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1 / 1）
半年过去了，1946年5月，国共两党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上海已经很少有共产
党的公开活动。雷万钧也越来越忙，每晚都神神秘秘的进出房间。
雷太太把万钧和蓝韵叫进卧室，训斥道：“汉人的事情汉人自己会解决。□□也好，国民党也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无论哪一伙上台都不会给我们畲族带来什么好处。汉人，哼，全是一丘之貉。万钧，掺和到汉人的争权夺利中是很危险的。韵韵，你也是。你不仅不帮着我劝他，还替他印刷传单！你们都不要命了？”
“妈，中国也是我们畲族的祖国，祖国的命运和我们怎么会没有关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没有一个理想的政党来控制中国的命运，畲族同样会遭受苦难。”
“理想的政党？依你说□□得了天下我们畲族就能安享太平了？就能不服徭役，不纳税了？共产、共产，说什么耕者有其田，还要给穷人分土地，哼！能把汉人分到山坡旱地，给我们畲族分到富饶的平地水田吗？这些都是政党收买人心的幌子。”
“不是这样的，妈。□□……”
“你住口！”雷太太见儿子顶嘴，大动肝火，“啪！”朝雷万钧扇了一个耳光：“你将这个家拖入危险的境地，还拉上韵韵！你不知悔改，你，你不忠不孝！”
蓝韵见雷太太气得捂住胸口，她心里难过，乖巧地倒上一杯茶，替雷太太揉了半天心口，温言劝道：“伯母，□□真的是讲究民族平等的。列宁说过：‘不仅在于遵守形式上的民族平等，而且在于压迫民族即大民族要以对待自己的不平等来抵偿生活中实际形成的不平等’。意思就是给少数民族特别优待来均衡汉族的优势，以达到平等的目的。”
蓝韵暗自佩服自己能说出那么拗口的一段话，那是因为以前她高中时就有一位藏族同学，一样参加高考足足加了十几分呢！当年同学们都十分嫉妒，政治老师就是这么向他们解释的。
雷太太果然被绕进去了，左一个平等又一个不平等的，凤眼一瞪，呵斥道：“外国人讲的话能作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快快烧了！韵韵，你也老实在家呆着，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你表哥交代？”
走到楼梯转角，雷万钧握了一下蓝韵的手，眼神里满是感动和敬佩。
当天，雷万钧不理会母亲的反对，搬出家去医院宿舍住了。蓝韵被雷太太看得死死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当起闺秀。
雷万钧闲暇时没有少给她灌输共产主义的知识，蓝韵虽然不耐烦再听这些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呀，辨证呀等高深理论，但看在万钧给她灌输的同时，还不忘灌输给她吃吃喝喝的资本主义享受，也就只当再温习一遍政治课吧。去兰馨大戏院看话剧、去大世界照哈哈镜、去百乐门喝咖啡学跳舞……上海滩什么好玩的地方，只要蓝韵提出要求，万钧没有不照做的。
现在他搬出去去住了，家里冷清了不少。尽管知道雷万钧是怕连累家人，但是少了他的政治课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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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半夜里有人砰砰的拍着大门。一家人惊慌失措的披衣起床，雷太太飞奔下楼梯，按住胸口低呼：“噢，万钧！万钧出事了！”蓝韵也被感染了，紧张兮兮的看着小惠去开门。
还好进来的是一个仆从打扮的老人，他进到院子里就停住了脚，低眉顺目的叫声：“太太。”
雷太太恢复镇定，理理头发，极有威严地说：“你怎么来了？”
那老家人答道：“太太，老爷过了正月就病了，现在不太好，请您过去看看。”
雷太太一声冷笑，斜视他：“当初可是说好的，生老病死不相往来，有什么可看的，他不是有儿子给他送终么？福伯，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福伯焦躁的求告：“太太，太太，真的是不好啊，怕是要撑不过去了。”
雷太太像是在赌气，扭过头：“我可没法拉下脸去上那个门，你走吧。”
福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磕了个头，哀求道：“太太，您看在我一把老骨头的份上，我给您磕头啦！”他急得语无伦次：“哦，不，看在已故老太太的份上吧。看在老太太的份上，您去一次吧……就一次，老爷亲口说请你去，真的是老爷说的。”
最后一句话把雷太太打动了，她勉勉强强的由着福伯扶上汽车。临走对小惠说：“你去医院找少爷，让他带着韵小姐一块儿来。”
雷万钧给蓝韵披上一件薄呢格子披肩，一同坐上候在门口的人力车。
远处小贩们传来一两声叫卖：“酒酿圆子噢……，吃噢……，菜肉馄饨噢……，吃噢……”车轮压过不平整的路面，硌得人心慌。只听到人力车上挑出的汽灯不断敲打着铁皮车座，发出急促单调的“哐当”声，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万钧用闷闷的声音说了句没头没尾的句子：“是我父亲。”
沉寂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不好奇？”
雷太太从来不提万钧的父亲，只有帮佣张妈私下里透露给蓝韵，说万钧爸爸另外有家室。蓝韵不知道就这个话题能说什么，只能同情地看着万钧。
“我父亲娶了丽姨后和我妈感情很不好，要不是当年祖母竭力反对，他们可能早就离婚了。”雷万钧也觉得这个话题尴尬，清了清嗓子，又说道：“我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祖母去世后，母亲搬了出来，和那边多年不来往了。”
半小时后，人力车停在一栋带花园的欧式洋房前。石砌的门柱上钉有铜质铭牌：章公馆。万钧向她解释：“我随母亲的姓。”
门房迎上来，引他们走上二楼。
这栋房子很华丽，装满了中国古董和精巧的欧式摆设。大理石回形楼梯下摆放着硕大的摆钟，乳白色护墙走廊两侧挂着一幅幅油画。如果打开水晶吊灯，一定非常富丽堂皇，现在却寂寂无声，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走廊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头发烫卷蓬松的女人，涂着丹蔻的手指间夹支烟，但没有吸，只是呆看着它燃烧。听到脚步声，那女人木然抬头，对雷万钧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万钧来啦。”
“是，丽姨。”雷万钧平和的向她点头。
蓝韵打量雷万钧口中的丽姨。她还不到四十岁，穿着墨绿丝绒旗袍，衬得涂粉的瓜子脸更加惨白，深色口红大约吃东西蹭掉了一块，感觉有点风尘味，但仍不失为美女。她苍凉的打个手势，请他们进卧房。
雷万钧扶着蓝韵的胳膊走到卧室门口，里面光线很暗，只听到雷太太低低的啜泣声，并在不停地诉说：“五哥，五哥，你会好的，我给你吃过药了，会好的……”
床上的章老爷虚弱地抬起手臂，挥了一下：“别麻烦了，我知道的，没用了。咳咳……爱莲，我晓得我对不住你，咳……你能来看我，我就能闭眼了。”
“噢，五哥……”雷太太悲伤地把脸伏进被子里。
蓝韵暗想：雷太太原来叫雷爱莲，可是万钧哥哥怎么不跟父亲的姓呢？
“是我对不住你，让你背井离乡却没有给你幸福。”章老爷嘶嘶的喘着气：“这些家产都留给你，打仗后也没留下多少，就剩这套房子。丽卿的两个孩子，你，你可愿意照顾他们？”
“我不要的，你知道的，我不要的……”雷太太泪流满面，摇着丈夫的病躯：“等你好了，我们回岭南吧。”
“其实我们章家的一切，都是靠你得来的。咳……你拿着我才安心。”章老爷咳得更加厉害了，只剩下喘气的份。
“爸爸！”眼见章老爷不好，雷万钧急忙上前握住父亲的手。
蓝韵见到这种场面有些害怕，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上一步。
雷太太急忙擦掉眼泪，拉过蓝韵，走到病榻前大声喊：“五哥，五哥，是万钧，这是蓝韵，你的儿媳妇，也是我的族人。你看看呀！”
章老爷听了勉强睁开眼，流露出欣慰的笑容：“好……，这样最好……”
“你们快给爸爸磕头。”雷太太一手拉着蓝韵，一手拉着万钧，让他们跪在床边。
蓝韵觉得浑身别扭，但此刻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磕过头，蚊子哼哼似的叫了一声“爸爸”。
章老爷就在他们磕头的工夫，阖然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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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太太在丈夫去世后，留在章公馆料理后事。蓝韵这才知道在旧社会做妾的是没有任何地位的。章老爷在世的时候，丽姨作为章公馆唯一的女主人，一定是享尽尊荣，可是章老爷一旦过世，她的地位变得毫无保证，正夫人完全有权利收回一切财产，甚至赶她离开。
办完丧事，雷太太把家人聚在一起，说：“你们也知道的，章家已经没什么进项了，这几年都是靠着变卖古董和乡下的田地来过日子，再过一两年，就连这栋洋房也保不住了。”
她威严的扫视一圈，又说：“我今天也是来商量的。万钧虽然跟我的姓，但也是章家的长子，二少爷万泽也该有一份。所有的股金、债券、古董和剩下的田产算一份，这栋房子算一份。丽卿你自己选吧。”
丽姨虽然舍不得这栋华宅，但她深知就算把花园洋房给她，她也养不起的。和自己暗中调查的章家财产两相印证，大太太分家也算公平，两份财产折算下来都差不多。心里迅速打起小算盘：现在世道不好，洋房也难出手，倒还不如拿些浮财。
她讨好的笑道：“大姐住在石库门，我怎么好意思还住在洋房里。”
就这样，章家风平浪静的分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