说:“我不在,有没有欺负别人?”
“何以见得不是别人欺负我?”
“我对你的能耐心里有数。”
“她是谁?”白飞飞已经站在门口,走过来把吊针拔掉。
“白飞飞,医生。”又看着白飞飞说:“七七应该叫你姐姐,也大不了多少。”
我是被他们这种状似亲密的态度触怒的,又问了一遍:“她是谁?”
沈浪听懂了,却没有回答。令我更气愤的是,白飞飞也听懂了,说:“我只是他的医生。他不愿意在医院里,说是要等你回来,于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只好出诊了。”
我脸上的肌肉才稍稍放松。沈浪发烧兼急性肠胃炎。白飞飞走之前,把如何吃药交待给我。她的大方识趣倒让我有些惭愧。
先回到我房间换衣服,门口一个和我一样高的棕色大熊公仔。又是礼物。他从来当我是成人一样,给我以应有的尊重,所以不会不经同意进入我房间。
再去沈浪床边守着他,他的额头很烫。我扶他起来吃一遍药,他却立刻说:“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明天周六休息。”
“这不是理由。”
我只好走出去,坐在厅里看电视。这个年纪最尴尬,合适的电视节目青黄不接。这么晚了,各个频道上不是□□片就是暴力片。
过一会儿,沈浪也出来,坐在我身旁,啪地关掉电视,说:“夜了,去睡觉。”
我不理他,问:“出差有什么趣事?”
他想想,笑着说:“招了一个大学毕不了业的学生,叫熊猫儿,派去外地监理,结果三个月就凭模型起了一座楼,连图纸都没用。”
我把手搭在他额头,已经退烧了。很快,他轻轻挡开了。从那天起,我明白,他的生活中不单单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