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霄汉孤烟照影来•下（1 / 1）

“将军……”这凄惶的声音令他不自觉凝定在火光中某一处,那微微蜷动的身影叫他心神为之一振,大步流星跃过，扒开濡湿的帐幔，他终于看见那张令人屏息的脸,鬓发凌乱，容颜如雪，目光哀冷，像冬夜里漫过玉阶的月光，小 说 网：/

“莫怕,我这就带你出去。”终于可以不再垂首,终于可以抛开身份这样毫不顾忌地望着她，望见她失去血色的双唇边一缕舒恬的笑。

清妩点点头，伸手圈上他松柏秀颈,任由他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闻见他一贯如常的新草气息，是最后一线生机。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攀住林曾航宽阔的肩，脸上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双手一再掣紧，将他身上甲胄捏得咯咯作响。

“清妩？”林曾航感觉到一丝异样，不由低头去看她，但见一抹愈见疲惫的笑，无声间便将他心尖揪住，于是加快步伐朝外走去。

铮的一声，极轻极细。清妩咬紧下唇，艰难侧首，那道生死一线的阁门就在眼前，她无力靠在林曾航肩头，望见一条条火蛇飞快后退，不由更加发狠攥紧他身上甲胄，丝毫不觉一枚绯红丹蔻已然折断。十指连心，断甲之痛，她却毫无知觉，只是在林曾航冲出火海的一刹那，艰涩地呻吟了一声，“将军，我怕是……要生了……”

林曾航身形一僵，静默片刻之后才恍如梦初醒，大声喊道，“快传太常侍王樗！”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是逼仄窒碍的墨色，仿佛溺水之人弥留前那一气尚存的残缺，活不成，死不了。

绿绮提了灯笼快步走在前头，身后窅月莲步飞快，轻若无物，却在上阶时膝头一软险些摔下去，吓得绿绮惊骇大呼，“娘娘？”

窅月深一呼吸，轻轻摇头，“我没事，赶快走吧。”绿绮乖顺点点头，搀住她略显空虚的身子步步朝永庆宫赶去。

昨夜蘅晚阁突遭大火，听闻皇后被困火中多时，被林将军救出时已是奄奄一息，不料因受了这番惊吓胎儿已在腹中蠢蠢欲动，自古女人生子便是在鬼门关走一回，如今皇后拼着一息尚存的残气该如何熬过去？芫妃闻言大惊失色，当下便直奔蘅晚阁而去，却被林将军部从挡回宫内，只说宫内有人蓄意纵火，羽林骑已全数出动迫令各宫回避，封锁宫门不得擅自外出。

是夜，遣去打探消息的侍从良久不归，半分消息也无，芫妃心急如焚坐立难安，这般闭宫阵仗足见形势急重，绿绮几欲安慰却也不得言辞。好不容易挨过一夜，却在这天将昼亮时分候得内侍宣召，说是皇后已被转入前太子永庆宫宜春苑内救治，此时病危，要见芫妃，于是她连衣裳也顾不得换，只稍稍整理仪容便匆匆赶往永庆宫。

眼前一扇朱漆雕花殿门大开，一列医侍迎面而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大盆血红的水，盆上搁着血艳的白布，仿佛毒蛇森森的红信，一点一滴吞噬了那人的绝代风华。生子的痛楚她自然尝过，比撕心裂肺更痛苦，皇后此刻命悬一线，不知可有千万之幸逃过此劫。

如果她未逃过，那天下，这九五之位，定非胤儿莫属。

芫妃只觉心头一沉，身子不听使唤晃悠悠起来，幸被绿绮一把搀住，殿前守值的侍女见是她来，忙低头屈膝哑声道，“奴婢见过芫妃娘娘。”

芫妃点点头，“皇后呢？”话音才落，里头就走来一袭黑影，身影似化在了浓重的墨色里，他朝她恭敬行礼，“娘娘，皇后正在静室候您，请随末将来。”

芫妃不意瞟了他一眼，却猛然怔住，往日神武的将军此刻疲色满面，束发全乱，来不及卸下的甲胄上依稀是烈火烧过的痕迹，一双星眸依旧幽灿却仿佛沧桑已久，整个人无比憔悴，似一夕之间忽然就老了十岁。

静室内一缕宁神香缭绕，芫妃扬首望去，依次是蘅晚阁的侍女，几名医女，太常侍王樗和离玉，她的目光如烙印一般落在离玉手中的襁褓里，黄金线黄金袄，端的是个娇贵小人儿。

见是芫妃来，众人都默默地退出去，芫妃杏眼偷偷瞟了一眼离玉臂间，是个模糊的面容，安静而漂亮，天真而无邪，假以时日，未尝不是个吞云吐雾的真龙，是她胤儿的毕生劲敌。她握紧了掌心，缓缓迈向绣榻，却撞上太常侍颇有深意的一眼，不禁心头一凛，几要踉跄。

雪白的锦被里，那人的容颜看不真切，已分不清是哪个更白，芫妃低弱唤了一声，“皇后。”

清妩悠悠睁眸，唇角扬起微弱弧度，叫芫妃眉心一凉，昔日出尘绝丽的苏清妩，竟颓败成这个样子，脆弱得不堪一击。她不由自主瞧了瞧那雪白的厚枕，一条毒蛇自心蜿蜒而上，只需轻轻一摁，胤儿的王储之路就再无障碍。掌心里渗出微微汗意，不觉一只冰凉的手触上来，惊得她全身一震，仿佛见到了鬼魅。

“窅月……”清妩的声音极其微弱，需深深低头方能听得清，“我怕是……不行了……求你……求你替我……照顾铭儿……”

一阵寒意直上额头，芫妃无端觉得虚浮，须狠狠压抑才能按住意欲上扬的唇角，“皇后……”她悲从中来，睫上一颗莹泪几欲坠落，往年清妩对她的拼死相护历历在目，芫妃只觉胸口郁痛，眼前女子的容貌愈加模糊。

“答应我……”清妩冰凉的手在一瞬间生出狠蓦猝力，捏得她手心奇痛无比。

芫妃用力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的，是……铭儿么？”她想起方才那张漂亮的睡颜，心头似被细针戳了一记，是个皇子呢。

清妩点点头，眸中清亮，“谢谢……”

×

广袖低垂，一只玉手苍白无力地遥遥一指，单单凝定在窗下一盆绿叶纤长的寒兰上，林曾航不明其意，低声换了一句，“皇后？”

清妩的手无比坚定地指向寒兰，眉心紧蹙，眼中殷切，见林曾航迈步过去捧了寒兰而来，才稍稍缓了一口气，她伸手抓住他，冰冷温度叫他心头一阵锐痛。

“将军，清妩求你照拂铭儿。”她依依望着他，无比凄凉，“若我死了，这株寒兰……务必小心保护，待铭儿懂事时交给他，也算是……免死金牌了。”

林曾航陡然一震，慌忙伸手捂上她的唇，“皇后切不可乱说，你不会……”忽觉失态，触电一般撤回了手，尴尬垂在身侧，“末将失礼， 望皇后饶恕。”

清妩却微微一笑，柔声道，“将军体恤清妩，清妩自然感激，如今我防的，只是万一，芫妃之弟姜侍郎，深得皇上宠信，日后必定位极人臣，以他们今日之势，必定垂涎皇位，你知道的，自古皇位多凶险，即便铭儿不争，侥幸躲过明枪，亦会有无数暗箭来伤，小皇子有赖你照拂。”

那声稚嫩的“母后”言犹在耳，皇家无情，令她不得不防。

林曾航眉心一拧，似被触动，他霍然单膝下跪握住她毫无温度的手，抬首凝视着她清幽的眸，一字一句地说，“末将自当万死不辞，但皇位，就在你手里。”

清妩闻言惊怔，目光猝然撞进他幽深的星眸中，良久，她缓缓而沉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