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萤火虫之冢(2)(1 / 1)
雪里纱的目光落在男子手上的医药箱上,轻轻点头:“嗯,麻烦你了……”身体下滑,旁边站着的安本凉子急忙拖住她的手臂,自己的衣服上也染了大片艳丽的红色。血腥味扑鼻而来,浓重得熏人,她一时头晕,手一松,雪里纱扑摔在地上。
“疼……啊……”□□声响起。“凉子小姐你……”太可恶了~呜~
雪里纱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手臂疼得酸软无力,手掌打滑一搓,手心里又多了火辣辣的疼。手臂上的伤口磨进了沙子,流血不止。安本元奈快步过来,把医药箱放在地上,用力扶起浑身血污的少女,“看来纱小姐的体力已经完全透支了。”
染了血污的年轻颜面朝他一笑,“嗯,是啊。元奈神官,拜托你扶我起来。”男子扶着她没受伤的手臂帮她站起来,“还可以自己走吗?要不然……”
雪里纱半倚在他手臂上,摇了摇头,“没事。先扶我进屋吧。”夜风吹过,她出了一身热汗,现在体热随风蒸发,觉得很有些冷。
也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安本元奈剪掉整只左袖,宽松的衣服更显得少女的手臂纤细,清理干净血污之后,白皙粉嫩的肌肤上是几道狭长的伤口,皮肉翻开,有些狰狞。是怨灵指甲抓出。
“纱小姐,你的伤口里有沙子,我现在必须帮你挑出来。”
“嗯,好……”话刚出口,接下来就倒吸了一口冷气,紧紧咬住下唇,疼……
听到‘嘶~’的一声,安本元奈手里拿着的棉签连忙移开手臂,抬眼看到少女眉尖微蹙,关切地问:“弄疼纱小姐了吗?”她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没事。”嘴唇苍白,毫无血色,笑容虚弱却温柔不改。
安本元奈更加放轻了动作帮她清理伤口里的砂砾。雪里纱紧皱眉头,眼前一阵发白。盘坐在她肩上的小蛇直起蛇身,伸出蛇信子一遍一遍舔舐她的脸颊,嘶~主人,再忍忍就好了。
当安本元奈把绷带缠上手臂时,她突然抖了一下身子,颤抖着声音说道:“等一下,元奈神官……”等她忍过这阵疼再包扎。安本元奈连忙收回手,过了一会雪里纱才朝他一笑,“你继续吧……”喘了口气,脸色苍白。
“一定很疼吧,纱小姐。这一次,真是的非常感谢您……”安本元奈喷上止血生肌药散,细细吹匀,取出绷带一圈一圈地缠覆伤口,而后打了个雅致的线结。
“元奈神官不必客气。”雪里纱微微一笑,“这几天我可能要在这里打扰您了,非常不好意思。”刚刚是借着安本元奈的扶持,才勉强能走几步路的。
“纱小姐是为了我们神社受伤,这几天便在这里好好休养也是理所当然的,也让我一尽地主之谊。”安本元奈温和一笑,扫视她血污的裙摆,“请问……”迟疑了一下,说道:“身上其他地方还有伤吗?”大红色的裙摆撕裂一角,半露的千层底和线袜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雪色。一滴一滴血液从裙摆滴落,在她脚边积了一小滩积血。
少女苍白的脸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那个……我自己会处理的。”手压在裙摆上,“元奈神官,腿上的伤我自己会处理的。”男子抿唇,“纱小姐,我是医生,不会对受伤的病人有什么杂念的。更何况,”安本元奈抬手揉了揉她头发,神色慈蔼,“你的年龄都可以做我女儿了。”
帮少女包扎好小腿上的伤口,安本元奈开始收拾药箱,动作娴熟,一边说道:“纱小姐,我去倒杯水给你。”
“嗯,谢谢元奈神官。”雪里纱冲他感激一笑。然后转过眼看和室外,目光若有所思。
萤光已经消失。安本凉子得了父亲的吩咐,拿着蜡烛在庭院里转悠,灯笼重又一盏一盏地亮起来,烛光昏黄。清淡的月光里,风清夜和,安本凉子短发俏丽俐落,眉眼只有五分与安本元奈相似,还有五分大约是承自她母亲——据说死于静子的怨气的巫女。
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雪里纱低下眼,看着指间拈的青青柳叶,微微叹息——她还欠了逝者一个心愿,帮静子小姐把这片柳叶交给少年的转世。让她哪里去找?她虽然是巫女,却远比不上姐姐日暮樱里的样样精通,她并没有窥测世事的能力。
而且,真的把前世遗留的信物交给那人转世,又能如何呢?
雪里纱阖上眼眸,唇瓣微嚅念出咒语,柳叶化为萤光,飘出和室。
安本元奈入内倒了杯热水给她,“里面加了葡萄糖。”雪里纱躬了躬腰,单手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下,险些被呛到。在她咳个不停的时候,背上一只大手轻轻抚过,安本元奈淡笑,“慢点喝,慢点……”男音低沉温柔,眼底有淡淡的宠溺。
雪里纱咳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顺了口气,然后把杯子递还给他,“那个……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我还是有点渴。”安本元奈再次倒了杯热水给她。雪里纱这回一小口一小口地慢啜,神色里的疲倦减了不少,渐渐恢复了些元气。
雪里纱低眉,拢着水杯在掌心里,享受着那种温热,一点一点漫过手掌上缠的绷带,温热了伤口,温热了肌肤。在怨灵的阴气里奔走了大半晚上,那种固执的怨念冰冷刺骨,比以往任何一次超渡都要辛苦。
“元奈神官,我有个请求……”她轻声开口,安本元奈在对面落坐,“纱小姐有话请讲。”
“我想亲自去拜祭一下巫女前辈的墓地。”
“相信阿沫看到超渡了静子怨灵的纱小姐,一定会很欣慰吧,呵呵……”安本元奈转脸看着矮柜上放着相框,相框中一家三口情意融融,白衣红裙的巫女笑意清微,如桅子花一般洁净清和。“可惜凉子虽然继承了一身灵力,却不愿完成她母亲的遗志……”他轻声叹息。
说曹操曹操到。安本凉子走进来,“爸,灯笼全点亮了。”转身看向雪里纱,手上一捧银灰夹黑金的金属碎片,说:“这应该是你的东西吧?”
她好不容易才把倒了的石灯笼扶起来,结果便看到一堆破烂零件,完全看不出原样来了。
雪里纱扫过一眼,咬了咬辰,满脸愧疚,“是我的手机……”忍着手臂上肌肉拉扯的痛,双手接过那堆碎片,低头看着它们,语声喃喃:“是姐姐送的礼物呐……”
安本凉子看她面色沉郁急忙解释道:“我在院子里看到它的时候,已经成这个样子了……跟我没关系噢,似乎是被灯笼的石座压碎了。”
雪里纱摇了摇头,轻笑,“我知道。没关系,反正我也刚好要换部手机了。”
脸上在笑,心底却丝丝怅然,三年的感情并不是轻易便能割舍掉的。这手机是她十岁时,为了方便联络工作,日暮樱里特意为新任巫女购置了一部当时最新款的手机。她一直都是恋旧的人,更何况这礼物里有着重要的意义,便用了这么些年,不舍得换过。
这回可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强整精神,手指在碎片里拨弄一番,拈出了一块薄片,松了口气,笑得眉眼弯弯:“啊,幸好手机卡没压扁,要是换卡的话会很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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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雪里纱身上的伤口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吃完早餐安本元奈给她换药时还有些惊异于她的恢复力,虽然伤处还有些血红狰狞,但已经大致愈合,很快便会结疤。
“纱小姐,这几天你的伤口还是不要浸水。”安本元奈笑着给她一圈一圈地帮她缠上新的绷带,一边嘱咐:“如果有什么不便之处,请告诉我。”灵巧地在她小腿上打了个蝴蝶结,而后帮少女把白纱裙摆捋回原位,抬起头来,温和说道:“纱小姐,我已经请旅馆那边派人把你的行李送过来,不必委屈你穿小女的衣服。”
雪里纱点头微笑,“麻烦你了,元奈神官。”提了提裙摆,不好意思地笑道:“凉子小姐的衣服穿在我身上,确实是有点宽松。”安本凉子十五岁,比雪里纱还长两岁,身高比她多了半个头,然后雪里纱又比平常人的体形更加纤细。
“纱小姐,您随意走走。我现在要去做晨间打扫。”收拾好药箱,安本元奈起身出去。
“嗯,好。”
日上三竿,山上的早晨却风意清凉,满眼翠生。安本元奈在庭院里洒扫一夜积攒下来的尘土落叶,青石板上多了湿漉水印。安本凉子趁着夏末的最后一天阳光灿烂,把床单被套都拆下来洗了,院子里拉开长绳晾晒着雪白的布料,风穿梭吹过便肆意翻扬。面料密密的织纹里还残留着肥皂的清新香气。
雪里纱走出和室,站在廊下望着檐外的天空,奈良今日的天空是干洁的蓝,万里无云。“天气,很好呐……呵呵。”对吧,阿万。目光落下,看着肩膀上盘坐的小蛇,它悠闲地吞吐着蛇信子,奶足饭饱之后,蛇眼弯弯,心满意足。
“阿万?”雪里纱怔了一下,抿唇淡笑,仔细听了一下,小蛇吞吐蛇信子的声音是极有规律的: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疑似,貌似,近似……它在哼小调!呵呵——她绽颜微笑,身行一折,穿过曲折长廊往供奉神佛的主殿走去。
过了许久,她重新折返,手上捧着一卷新的注连绳(纸制结界,围在御神木上那种)。
安本元奈迎上前来,身上已经换了一身休闲衣物,看到她温和淡笑,“纱小姐,我正准备去找您呢……”目光一落,看到那纸制卷绳眼露惊喜,“纱小姐,这是您做的结界吗?”
雪里纱把注连绳交给他,“嗯,”浅笑温柔,笑意亲和,“刚刚在神佛面前祈福了很久,希望我做出来的这个注连绳能代替原本被静子小姐破坏的结界。对了,元奈神官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寺院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现在就可以过去。”
“寺院?阿沫前辈葬在寺院吗?”雪里纱有些惊讶,很快又回神,淡笑动容,“SOGA……阿沫前辈真是让小纱敬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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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环境清寂,时有禅钟声声,幽远回响。雪里纱在僧人的帮助下敲了镇魂钟,然后与安本父女俩一起,随着僧人到寺院后山的公墓。山径宽敞,一路铺了青石板,路旁落下清凉树阴,一地光影斑驳,鸟鸣婉转,景境清幽。
雪里纱边走边看,笑道:“这边环境很不错呐,元奈神官,凉子小姐。”安本元奈淡笑颔首,没有答话,低头温柔地看了一眼怀中带露水的桅子花束;安本凉子一路上都冷着张脸,此刻更是沉默,不发一语。
林风吹过,飘飘然然落下几片黄色叶子,从雪里纱眼前飞过。已经是夏末秋初,山上的秋意来得早,几株杂生的秋枫开始染上了飒飒秋色。
少女拈了秋叶在手,面容清淡微笑。“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公墓里碑位纵多,僧人带着三人左绕右绕,快要头晕眼花时才终于停下来,双手合十,慢声说道:“三位施主,阿沫大人的墓位便在这里了。”
一方不起眼的墓碑上嵌着女子的头照,笑颜清雅如洁白桅子,音容宛在,却已经久隔人世。雪里纱一时眼眶滚红,双手叠在身前恭敬躬身,“您好,前辈。”身后几人也各自躬腰。墓台上还有几束白菊,露水未干。安本元奈蹲身把桅子花束放在墓前石台上,以手抚拭过照片上的尘埃,动作轻柔眷顾。
“那些花是寺院供奉的吗?”
僧人双手合十,躬了躬身,解释道:“寺院住持确实命小人每日供奉一束鲜花,不过,也经常有施主前来看望阿沫大人。”
雪里纱唇角微弯,轻声喟叹:“阿沫前辈,现在觉得很幸福了吧。”那是不会被世人遗忘的阿沫巫女,侍奉神明的女子。
“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安本凉子一脸淡漠。母女感情并不亲密,一来生母总是奔波于神社事务无瑕亲自照顾幼女,等女儿长大后两人的观念不同总有隔阂,二是在母亲想要弥补些什么的时候却时间骤然停顿,再也没有机会了。
雪里纱看了她一眼,眼眸垂下,瞳光掩在密黑的眼睫之下。
“凉子小姐,侍奉神明的巫女身处红尘之外俯观人世,但终究也不过是侍奉神明的卑微人类。因为生前舍弃了自己而去守护众生的祁愿,而未能享受过世俗的情意,所以希望死后能回到众生里,让自己的灵魂回归本来面目。阿沫前辈……你母亲,是位值得尊敬的巫女大人。”
安本凉子静默下来。
安本元奈站起身,再看了一会墓碑上淡笑的女子面容,抬起眼皮朝三人说道:“我们回去吧。”
三人回去路上仍是路过那道山径。来时被吹落的枫叶仍在青石板上,雪里纱压着裙摆蹲身,拾了一枚秋叶在手把玩。安本元奈停步回身,“纱小姐,怎么了?”安本凉子与僧人站在不远的前路上望着她。
“你们看,是早秋第一片红枫噢。”雪里纱拈着艳红叶掌站起来,随着动作变化,纱裙摆荡在风中,浅浅淡淡的晕蓝,是天空的颜色。她小心翼翼地把红枫合进掌心里,轻声说:“这个是阿沫前辈给我的谢礼,”歪了歪头,笑得稚气:“她说是为了答谢我超渡了静子小姐,呵呵——”
“呃?”安本凉子周身一寒,嘴角抽搐,“你不会是见鬼了吧?”扯了扯额前刘海,什么怪力乱神啊,一整脸色,大声喊道:“时候不早了,巫女大人!”她很是不耐地提醒。
“啊,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她连忙提着裙摆小跑追上,“不好意思。”裙子宽松,裹着纤细的身形,腰肢柔软。
暮色低垂,安本元奈驾车载着两人转道回神社。禅院的钟声越来越远,公路上车来车往,喧嚣繁华,三人仿若自清境界返回喧喧凡尘。
到神社山脚下时,安本元奈先放下两人,然后去停好车子。雪里纱在寺院走了许久山路,小腿上的伤口崩裂,血色又溢湿洁白的绷带。蓝色裙摆衬着小腿上的血红,在暮色中十分显眼。
安本凉子走在后面,目光落在染血的绷带上,皱眉再皱眉,“哎,你没事吧?”
雪里纱回头一笑,“什么?”顺着短发少女意有所指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口又裂开了,意会过来之后,终于感觉到了小腿上一阵一阵的抽搐疼痛。她脸色一白,步子也开始沉重艰难。
还是漫长的阶楼在前面等着。想到这她就一阵气弱,“好痛啊~~”经常弄得自己一身是伤,却最是经不得疼。小蛇突然窜出来,很是激动,嘶~主人!!!
怎么了……阿万?不经意间抬起头,雪里纱的目光僵住。
暮色沉沉,斜晖漠漠,背着简易登山后的少年走在神社的阶楼上,蹬蹬跨石阶的背影迅疾。雪里纱额头滑下一滴汗,阿万,她的腿痛得要死,看他这么有活力地爬楼梯,为什么她的腿更加作痛了?
叹了口气,她抬起双手拢在唇边鼓足了最后的力气大喊:“哎,忍足君!”
少年身形一顿,慢慢回首,看到是她,蹬蹬蹬蹬连跑带跳地几大步几大步地跨下石阶,满头大汗地冲到她面前。“忍足君,你怎么会……呃?!”他抬起手臂绕到她颈后,将她的头压进自己胸膛里,将她的身体揽进自己怀中,紧紧抱住。
“怎么了?”
雪里纱有些莫名其妙。依旧是扑天盖地的茶香,其间还混夹着少年清新的汗味,衣料下的体温灼热,几乎烫热了她的脸。少年的心跳急促,声音如雷。
“原来你没事……”从少年的喉间滚出颤抖的男音,有轻轻的叹息。雪里纱垂手任他抱着,“我没事啊。”
他抱得太紧,她挣不开。
“忍足君不是在东京么,怎么跑到奈良来了?”她的手抬了抬,目光落下,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手里捏着的红枫。这样下去,枫叶便会折出断痕来了……
少年碎碎念地责怪,字如连串炮,一个一个砸下来,全是焦灼,雪里纱甚至无法反驳任何。
“你这家伙,你知不知道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有多着急!(雪里纱皱眉:我哪知道你会打我电话啊……)手机干嘛一整天都关机!(雪里纱拧眉:那是因为手机报销了)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搞突然失踪!(雪里纱翻了个白眼:什么失踪,我不是好好地待在奈良么……)你知不知道我突然找不到你了就怕……”
虽然手臂上小腿上都缠着绷带,好歹是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天知道他来的这一路上,预想过了她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因为担心而整天紧绷的神经,已经快到极限了。
“不知道我会担心你么……”
因为担心而直接从东京追到奈良追到她身边,因为担心而对她生气碎碎念不容反驳,因为担心而想要紧紧把她拥在怀里不敢放手,因为担心而时刻害怕这么特别的她会突然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这样的忍足侑士已经不可理喻了,其实,他也不想的,只是爱了,无可奈何。
“你这家伙,真的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么……”抱着她的手臂一紧再紧,他把脸埋在她绵密的长发里,低声呜咽:“不要让我找不到你,雪里纱。”
手指一松,枫叶飘落在地上。
“忍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