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物是人非(1 / 1)
连着几日宫里宫外到处拜见三姑六婆,得了好些贺仪。太后甚至赐了我一块公主才够资格配戴的凤佩,最喜欢的还是熙元送的一只暹罗猫,由暹罗使臣不远万里,飘洋过海带来的希罕物儿,整座皇宫不过两只,一只在皇后身边,一只便赏了我。想不到重出生天之虞,还发了一笔外财,倒让见钱眼开的我足足乐呵了好一阵子。
时近年关,爹爹执掌的户部益发忙了起来,朝中大小事务不断,日日见他皇宫、相府两点一线地奔波,几次想提回绍兴过年的事儿,看着爹爹忙碌专注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和夏惜朝也小聚过数次,他的心情显然也不大好,夏士其那老顽固的工作一天没做通,他和绿意的婚事就这样一天天遥遥无期地拖了下去。眼看过了年,绿意便满双十,在这儿算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真想教唆这个不开窍的家伙私奔得了,还“凤求凰”呢,司马相如的精髓思想不好好学学。
其间还随爹爹走了一趟魏王府,魏王边关大捷,班师回朝,朝中百官与宗室都前去道贺。第一次见到这名震天下的神策将军王,确是气宇非凡,威武之相,和其他王爷的贵气不同,魏王举手投足都彰显出天生的军人气质。令人心稍安的是并未见着林锐,他仍在苍山驻守,恐怕燕云与钩卢达成和议之前,都不会回转。一方面很怕与他相见,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我的不辞而别,一方面又想见不到也许是好的,至少说明他的伤势已是无碍。欢筵之上,倒是没见着安庆与西亭,这两人早就该得到我安然无恙的消息了罢?该是惊慌?还是恚怒?或者是更多的不死心?也许我该主动会会她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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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阳郡主,我们公主请您移步去西厢说话呢。”凤仪轩前,一个长相秀丽却有些面生的丫鬟恭敬地对我行礼招呼道。
西厢?心中骤地“咯噔”一下,那不是我初到驸马府入住的屋子么?安庆为何要在那儿见我?揣着满腹心事往西厢去,忍不住好奇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在公主跟前侍候的么?”
“回郡主话,婢子叫彩儿,月前才到公主跟前服侍的。”
“噢,你是新来的。原来雪梅、心竹她们呢?”奇怪得很,安庆身怀六甲,为何宫里带来的老人儿不用,重新寻些新手使唤。
彩儿脸上忽然闪现惊恐的神色,低声道:“婢子新来乍到,只知服侍好公主是最大的本分,其他的事一概不知,还请郡主见谅。”
“哦。”眼前的情形颇有些出人意料,心中的疑虑不禁又重重蒙上一层。
一缕似有似无的笛音从远端飘来,侧耳聆听之下,竟是一首《戏花弄》!声线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如小鱼畅游溪间,又如灵猿在树端跳跃,一支上不得台面的俚曲被演绎得是轻快诙谐,妙趣横生,倒令人不得不佩服吹奏之人的乐艺高超与玲珑心思了。安庆这大肚婆定是没这么好的中气来吹笛作乐,何况以她的保守性格,必不屑于听奏这样的俚曲,驸马府里还会有谁这么大胆呢?很久不来大哥家,这里却是越来越神秘了。
“彩儿见过许娘子。”身边的彩儿陡然向着东面回廊深施一礼。
许娘子?难道是大哥的妾室?惊骇望去,只见一体态婀娜的黄衫女子正娉娉婷婷地向这边行来。乌云秀发,肤如新荔,两道含烟眉斜挑入鬓,秋波般的翦水双瞳端得是楚楚动人。纤细的腰身足不盈握,一双柔荑捧着一管玉色长笛。原来,将才的曲子竟是眼前妙人吹奏!
来人轻启朱唇,吐气如兰:“敢问这位小姐是……”一脸的笑意温柔,连声音都是恰到好处的中听。心中暗暗称奇,大哥究竟何时纳了这么一位天仙般的人物呢?心念急转之间,一时竟忘了应答,多亏身旁的彩儿机灵,及时出声道:
“这是易阳郡主,也是驸马爷的义妹呢。”
“妾身拜见易阳郡主。”许氏忙退后一步,对我盈盈福倒。
“娘子也算作是易阳的嫂子,怎可对易阳行此大礼?”伸手拉住许氏,我淡淡言道。
“郡主抬举妾身了,妾身实是不配。”许氏神情谦卑道。让人委实琢磨不透方才一曲春风得意的《戏花弄》竟是从她口中吹奏而出。
“娘子的笛声是极好的。大哥精通音律,想必也是爱慕已久了。”说到这里,我悠悠顿住看向许氏。
“郡主谬赞,妾身这点微末技艺,及不上公主十之一二呢。”许氏言语仍是谦恭,眉眼却弯出一抹洋洋之色。
“既是如此,公主嫂子喜静,身子又重,娘子还是收敛些,不要吵着她才好。”冷冷说完,我拂袖而去。心中莫名有些义愤,也不知是看不惯许氏,还是看不惯大哥。安庆曾联手西亭暗算于我,照理我该站在一旁偷笑才是,可来了,才发现自己居然做不到。
“佳木,和你的新嫂子很谈得来呀。”安庆揶揄的声音响起,比起以往多了几分嘶哑,少了几许甜润。
“哪有与你谈得来呢?我的公主嫂子?”漫不经心的一瞥,安庆的变化却让我震撼,浓浓的心酸与忧伤从心底顽强地爬上坚硬的心房,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终究是我血肉相连的至亲呵!
眼前安庆七分瘦弱,三分憔悴,脸上脂粉未施,一只点翠的金镯子从细伶伶的手腕上直滑到青筋突兀的手背。宽大的杏色棉袍外套了件灰毛斗蓬,正慵懒地蜷在西厢小天井的一张竹椅上晒太阳,小腹奇异地鼓起,仿佛只有那里才有生命蓬勃跃动的痕迹。安庆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细巧的五官全隐入高耸的发髻投影之中,深深浅浅看不清脸上表情,此刻的她像极了一只疲倦的猫,在默默舔拭着道道心伤。全然没有了曾经的高雅气质与精致状容。这就是骄傲尊贵的金枝玉叶么?心中唏嘘不已,过多的执着与算计已经将她折磨成了一个为情所困、为爱而伤的可怜女子。
“你不必用这般怜悯的目光看着本宫,本宫所作的一切,想必你也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安庆陡然从躺椅中坐直,睁大一双凤目锐利地盯着我道。
“彩儿,你怎么侍候公主的?腊月里还让她摇着竹椅晒太阳,驸马府就寒碜到没有一张毛皮褥子么?”我沉声喝道。
“彩儿不敢!是……是公主,公主……”彩儿吓得跪在地上话也说不连贯。
“是本宫不让她拿的,你做戏给谁看呢?”安庆复又躺倒在椅内,一脸不屑道。
一把握住安庆腕子,将她从竹椅里拎起站定。我怒斥道:“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你知不知道‘惜福’两个字怎么写?陪着丈夫,生个儿子好好过日子不好么?非要拆腾心思害人,你配不配当人娘?”看着安庆脸色渐渐煞白,心中有些不忍,松开手,我恨铁不成钢地嘟哝道:“ 你这样他就会心疼你了么?那个许娘子就不再嚣张了么?你只会害死自己与肚子里无辜的孩子!”
“那狐媚子成天吹奏些淫歌艳曲让人烦心,本宫正起疑着呢,这说停就停了,原来是郡主发威呀。你以为你般惺惺作态,本宫就会流着泪在你面前忏悔,乞求你的原谅?你休想!”安庆冷笑道。
“你也休想!我有说过要放过你么?我只是看不惯堂堂皇家公主被人作践而已,并不是为你林珩,你明白么?”我反唇相讥道。
“你何时放过我?打你第一天来到京城,来到这府里,你就没让人省心过!”安庆纤细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我鼻尖,嗓音愈发尖厉起来。
“你胡说!初来乍到,我尊你为嫂嫂;受封之后,我敬你作姐姐。佳木可以摸着良心说从未做过半件对不起你的事!”我气愤得一掌挥开安庆快要点上鼻尖的手指。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够了。他会为你挑他最喜欢的花色,为你搛你最爱吃的菜,陪你逛乐部打叶戏,弹出那样哀婉的《凤求凰》,他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你!”安庆歇斯底里地发作着。
“是你自己小心眼善妒罢了!我与大哥只是兄妹之谊,全无半点男女之情。寻常百姓家的兄弟姐妹打小就亲厚得很,哪象你们天家个个淡漠凉薄的?”我大声争辩道。
“好一双亲厚的兄妹!你随我来!”安庆厉声上前,一把拽过我胳膊,使劲儿往屋里拖。
“你要干嘛?” 我慌道。冷不防被安庆拽个踉跄,又不敢出力,怕拉扯之中不慎伤到这大肚婆。
“公主!您小心自个儿身子……”彩儿怯生生地跟在我俩身后。
“不许跟来!”安庆满面怒容道。
“可是驸马爷吩咐过婢子,不可离开公主左右。公主莫要难为婢子了!”彩儿说着又跪了下来。
“死丫头!你眼里可还有本宫?”安庆气急,拔下一根头簪没头没脑地便往彩儿身上扎去。
“够了!”劈手夺过簪子,狠狠掷出,碧绿的玉屑伴着清脆的碎裂声在地面上弹跳飞溅。“我与你进去便是。彩儿,你在外面候着,不必进来服侍了。”
“雪梅、心竹她们呢?怎么没一个在你身边?”见安庆被彩儿气得脸色发青,我满腹狐疑道。
“雪梅?你跟我提雪梅?要不是因为你,雪梅会投井而死?心竹、思菊她们会被遣走配人?”安庆惨笑着,已是泪流满面。
“雪梅死了?这怎么可能?”我连连摇头,不敢相信这残忍的事实。当日便是雪梅陪同安庆与我一道去石景山的,难道说大哥知晓了?故意这么做?想到此处,心一阵阵揪痛起来。
“怎么不是?雪梅死的第二天,这个狐媚子就进门了,这些都是在你毒发后,他为了你,为了你在报复我!”安庆痛不欲生道。
“不会,一定不会,大哥绝对不会这样做的!”我禁不住落泪道。活生生的人命呵,这怎么可以?
“你看这屋子,一点没变罢?自打你离去,他不准任何人进来动这里的一纸一物,每天都会来这独自坐上一会。你再看这些。”安庆缓缓说着,将我拉到书案前,展开一幅幅卷轴。
“这都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握着画卷的手不住颤抖。这些装裱精美的卷轴居然都是我以前待在驸马府闲来无事的涂鸦。
“全是你的鬼画符罢?他当宝贝似的收着。还有这个!”安庆忿忿地又从画筒中抽出一卷塞到已是呆若木鸡的我手中。
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展开,心再次被狠狠刺痛了。这是一幅清新隽永的仕女图,画中的少女蓝衫白裙,正斜倚着一树米黄的玉兰,长发飘逸,衣袂飞扬,嘴角挂着恬静的笑。画是不错,可画中的人却错了。为什么会是我?心内说不出的难过,伏在桌上放声痛哭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骗你上山后有多后怕?雪梅的死又让我有多后悔?我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恨不能时光倒流才好……”安庆木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记不清如何出的西厢,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纠结的地方。
“佳木!”被我不小心撞到的人惊呼。
“大哥。”我咬牙唤道。最不想见到的人总是会不期而遇。
“可是有事情找大哥?”大哥眨眼之间便恢复了温文尔雅的神态,朝服穿戴更是显得风度翩翩。
“佳木想请教大哥何为嗽疾?”我单刀直入道。
大哥沉吟半晌道:“佳木,你可是怪大哥骗了你?”
“佳木不敢。”我冷哼道。
“老二的妻子本是苗疆毒龙教的妖女,你随他去难免会碰上些邪魔歪道,万一惹上了,老二不一定能护你周全。”
“妖女?大哥可是看到二嫂害人了?难不成淑女就不会有害人之心了?”想起已过世的芳儿与眼前的安庆,我憋不住胸中气闷。
“看来九妹今日专程到访,便是为了指责大哥。”大哥双手取下翅帽,语气平静道。
“大哥误会佳木了。佳木只是想告诉大哥,要想公主母子平安,从现在起就该好好调理才是,不需要为了些本不该计较的事,造成终身遗憾!”我一字一顿道。
“九妹觉得不需要计较么?”大哥反复折着翅帽尖角开口。
“公主是大哥的发妻,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再说计不计较是佳木个人的事,不需要别人越俎代疱。”我紧盯着大哥道。
“九妹,你小的时候,遇到不开心的事,总会来找大哥……”大哥缓缓说着,神情似有些落寞。
“大哥,佳木已经长大,不再是当年的阿九了。以前的事我记不起来也不想再记起。”我坚定道。
“大哥明白你的意思了。”陆怀渊抬头冲我淡淡一笑。
擦肩而过的瞬间,不禁喃喃自语:我不会再是你的小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