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萤火虫之冢(7)(1 / 1)
河岸上绿草芊绵,行人的木屐一踩上去没脚而过便是软馥的草丝,烟硝的气味弥漫开来。远处河水黯蓝,水光荡漾,其间倒映出了靡丽的花火。
忍足侑士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慢步走过防波堤。雪里纱的手一直被他拢在掌心里,少年的温度漫过手背上原本微凉的肌肤,如今已经是暖热一片。
“狗狗我拜托给宠物诊所照顾了,理事长那边也说了一下这边的情况,所以不用担心了。”他淡笑说道。
“嗯。我也打电话向安室先生报备过了。”她看了看花火,微笑着回答。
夜色与花火交织。他低眼温柔,她怔了一怔,目光与他的视线相触,抿了抿唇,低头踩着自己的步子,一步一步。头顶落下的目光依然在那,一直看得她脸色赧然,心里有某种微烫的情绪在发酵酝酿。
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个……啊,忍足君,”雪里纱迟疑了一下,指着河岸的人群建议道。“我们也去那边坐着看烟火吧。”现在的气氛实在有些暧昧,暧昧到让她一直脸红心跳,要不是夜色遮掩,只怕现在便当着他的面露糗了。
他看了一眼,摇首,“白天刚下过雨,草地上湿气重,容易着凉。”拉着她坐在居酒屋屋檐下的简制长椅上,“坐这里好了。这边一样可以看烟火。”细致而又体贴的安排,时刻相携的手,还有温柔的眼神,这是他跟女孩子交往时的必杀技。
抬眼望着檐外的夜空,花火盛大如华丽宴场,确实如他所说。她点了点头:“嗯。”
夜风微凉,路灯的光晕开成朦胧的团影。漫天花火漫天轰隆声,隔着河岸传来。许多人或靠或坐或躺在倾斜的河堤上,人声喧哗,依稀有些遥远。
眼前路过的人许多,人影幢幢,脸上的表情大多是欣悦的微笑的幸福的,偶尔间有人的目光游移过来看到长椅上并肩坐着的他们,也会会心一笑。
雪里纱咬了咬唇,低首看下面两人交叠的手,她的手一直被少年拢在掌心里,他一直没有放开。会……一直不放开吗?凉凉夜风穿梭过她额前的刘海,发丝一丝一缕地吹散,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还有……微拧的眉尖。
“冷吗?”少年将落在天空的目光收回来,温声问她。“……啊?”她一时回不过神,呆呆地望着他。忍足侑士薄唇一弯,将她半拥入自己怀中,“这样暖和点了吧。”
她的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脸色熏红。手背上的热源消失,在夜风里渐渐消散了温暖,他的长臂揽过她的肩膀,为此放开了她的手。
以前跟其他女生交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温柔的么?
雪里纱的眼神不经意间沉黯了些,尽管如此,心底却还是渐渐暖开一块。然而这的确是非常暖和。这怀抱里的气息和温度,已经再习惯不过了。
“记得以前,我母亲也很喜欢看烟火。她玩一种线香一样的……嗯,一点着那东西就会噼哩啪啦烧起来,火花四溅……”
诶?她瞠大眼睛。
“我母亲其实一直不喜欢外出,但是夏夜祭的晚上,一定会来这种地方。在人群中,感受烟火大会的气氛……”揽住她的手臂紧了一紧,而他一直望着前方,眼底染上了靡丽的花火颜色,目光深邃明亮。“这里真的很热闹,呵呵。”
“嗯,是啊。”所以才一定要她来这边么,这个人?想了一下,还是小小地提醒道:“忍足君,那种线香一样的应该是仙女棒,也叫金鱼花火。烧起来的时候很漂亮的……”
“啊,是么?”他挠了挠头,“自从我母亲过世,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场合了,呵呵——大概是这种熟悉的气氛,让我想起了一些我母亲以前的事……”推了推眼镜,笑意很轻淡。
是淡至透明的哀伤。
“五岁的时候我被那个男人带回关西本家,因此跟她分开了好几年……后来终于可以回去富良野看她,结果……迟了一步……”
他再想起那些往事,心里某些伤口会汩汩流淌鲜血淋漓。
“所以哲行医生……永远不能被原谅吗?”
“其实我一直无法原谅的……是我自己。”
一直在后悔着,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或许他会选择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陪她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只是当时的男童力量微薄,连最简单的陪伴生母的权利都被本家剥夺了。
“如果时光倒流,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想,至少要让她见到我最后一面……嘛!也许她最想见的不是我,而是……我父亲……”
那个男人连她一生最微小的愿望都未能实现,这便是他无法放开的原因。
雪里纱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能沉默。迟疑了许久,“忍足君……”咬着下唇,他的目光始终怀念而哀伤。“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种事情?”
把他自己的过去那些伤口那些疼痛铺开在她面前,为什么?
忍足侑士把她搂在怀中,脸埋在她颈窝处落的长发里。“呐,这些过去的事只跟你说的……”这样的忍足侑士,脆弱的地方,一一展现在她眼前,让她看到真正的自己。只有她而已。
“忍足君?!”颈窝处有湿濡温热的水液淌过,她身体一僵。
哭、了吗……对了,今晚他没有戴眼镜……原来每张笑脸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伤痛……忍足君如此,她也如此……
他的手臂环在她腰间,很紧,力度有些失控,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轰轰隆隆的声音没有一刻停息,震颤了空气,也许应该是空气在颤抖,也许应该是她的错觉。
她还是无法自已的抬手覆上他的手背,静静地坐着没有动。忍足侑士很快抬起头,面色与往常一般无二,笑意里有些许魅惑,优雅中含带淡定。雪里纱想,刚刚,一定是错觉吧。
少年却说了“谢谢”,目光透澈清亮。她回答“不客气”。
“作为交换,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以前的事?”
诶?雪里纱一怔,难道刚刚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
“我很在意你跟迹部。”忍足侑士直直望着前方,脸色微赧,“你们以前就……认识吗?”那是一段他无法插足的回忆,让他心情很不爽——也许就是嫉妒。
空气中浮泛起淡淡的酸味。
他在害羞!雪里纱恍然大悟,咬着指尖窃笑,真是可爱可爱呐~~原来大叔型美少年也有这么青春的一面……不过……眼神一转,有些忧虑地问:“那个,忍足君真的想要知道么?”她担心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实,可能会打击到他。
“嗯,很想要知道,全部的你。”
雪里纱垂下眼睫,思量许久,终于点头,“但是……忍足君绝对要保密。不可以……说出去。”他在她发心里印下一吻,“不管是什么样的你,我想,我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也在努力让她接受他的全部。
“我以前是个……自闭儿童……”那并不是一段很愉快的记忆。她从来不愿提及,不想触碰的……伤口。如果可以会选择把它埋藏在岁月里,永远永远不要再提起,只是因为他温柔的眼神和安抚,有了倾诉的欲望。
她的故事很长,幸而他一直安静地倾听,她过去的点点滴滴,她年纪时的细枝末节,那个惴惴不安的小公主,那个彷惶徘徊的女童。她已经能够语气淡定地回述过去的自己,而在他听来始终有哀伤。
烟火大会仍在继续,路上行人却渐少。
“嘛~虽然很难过以后不能守在姐姐身边了,不过还是很高兴,姐姐姐夫还有小蛇丸,他们一家三口待在一起,这幸福已经圆满了呐——”她喘了口气,抿唇微笑,“至于守护神社的话,由我来就可以了!我会比姐姐做得更好的!”
“雪里纱,除了守护神社之外,”忍足侑士挑起她脸侧一缕发丝,卷绕在指间,眼神温柔缱绻。“呐,也学一下你姐姐,不要拒绝相信……幸福。”雪里纱,她所等待她所期盼的那个家,至今没有完整。
“我们在一起吧。”继“我喜欢你”的告白之后又一让她惊悚的言辞。
雪里纱的表情怔住,“忍足君,你在说些什么啊!”一把扯回自己的长发,“我是不会……”
“我说的是‘我们在一起’,而不是要你跟我交往。”交往的定义太过狭隘,从开始便决定了结局的分手,而‘在一起’,是他一生的承诺,愿意一直被她绑缚在身边。
“现在的我力量微薄,没有能力给你你想要的家,也无法帮你遮风挡雨,但是……”微微一笑,揉着她的头顶,“只要你需要我,一定去到你身边,只要你回头,一定会看到我在你身后。”
“家……么?”雪里纱的眼眶渐渐红了,这个人总是一针见血。忍足侑士的表情再认真不过,平静地跟她目光对视,说话也是有条不紊。
并不是一时的少年冲动而已。
雪里纱终于说服自己去试着相信这个人的真心,只是她还会迟疑,不是对他的不确定,而是对自己的犹豫。
“忍足君,我可能……可能……我可能没办法像寻常女孩子一样……要约会的时候也会因为突然有了工作而不得不放你鸽子,而你的位置也永远是搁在神社后面,而且,而且……我还无法确定自己对你的喜欢是不是可以绵延一生……”
这样就在一起的约定,对他来说不公平。
“我说过,你守护众生,而我,由我来守护你。我会保护你的,雪里纱。”就像安本元奈一样,最终选择了守护在巫女大人身后。雪里纱紧紧咬着下唇,泪落纷纷,隐忍着不哭出声,咬得嘴唇发白。忍足侑士以拇指抚开她的牙关,唇瓣因为迅速充血而红艳起来。
“呐,女孩子的眼泪最是珍贵,而你的眼泪……我会好好珍惜的。”低首,吻去她眼角的泪,一路沿着湿润的泪痕下滑,至她唇边浅吻。
夜深了,花火的声音开始稀薄。其实花火的夜晚很快便要过去。那些靡丽绽放的却又短暂的花火,那些在无声无息中流逝的年岁。从花火里看到了时间流淌而过的痕迹,消失后便不复存在的微小幸福与感动。
即使幸福与感动不复存在,记忆或许还记得。
忍足侑士终于抬起头,淡笑,“呐,亲爱的,我会一直在这里。”雪里纱怔了一下,把手合在胸口,摸了许久,心跳是安稳而沉实的,非常安心的感觉。
“喜欢啊……只要在那个人身边,不管怎样都好,心跳都是平稳的……这种安心的感觉……”
嗯,安心了。她弯唇浅笑,眉眼弯弯,“嗯——”确定了,就是这个人。
记得初到神社那一次,雨过天晴的午后,她为他讲述了一个五百年前与御神木有关的传说,故事里与妖怪相恋的巫女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失明,脆弱不安,却听到了妖怪最真切的心愿。似乎也是这么一句‘我在这里’。
他在这里,在她身边,所以,看不见也没关系。他们,在一起。
时光轮转到这一番,五百年后,终于又有人说出了这么一句。这是他的恋爱通关密语。而当时两人一起埋下的青涩果核,来年应当会抽出枝芽攒攒生长到枝叶扶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