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茉颜·4(1 / 1)
“苏颜,你和他之间···是什么?”
“是孽障,我们之间···是孽障。”苏颜苍白着一张脸,仰头喝下那一罐药。
“我总觉得,他···不一样。”苏茉的眼泪掉下来,仰面看着苏颜,又哭又笑,“
他可以的,他一定可以的。”
“苏茉···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呢?”苏颜抹去嘴角的药渍。
“你们都说我无情,你们只知我的无情,那你们可知,那一口一口被吞掉的,是我自
己的心啊,每一次每一次,以死换生,却生不如死。”
“可这样,你们还是要我活着···为什么?”
苏颜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像被揭开了最深的伤口,寂寞丛生。苏颜终于记起了赵颖之
,在那个男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这些年,好似做了一场深刻的梦。梦里青春年少,
花谢花开,可惜,都不是为自己而活。苏颜在用鲜血浇灌自己本无所谓的生命。
“现在你知道了罢?为何我还活着?”苏颜偏过头去,眼睛直勾勾得盯着赵颖之。
“我以为那时的你早就···还以为只是一场梦。十四年了,已然十四年。”赵颖之
摊坐在椅子上,觉得明明灭灭的烛火在烧痛自己的心。
“我是来还债的。”
“当年···”赵颖之缄口不语,因为不知如何开口。
“当年···”苏颜接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赵颖之,小字弗离。那一年的洛城里,赵家的年仅十五岁的小儿子像春日里最早的雷
,炸裂了平整的星空。少年,精才绝伦;白衣若素,折扇在手。赵颖之永远是一副轻佻公
子的模样,却总是显得情真意切,淡看荣枯。这个人,太早的变得淡薄。赵家的主母一声
叹息,这样的人不会在官场出头,尽管,赵家早就权倾天下。可,什么都是无止境的,权
利或者财富。
春末,赵家的二公子要迎娶苏家的小姐了。听着该是一桩可喜可贺的事,然,那个命
薄福单的赵家二公子早已成了沁凉黄泉里的一盏薄土,苏家小姐要嫁的只是一块黑漆漆的
不带任何温度的牌位。
苏颜是没有怨过的,这一切都是命,那年的苏颜才十六岁。苏颜不知道,十六岁是这
么脆弱的年纪,脆弱到,连回头都不可以。
大红的花轿抬进赵家朱红的大门的时候,苏颜狠狠的捏了自己一把,逼自己装出一张
死人脸,这样的日子,自己,不能哭,也不能笑。轿外,喇叭唢呐,鞭炮仪仗。整条街上
,逶迤而来的队伍,像一条蛇,滑进了赵家的门。江南湿润的空气,染了太多的颜色,苏
颜一点也不喜欢,尽管她生于厮,长于厮。这块土地也只是囚禁了苏颜,并没有太多的恩
惠与寄托。
轿帘被掀开了,新娘子伸出素白细瘦的手,指节微白,映着眼光,玲珑剔透。几乎所
有人都要看痴了。
新娘子在婢子的搀扶下下了轿子。苏颜,是看不见的。琥珀色的眼睛,空洞的像一块
未拉开的幕布,什么也窥不见。
苏颜似乎能听到别人心里的讥笑,瞎子和一个死人的婚礼,真是精彩呢。耳边吵吵嚷
嚷,小孩子尖锐的声音,老人微微的咳嗽,苏颜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悄悄数了一下赵家
有几块门槛。
喜堂里,喜婆的声音刺耳,苏颜只是麻木的照做,一步一步,一下一下。左右都被人
搀扶着,苏颜很想知道,自己的左边是什么?孤孤单单的一块牌位吗?自己真的是和一块
牌位在行礼吗?为什么,一切冰凉的不像话,应该是温暖的啊,应该是···到底为什
么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然后最后的一个磕头,堂里忽然起了一阵凉风,晃晃悠悠间,苏颜的盖头落在了地上
,刺眼的像一潭鲜红的血迹。苏颜摸索着去拿盖头。两只手交叠的刹那,苏颜触到了温热
,热的烫人。那时候的赵颖之触到那双冰凉的手的刹那,什么东西像雨后的春笋冒进了他
的心里,整个心满满的,像被填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想哭又想笑。
满堂的寂静,谁都没料到会发展成这样,像一个笑话。
赵颖之此刻只看到了苏颜微侧的脸庞,青丝若瀑,远山眉黛。赵颖之形容不出苏颜的
面貌,只觉得这张脸是那样深刻,深到刻进了自己的心里,仿佛是被人用刀一下一下刻出
来的,凹凸起伏,历历在目。
惊鸿一瞥,昙花一现。苏颜的脸很快又被那红色的绸缎覆盖起来,少年微微惆怅,这
张脸终是要凋谢在偌大的赵家的,一辈子,再也无法得见天日。
赵家主母本来舒展微笑的眉此刻变得笔直,这个女人,会带来不幸。苏颜的模样就沾
染着祸水的本质,什么都掩盖不了的。赵夫人不安起来,匆匆让行完了礼,“把她带去冷
香园。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附在管家的耳边说完话,赵夫人长长的出一口气,如
果这样有用的话···看了一眼还呆愣在原地的小儿子,赵夫人仪态万方的起身离开。
苏颜去了冷香园,这是赵颖之始料未及的。那个园子是二哥原来的住处,本名暖香,
却因为二哥的离世备受了冷落,重新装修一番,甚至换了名字,却还是空置着,让苏颜去
那里吗?合理却不合情。那里···什么也没有。赵颖之了解到苏颜并不为自家人喜欢,
因为那张张扬的脸,因为···早已不在的二哥。无奈,自己什么也办不到。
青莲雪,桃花落,心事都付古琴。赵颖之觉得自己疯了,半夜就那么爬进了冷香园的
墙,来干什么呢?只是···像看看她睡了没。苏颜依旧穿着那火红色的嫁衣合衣躺在床
上,头上的华冠已除,就那么冷冷清清地扔在一边,折射着冰冷的月光。
“苏颜。苏颜。”
床上的女子听见声响,盲目的起身把头偏向赵颖之,眼睛的焦距却留在地板上,一个
别扭的弧度。“我知道你会来。”苏颜扯着嘴角笑,她没见过自己的笑容,因此不知道这
样的笑沾染着几分颜色。窗外,月色隐,暗香盈袖,心头落满了流霜。尘封的心情,化作
指尖一抹华年,流淌着,如梦如歌。
“你怎么知道呢?”赵颖之轻手轻脚地落地,就着月色,看着女人倚靠着床,红裙摇
曳,甚至看到裙下丝白的袜。
“今天白天是···你?”
“唔。”赵颖之微微红了脸,心想,幸亏她看不到呢。可是继而惆怅起来,她会不会
就这么忘了我?她···看不见我。
赵颖之就这么呆呆的坐着,两个人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于是,就这么沉默着。
这一沉默,却是一个晚上。清晨少年爬窗而出的时候,苏颜终日没有血色的脸微微沾
了一些晨曦的光,像浅色的胭脂,淡淡的扫在脸颊上。
赵颖之不愿叫她嫂子,他更愿意叫她苏颜,苏颜。
苏颜是个不堪寂寞的女子,穿着白衣在冷香园的长廊上走来走去,没人拦着她,因为
怎么走,这个女人下半辈子也是走不出这个院子的。女人玉白的足赤着,踩在冰冷的地板
上,来来回回。婢女们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苏颜只是寂寞,无事可做。
她想起留在苏茉,这个爱跟她吵嘴的丫头片子,她想起父亲,那个不苟言笑,却偶尔
迷糊的老头,可是脑海里,连他们的样子都没有。苏颜是个瞎子,从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
,一辈子没见过世界的人,也不会去向往。所以,苏颜什么都不要,因为黑暗的世界里,
什么都不缺。
可惜,什么都不想要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当一盏苦涩的药端到苏颜的面前时,苏颜
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鼻尖闻到了苦涩的药香。苏颜起身拢了窗户,“月半了吧,天可真
凉呵。赵夫人。”
赵夫人居高临下:“苏颜,不是我容不得你,只是颖之为了你已是茶饭不思···我
也是不得已,赵家的礼数不会亏欠你的。”挥挥手,那盏药被放到了苏颜的手里,瓷白的
药盏衬着瓷白的手,琉璃锺,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那药,隐隐泛着光泽,苏颜一饮
而尽,苍白着一张脸惨淡一笑。
可惜,没能死。
南淮月,楼船雪,一生与君几擦肩。苍云剑,缱绻时,花正浓,春风似少年。曲终人
不见,回望烟波里,谁执扇掩笑颜。一诺成箴言。当时歌行,风流云散无人见,前尘湮,
待从头拨断琴弦。
苏颜狠狠呕了几口血,却只觉得头疼欲裂。竟然死不了,苏颜觉得有什么东西扎的自
己的眼睛生疼。
然后,一缕光线生生刺进了自己的眼,苏颜不知道该是哭还是笑。
这算什么?因祸得福吗?不,这只是错上加错罢了。赵夫人拂袖而去,丢下一句话:
“既是天意,你,就留下吧。”
可赵颖之,你是再也不能见的了。
苏颜也只是扶正了歪掉的金钗步摇,自始至终,自己都未曾“见”过赵颖之。只记得
那个少年身上青草般的香气,稚嫩的像院子里那棵新抽芽的柳条。春风拂柳,寂寞流云。
苏颜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却觉得生不如死。这一生,为谁刻下伤痕。小楼昨夜吹彻玉笙
寒。怪谁把时光轻缓,响彻云端。念惨淡离颜。细数落花叹流年。歌徘徊,夜长天,空倚
栏,付云烟。仍留下皓水碧月,照映蝶舞翩迁。繁华不过匆匆,风过云散。
苏颜掩去了眉目,活得悄无声息。谁又在拨动琴弦,谁的身影朦胧浮现,忽又不见。惟愿此生魂梦相连,月下花前。举目飞燕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