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时光就这样静静地流转(九)(1 / 1)
迹部景吾低下脸,静静看着枕在腿上少女睡脸。褪去了温柔的伪饰,疲倦安睡的她神态安静又……寂寞。是刻骨的寂寞。他无声叹息,手指慢慢抚摸着她的鬓发,眼神恍惚起来。或许她已经忘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段。她应当已经忘了。他们初次见面,并不是在冰帝学园。而是更早的时候,更早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只是小小的孩童……
沿着时光河流回溯,迹部景吾和日暮雪里纱隔着此岸彼岸对望的那年。
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舞会。无数双长腿来往穿梭,或裹着深身西裤,或是套着曳地长裤,头顶是成年男女们的笑语宴宴。一身儿童西装的男童站在餐桌旁,灰紫色的发灰紫色的眼眸,最特别的是眼角一滴泪痣。
“少爷,您需要帮助吗?”中年管家随时侍立在男童身后,毕恭毕敬。他随意挥了挥手,“你可以退下了,我自己瞧瞧。”左右张望,打量着那些都会男女,一脸漫不经心。不过四五岁的模样,人还没餐桌高,神态间已经是稚生生的贵气和早熟,全是因为家中得天独厚的优渥环境。
他在人群之中穿行,继续左右张望,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态度。穿过一重重华丽礼服的裙摆裤腿,突然看到一道粉白色的身影。看上去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童,一身粉白色的公主裙,裙摆袖摆都是蓬蓬松松的蕾纱,像是一大蓬的粉色樱花簇拥在她周围。她仰脸望着上方交谈的大人:橘色和服的女子,长发绾挽成髻,颜面精致温婉,正笑语温柔地跟他的祖母交谈着。她一手环抱着只人形布偶,一手抓在橘色的和服裙摆上,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上方那笑意盈盈的人,完全是信任和依赖。
“小景,快过来这里!”祖母朝他挥手,笑着招他过来。他抬腿走过去,跟她擦肩而过。恭恭敬敬地躬腰,“奶奶。”老人慈详一笑,拍着他的头,朝橘衣女子介绍道:“小里,这便是我孙儿,迹部景吾。”
橘衣女子俯身看他,一张弯眉弯眼的温柔笑颜出现在他眼前。不自觉地,他的脸红了红。 “小景吗?小小年纪就长得这么帅气呐!呵呵。论辈份,你得叫我小里阿姨呐……”女子轻悦一笑,把抓着自己裙摆不肯撒手的女童拉到他面前。“来,小纱,认识一下。”
他的目光随之一转,怔在那里,看到那女童一双眼瞳居然是异色的,左黑右金的圆瞳。方才的惊鸿一瞥他只看到了她左侧的半脸,清亮的琥珀样水眸,眼神稚生。第一次看到这么特别的眼睛。
“小纱,比你大了两岁,要叫小景哥哥喔。”女子淡笑温柔地朝她介绍他。女童稚生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微微颔首,有礼地打招呼:“你好,我叫迹部景吾。”比他小了两岁,那她就是四岁喽。不知道上学了没有,他已经是国小一年级生了,不想跟小屁孩混在一起。不过,如果是这么特别的女生的话,他可以考虑一下……他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绽开,高傲满满。
结果她却是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女子,“姐姐妈咪,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稚嫩的童音,有着风铃音一般的轻脆。他的脸色僵在那里:她不愿意理他?!哼——想也不想便转身离开。
“小景?小景!小景……”祖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最后无奈叹气,他又听到老人对那温柔女子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小景这孩子被我和那老头子宠坏了。”轻悦温柔的女音淡笑说道:“无妨,毕竟是孩子,使些小性子更可爱。倒是我家小纱……”
“日暮小姐,这孩子……”有男人摇着香槟酒杯过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女子脚边的小小女童。
“是我妹妹。小纱很可爱吧,佐藤先生。”
男人仿若松了一口气,漠不经心地瞥那小女童一眼,又看向温柔女子,“不过她怎么称呼你为‘姐姐妈咪’呢?真是奇怪……”
他转过头去,却看到她依然一手抱着那只人形布偶,一手抓着橘衣女子的裙摆,长久而固执地仰望着。似乎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她侧头望过来一眼,他怔了一怔,而她已经静静地移开了视线,继续仰脸看着身旁的女子。
……很快他便听到舞会上传来来絮絮私语。
“奇怪耶……明明这孩子这么可爱,父母怎么会不待在身边呐?难道是因为这双眼睛?话说回来,这样异色的眼睛也是很奇特的呐——”
“叫姐姐妈咪?这孩子……”
“名字叫雪里纱吗?日暮小姐的妹妹真是可爱呐——不过,为什么要叫你姐姐妈咪呐——”
听说从小就生活在兄姐身边,真是惹人怜惜的身世……父母都不在身边照顾吗?”
“切,什么嘛!一点都不可爱的丫头片子!”
“父母忙是借口吧!大人总是这样!”
“一样是父母不要的可怜小孩……”
怜悯的目光,同病相怜的目光,同情的目光,集汇成河流淌到女童脚下。她孤伶伶地站在人群中,目光游移,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他有一瞬的惊怔,她站在那里脸色发白,仿佛被人兜头灌脑地泼了几游泳池的冰水。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看到她淡漠疏冷的眼神。
然后,那身着西服正装如小王子一般的男童表情傲慢,睥睨着那身着粉白公主裙如小淑女一般的她。“切,什么嘛!一样是父母不要的可怜小孩……”话已出口,他却后悔了。明明想说的不是这样,他们明明就同病相怜,明明就……
粉蓬蓬的公主裙扑天盖地而来,他摔倒在地上,人群起了骚乱。“小纱!”“小景!”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BAGA!!!小纱才不是没人要!!!”女童哽咽的哭喊尖厉而嘶哑,他顶着一脸火辣辣疼的抓痕,只看到被橘衣女子紧搂在怀中的她那一双红肿落泪的大眼。
……在里面看到了同样刻骨的寂寞和骄傲。即使现在,尽管已经学会把寂寞隐藏到那张温柔微笑的面具之下,不经意的时候,她还是会流露出落寞的表情。迹部景吾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声说:“对不起……”这句迟来了近十年的抱歉,终于说出口了。
¥¥¥
逐渐清醒的意识里,玫瑰花香浓郁起来。雪里纱眨了眨眼睫,然后睁开眼睛。“醒了?”头顶传来熟悉的男声。她怔了一下,然后爬起身来,一件深色运动服外套滑落到椅下。她看着少年弯腰拣起衣服,随意地套上。
终于还是找回了失去的声音,不确定地问:“你真的是……迹部,景吾……吗?”少年瞥她一眼,眉宇间的高傲神色一如往常,眼角的泪痣也妆点着华丽。雪里纱松了口气,调整好坐姿,“原来真是迹部君。看到你我还吓了一跳,以为你什么时候跑出个双胞胎兄弟来了。”
迹部景吾拧起眉,奇怪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双胞胎兄弟了?我是家中独子,迹部财团惟一的继承人。”她这话说得莫明其妙。
雪里纱抿唇轻笑,意有所指地说:“你照照镜子不就可以看见你那双胞胎兄弟了!”闻言他回头一看,在落地窗的反影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像——剪得零零落落的头发。眼角一弯,他也扯唇笑起来,有些困恼的说:“真是不华丽的发型。”
“难得迹部君也有这么不华丽的时候。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喔。”她揶揄道。他抬手揉揉自己的‘短寸’,并不介意,只淡淡地解释:“愿赌服输罢了。”转口又说:“理事长有急事先走了,他走的时候你睡着了。”
雪里纱点了点头,“安室先生有事先忙,我明白的。”抬起眼来直直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年,问:“迹部,你……特地过来陪我的吗?”迹部景吾脸色一怔,突然浮起浅淡的赧色,别开视线不与她对视,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只是刚好有空就过来看看而已,不要误会!我总得看一下那些据说国际知名的医师拿了钱有没有好好办事……我待会还有事,很快就得走了……”
雪里纱静静看着他,眼神柔和下来。气氛静默而暧昧,两人头顶的白炽灯管洒落清冷的白光,落地窗外吹进凉风,顺便卷带来虫鸣叶声。迹部景吾不自在地挪了挪,视线乱飘,就是不敢跟她的目光对接。
雪里纱弯起唇角淡笑,心底渐渐被一种暖意覆盖。少年别扭的温柔让她觉得又好笑又动容。左手突然被抓起,迹部景吾审视着那包扎整齐的白布条,皱起眉,关切地问:“手怎么受伤了?!”
她低下眼,看着手指底端雅致的‘蝴蝶结’,温然一笑:“已经没事了,迹部君不用担心。”他立即放开她,迅速收回手,扭过脸去,说:“谁关心你了!”后面说话声音降下来。“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声音和表情里都带着温柔责备的意味。
“谢谢。”除了谢谢,雪里纱也想不到自己可以再说些什么。少年哼哼了两声,状似不耐地叮嘱:“以后有事就说。我们又没读心术,哪知道你在想什么!出了事也不跟我们说一下……朋友是白交的吗?啊嗯?”她点头,垂下眼帘,掩去自己泛红的眼眶,依然只能道谢。
迹部景吾站起身来,“好了。我得走了。跟部员说好了比完赛晚上请他们吃烤肉……”迟疑了一下,“你一个人没问题吧?”雪里纱忙摇了摇头,“我一个人没问题的,迹部君自己还有事就先去忙吧。”他能为自己做到这种程度,她已经是心怀感激了。
少年看看手术室的门上方明亮的红灯,有些忧虑,又叮嘱了一句:“如果出了什么事,立即CALL我。”这才离开。雪里纱站起身来,躬了躬腰,目送他渐渐走远。这一次仍是唇角慢慢弯起,凝望着远走的背影。
撒~开始渐渐体悟到姐姐所说的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忍足君,迹部,岳人,慈郎,还有阿熏……大家都,大家都……
是好人……
¥¥¥
夜渐深,医院的长廊空荡寂静,只有白炽灯管的光洒落每个角角落落。太久之后,似乎那些光也渐渐黯淡下来。大概白炽灯管也有疲倦的时候。
雪里纱掩唇打了个呵欠,扭头看一眼仍是紧闭的手术室门,又回过头来继续看着落地窗外:有漫天漫地的星光,深沉的天幕上星之河横亘而过,楼下的草丛树丛里不断飘出一点一点的绿色光影。夜风清凉,抚动草木繁茂之处,萤火虫便被从隐秘之中驱逐出来,散落在风里。夜风迎面而来,雪里纱额前的刘海被吹抚起。
咦?!她耸了耸鼻尖,确定风里卷带而来的是一阵阵食物香气。肚子咕嘟咕噜一阵翻搅,她脸一红,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好饿……”
空荡荡的走廊里轻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转身一看,惊诧无比地瞠大了眼,突然又安心下来。忍足侑士朝她扬了扬手上的塑料袋,淡笑着说:“我猜你大概错过了晚饭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