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消劫(未完)(1 / 1)
自从比试结束,她就一直在吃东西。
天璧坐在梧桐树上,隔着层层串串的梧桐花,看着室内黄花梨雕花桌子旁边的女子,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她现在吃的,是晒干之后的无花果。这东西他曾经被天珉逼着吃过,那小子说,这是最锻炼牙齿的事物,有韧性,十分耐嚼。当年他还笑问天珉,锻炼牙齿干什么,结果天珉神秘一笑,说,以免关键时刻咬舌自尽的时候,咬不断自己的舌头,活受罪。
结果恶心得他再也不能看到这无花果。
可是现在,她一直在吃,都不会累的么?
累,当然累,只是现在听弦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若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近乎自虐地吃东西,也许,只是因为寂寞。
在这个且听风吟的春夜,她无法构筑牢固的堡垒来抵御寂寞的侵蚀,她没有期待没有欢欣,只有一种无法救赎的颓废感伤。寂寞如同千千万万缕无形的丝线,缠得她密不透风,难于呼吸,所以她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她已经隐隐觉得牙痛,这痛楚让她有些快意。她觉得自己像一头猪,可是猪怎么会觉得寂寞呢,所以她还是人,可是人怎么会这么吃东西呢,所以她还是猪……
不想了,头痛。
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天璧。
他往桌子上放了一样东西,说:“吃那么多无花果,会渴的,这个椰子你破开喝了吧。”
听弦忽然笑了:“今晚多亏了你。现在又劳烦你给我送椰子。”
天璧紧抿嘴唇,并未把那屏风倒落的古怪说出。
听弦也不问,只是仔细研究怎样把这个椰子给破开。
好硬的壳。原先她吃的椰子,都是下人们倒好的汁液或者切好的椰肉,完整的椰子,她从未尝试过。
于是她向天璧借剑。
天璧眉头一皱,椰子不都是钻孔的么。不过他还是给了她。于是听弦姑娘一向只用来抚琴的手,终于触摸道了天璧腰间的佩剑。
其实她早就对这柄剑很感兴趣。这是一柄很古朴的剑,没有任何装饰,所谓白玉为柄黄金为鞘的兵器,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这柄剑虽然古朴,但是听弦触摸到剑身的冰冷的时候,心跳还是快了一拍,这把剑比她想象的还要重。
一柄饱饮鲜血的剑。
现在却被用来破开一个椰子。
听弦不禁有些心虚,又觉得好笑。提起剑来向下劈的时候,力道自然拿捏不好,结果在桌子上留下了剑痕,椰子滚到了地上。
天璧觉得自己的宝剑在抗议了。这柄剑,将桌子劈开不费吹灰之力,可是现在居然只留下了一道剑痕。
那个好似做错了事情的女子,正手忙脚乱地将椰子从地上拾起来,然后准备自己的第二击。这一次,她放好了椰子,也瞄准了椰子,结果劈得太快,椰子是破开了,汁液溅出来很多,而且天璧分明看到,剑身是从桌子下面出来的。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会用剑了。只是——这椰子她怕是吃不成了。
果然,当她很开心地去拿椰子的时候,手里刚捧起半个,桌子断开了,那没拿到的半个椰子掉在地上,汁液全洒了出来。
听弦愣住。天璧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听弦也不管椰子了,只拿起那柄宝剑来看,这一次,这柄剑的古朴让她肃然起敬。
“它叫什么名字?”
“子狂。”天璧答道,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在说自己恋人的闺名。
“子狂?”听弦重复道,忽而现出了一丝赞赏,“好名字!外敛内狂,跟它的主人一样。”
天璧不笑了。外敛内狂,这四个字,也是老师对他的评价。只是离开天海楼已经许久,不知道老师现在如何……
听弦自是不知道天璧想起了什么,只伸手在剑刃上拭过,据说神兵利器的剑气都能伤人,她只是想试试这话是不是真的,可是没等她验出结果,天璧已经将剑取了回去,看向她的眼神也带着责备。听弦也不恼,拿起方才放在盆景架上的椰子,开始喝里面的汁液。
不知为何,她曾经喝过很多椰汁,却只有今晚的这半个,最好。
饮完了再转身,天璧却已经不见了。
一同不见的,还有她心中那毒蛇般的寂寞。
她知道在自己窗外的梧桐树上,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守卫,他身上带着这个时节桐花的芳香,让她安心倚靠。她知道这个男子奉睿王之名而来,为了她放弃了天海楼皇室暗卫的尊贵身份,成为静净坊听弦姑娘的贴身保镖。她知道这个名叫天璧的男子人如其名,温润如玉又武艺超群,在一起相处的时光里,两人渐渐培养出默契与信赖,成为好似相依的一个整体。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原本设计与睿王在梅林的“巧遇”的时候,她并未料到睿王会将自己的暗卫转给她。她只是单纯地想在风炎城找一个暗地的靠山,将来若是被正元帝察觉,起码有人能保下花姐。至于为什么选择龙靖天,纯粹是女人的直觉。她愿意相信这个经历了边关历练的皇子,在那坚定而明亮的眼神中,她看到的是真诚的喜爱与关心。而天璧的出现是不在她预料内的,然而后来无数个因梦魇难眠的夜晚,是这个如山一般的男子陪伴她到天明,那时起,她就十分感谢睿王,感谢天璧。
她心中的仇恨……并不强烈。人死如灯灭,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心气太高,总想为家族做事,然而力有未逮,怨不得谁。父母惨死,姑姑殉葬,明王被焚,论理说她应该对正元帝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啖其骨,然而她的恨意却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消弭——
因为她看到了百姓已经忘记了那场硝烟,风炎城现在很太平,天龙正在蒸蒸日上,一切都在步入正轨。若是她为了自己的仇恨去报复正元帝,那天龙该怎么办?
深爱天龙和百姓的父亲和明王已经去了,这份爱,是不是要她来继承?
在爱与恨之间,她,听弦,凌寒,选择了前者。
她不会不计后果地去复仇,她要学着父亲和明王,去爱天下苍生,而不是只有凌家。活在阴暗的仇恨里,与活在明媚的阳光下,无疑是后者更能慰藉死去的人。她不要做第二个毒娘子,她只要做听弦,身体里保存了凌氏的血脉,神志中保存了凌氏的才学的听弦。在抚琴的时候,她会想起姑姑,想起当年那曲《凤仪宫颂》,进而想起那年的寿宴,想起那个三月三……往事似前生,听弦已经觉得,自己活了两世了。
还是要感谢师傅铁琴客的指点。
师傅现今,又在哪里呢?他说要去云国看看……云国……今晚的雪衣女,来路必然不简单……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解决了花姐的难题,依然还是在静净坊的后院隐居。也许某年某月,她会嫁给天璧——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他——然后生一双儿女,从此过着平淡但是真实的生活,将来教养好他们,做寻常百姓也可,想出入朝堂也可,她会顺其天性,任其自由。也许等到她濒死的时候,会告诉这对子女他们的真正的出身,对他们说他们有多么了不起的外公外婆,有多么了不起的姑姑姑父。然而凌氏家族的责任,到她凌寒为止,已经不需要人继承了。
就这么越想越遥远,直到更漏打了五更天。前院的喧哗渐渐小了很多,想来宾客们都逐渐散去了。听弦也觉得有些疲倦,和衣而卧,不多时竟也睡着了。梦里忽然又再现了与雪衣女赛琴的场景,依然是她胜出……是啊,她如何能不胜出呢,寻常女子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人世浮沉,心境陡变,一般人,哪能修为出这样的琴音?
抚琴一道,重点在道而不在技。道之形成,一在读书,一在阅历。两者她听弦都无出其右者,琴之为道,孰能胜她?
诗穷而后工,琴,也是如此。
若是雪衣女知道她的对手居然是这样修炼的琴境,不知道会不会吐血呢?
然而和幸福相比,又有谁愿意牺牲幸福,换得琴道的通悟呢?上天造物不使全,自古及今,不外如是。
次日一早,听弦便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无奈地睁开眼睛,正听到侍女雅桐的声音:“林小姐,我家姑娘还没起呢……是啊,昨晚与雪衣女赛琴来着……想是累着了……那可不,劳心劳力呢……”
原来是林白来了。听弦起身,裹了里衣,便应道:“雅桐,请林小姐进来吧。”话音甫落,房门吱呀一声洞开,一道浅碧色的身影迅速掠过,直奔听弦的帷帐前——
听弦打下林白意欲“吃豆腐”的手,笑道:“又来这套!”
林白也不恼,笑嘻嘻说:“被摸一下又怎样啊,少不了一块肉!”
听弦叹道:“你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想你父亲林尚书,朝堂之上正气凛然,为我天龙的砥柱中流,你兄长林眠为文华殿大学士,现在已经位居丞相……怎么偏偏你就是林家的另类呢?”
林白顺手抓起桌上的一枚无花果,一边咀嚼一边含混地说:“我在家可是淑女得很,也就是在你这儿才真情流露……”
听弦打趣道:“那若是你今后嫁了人呢?”
林白脸一红,差点噎着,不依不饶又去抓听弦:“前面的教训道貌岸然,后面却……看你又胡说什么昏话!”
听弦笑着躲开了,只是因为方才起床,动作有些无力,还是被林白扑倒在床上,两个女子笑作一团,雅桐端了洗漱用具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雅桐心中含笑,每逢林小姐来,姑娘总是比平日开心些。
雅桐自然不清楚,听弦与林白算是多年旧识了。林尚书与凌相同科出身,二人的女儿自幼便玩在一起。听弦到了静净坊之后,主动与林白联系,以探知朝堂风云一角。林白是她可以信赖的人,义薄云天,并不是专门用来形容男人的词语。想林白第一次偷偷到静净坊看她,可是哭到碧波湖泛滥了。对听弦的事情,她对最信任的父兄都守口如瓶,探知了朝堂的什么事儿,也都会告诉听弦。
待到听弦梳洗完毕,这才发现林白放在桌上的一把宝剑,看上去华美无比。林白道:“听说昨晚你那保镖护卫不力,我便请了这柄剑来罚他,看他今后敢不敢渎职!”
听弦脸上笑意不变:“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都说宝剑赠英雄,鲜花赠美人……你说要罚人家,却送了一柄宝剑……用心也太明显了。我先说啊,天璧是我定下的人,你少肖想!别的都好说,这个我可不让!”
林白急道:“谁说我肖想他了……我还不是担心你……再说他那样子的人,又笨又呆又白痴……”这声音越来越小,与之相对的是林白的脸色越来越红。听弦好整以暇,自己梳妆,好似根本没放在心上。终于林白爆发了,一下子拉过正在研究戴哪朵珠花合适的听弦,正色问道:“你方才说……你是认真的?”
听弦见林白问得上心,依旧笑道:“我自然是认真的。……不过,若是天璧有了钟情的女子,我自然不会阻拦。所以,如果你有本事打动他,让他愿意爱你,我自然也成人之美。”
林白这才放了心,却又担心地问听弦:“那,那你怎么办?”
听弦拍拍林白抓着自己的手安抚道:“我都这样子了,如何能嫁人?再说了,谁说天璧一定会和你走?我还自信他会留下呢。”
林白气哼哼放下手,道:“那咱们就走着瞧!”话虽如此说,她却很感谢听弦没有直接回绝她的心意,还给了她这个机会。说完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气哼哼道,“还说什么你都这个样子了,那还不是怪你!明明有解药却不用完,偏偏要留下一半,搞不懂你怎么想的!”
听弦道:“完美招祸殃。我现在这样,也挺好。”林白不再就这个问题争论,反正怎么说都说不过她。但是天璧……却是她放不下的。从她第一眼看到天璧起,她就觉得自己等了这十几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个男人的出现。他符合自己梦中情人的所有标准,够英姿飒爽,够武艺高强,够侠肝义胆,当然,也足够冷若冰霜。但是……她见过他对听弦的温柔,这个男人是她大爱的闷骚类型……绝对绝对不能放过!
看着自己遐想不已的林白,听弦满含深意地向窗外的梧桐看了一眼,她并不知道天璧在树上的具体方位,然而她确信,他能听到她们的对话。有些心事她不想藏,但是也不会刻意去说。水到渠成才是最好的途径。而今借着林白,她第一次言明自己的心意,他会作何反应呢?
梧桐叶中的天璧此时却五味杂陈。他将听弦的表态看做是为了引出林白心意的小计。不是他不愿意相信听弦,而是——和明王殿下相比,他不认为自己有胜出的可能。
虽然那人已经死了。但是唯有死人,是不可能被战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