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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寻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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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元帝近来心情总是有些浮躁。为先帝的守孝之期将满,朝臣已经将充实后宫的事情提上日程。龙翔天看着眼面前一卷卷画册,疲惫地靠在龙椅上揉着太阳穴。身边的太监张海见了,识趣地不出声,挥挥手让侍从们都退下,给陛下留了一处清静。

龙翔天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恢复了淡然和冷静。他已经不是逼迫凌相和明王变乱的稚嫩君主了,踏着亲人的鲜血,他染红了宫殿玉阶,焚黑了大殿红墙,与之一同逝去的,是他的不忍和怯懦。作为天龙王朝第一位铁血铁腕的君主,他在位的短短两年内已经消弭了各种不同的声音。这样的蜕变,是母后愿意见到的吗?龙靖天看向已经擎出盈盈荷叶的水面,眼神忽然浮现了一丝迷茫。

如果这也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那么他愿意。

他再度将目光移向那些画卷,定格在一个穿湖绿色襦裙的女子身上,朱笔钦点。

好似忽然卸下了某种重担。

过了不多时,时任左相的林眠已经到了。正元帝收回落在画卷上的目光,事实上他除了那湖绿色耳朵裙子之外,什么都没看到。一瞬间他消失了方才的迷惘,再度变为一位君王。

“近日来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雪衣女,可查到她的底细了?”

“回圣上,此女行踪不定,实在难以探查。臣已经吩咐下去,让众人密切注意她的动向。一旦发现可疑处,立即处理。”

龙翔天忍不住皱了眉头,道:“一个云国的乐女,居然堂而皇之连挑我风炎城三十多座乐坊,即便她本身没有什么特殊目的,我天龙的乐师也太没本事了!”

只是这一次,身为天龙子民的林眠却不曾附和正元帝的意见,他淡淡一笑说:“陛下不曾亲耳听过雪衣女的演奏,故而会如此不平。雪衣女琴艺高超,凡是被她打败的乐师,无不心服口服,诚邀她一起切磋琴道。在臣看来,我天龙乐师的胸襟委实广博,只有极度自信的人才会在被打败之后不谈报复,虚心求教。若是心胸浅狭之辈,只怕雪衣女早就性命堪忧了。”

正元帝却不以为然:“本事不高,虚心又有何用?这世上臣服永远不是难事,只要你够强,就能命令高山低首,星辰倒转。不过能得你称赞,想来雪衣女琴艺确实已经到了出神入化之境。然而和……”

他忽而收了音。林眠却知道他没说出的话,那就是:和凌皇后相比,怎能同日而语?

凌皇后,虽然是正元帝的母后,虽然已经殉葬顺陵,却似乎依然是正元帝不可触碰的逆鳞。

林眠只有低头沉默,故作没有发现陛下的欲言又止。

片刻之后,正元帝淡淡吩咐道:“等到雪衣女下次露面,你安排下,我要亲自看看,她到底有多大本事。”

于是三天之后的晚上,便服出宫的龙翔天和林眠便坐在了静净坊的雅间。原因无他,雪衣女已经打败了风炎城除了静净坊之外的所有乐坊的乐师,今晚,她必然会来挑战静净坊。

今晚的静净坊,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空气中也漂浮着初夏的味道,草木葳蕤,阳气正盛,花草香沁人心脾,灯火辉煌处俱是文人雅客,以及其他乐坊闻讯而来的乐师。

这种气氛,和静净坊素来的名声颇为协调,只是多了几分紧张和静穆。好似一根紧绷的弦,只等那铮的一声,振奋所有人的精神。

花姐看着这场面,心里叹息。这雪衣女也忒大的本事,居然能将风炎城各路琴师斩于弦下。她这静净坊,若是没了听弦,怕也只剩下认输的份儿。可是听弦……若是那丫头真的出面,不知道要引来多少麻烦啊!所以她一直没对听弦说这事儿,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护得听弦周全更重要。于是知道必败的花姐,脸色凝重。方才其他乐坊的坊主都来探听消息,还交换了关于雪衣女的信息,大家得出的结论是,除非铁琴客亲自出马,否则想胜过雪衣女,怕是难比登天。

一向和花姐交好的清音坊坊主吴歌叹息说:“咱们谁不知道,琴道为雅,争强斗胜最是无聊,因此在风炎城,乃至整个天龙,从不曾有哪位琴师生出比试的心,都怕一沾上胜负,便辱了自己的琴。而今看来,这般故作清高,却真是折损我天龙颜面的序曲了。”

正心坊坊主云端仙子附和道:“吴姐姐这话说得太对了。想咱们平日以琴会友,也只是听听曲子,即便知道人家有什么缺点,也碍于情面不好指出,这下子,可被一个外人一锅端了!”

……

花姐正沉思,忽然小厮禀报说,听弦的护卫天璧有事求见。花姐便收敛了心事,出门见天璧去。

这天璧,乃是睿王留下照料听弦的人,虽然现今已经和睿王府没有关系了,但是花姐对他还是颇为尊重。见面行了礼,天璧也不废话,直入主题:“今晚小姐愿意为静净坊出战。”

花姐一愣,随即笑开了花:“那就还请天璧公子照顾听弦周全。”

天璧道:“这个自然。只是小姐的面容还是不要让太多人见到的好。台上就放个屏风吧。虽然不大合礼数,但是静净坊最高琴师出战,非常之人,应有非常待遇。”

花姐说:“老身也正有此意。公子放心。”

天璧点点头,转身去了。花姐这才将心放下,她就知道,听弦不会放着她静净坊不管的。若真是让她派个二等琴师出去认输,她王海花也实在不能甘心。

待到一切都布置妥当,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各路宾客都毫无倦意,一边觥筹交错谈天说地,一边都时不时看看门口,只等那白色身影出现,看是雪衣女战遍风炎,还是在这静净坊折戟沉沙。

终于,随着那一抹素净的白色出现在静净坊入口,偌大的厅堂从外向内,渐渐消弭了所有声音。所有人都盯着少女单薄的身子,目光或灼热的崇拜,或毫不掩饰的欣赏,或淡淡的不以为然,或如临大敌的敬畏……唯有静净坊的主人王海花,身着一身和少女的素白形成鲜明对比的大红色衣衫,衬得她整个人都喜气洋洋:“静净坊恭候雪衣姑娘已经多时了。姑娘是先稍事休息,还是直接比试呢?”

花姐待人接物一向利落干脆,在明知对方目的的前提下,那些虚伪客套她也不屑为之。

雪衣女见到这样的人物,也是微微一笑,眼前这位大妈,较之别的坊主,无疑让人舒服很多:“直接比试便好。不知贵坊要派几人出战?”

花姐哈哈一笑,末了忽然正色道:“姑娘孤身一人连挑我风炎城三十六乐坊,老身佩服得紧。姑娘既然单人出战,我静净坊必然也是单人迎战,才是公平。”

说罢便侧过身子,右手一扬:“姑娘远来是客,台上左侧的位子是留给姑娘的。姑娘请!”

在祖洲大陆,以左为尊,静净坊这般,姿态无疑是相当高的。花姐的谈吐丝毫看不出紧张和畏战情绪,全不似昨晚云英坊的坊主,见了雪衣女,话都说不囫囵。

王海花确实也语重千钧,气势十足。唬得众人都认为静净坊今晚是有备而来。只有和她相熟的吴歌等人现出哭笑不得的神色:“花姐啊,永远都这样,哪像乐坊的坊主,简直就是一江湖老大!”

雪衣女也不客气,径自往台上左侧而去。取下背上的锦缎亲囊,将一张样式无比朴素的琴放在已经备好的鸡翅木琴桌上。

正元帝看着那张琴,道:“琴倒是普通。能以一张这样的琴击败我天龙众多乐师,我还真是好奇,她到底有多大能耐。”

林眠恭恭敬敬坐在一旁,并不答话。心中却道,等待陛下真的聆听了她的琴声,怕必然也要感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了。林眠本人可是听过雪衣女的演奏的,一曲绕梁,他早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所以纵然自己是天龙的官员,他对雪衣女确实诚心实意地佩服。

雪衣女安置好了自己的琴,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香炉来,焚上一支嘉兰香。接着便再无其他动作,居然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直到此刻,她的对手,还未出现。

众人也屏息凝神,等待静净坊出战的乐师现身。他们很快便惊奇地发现,静净坊的小厮们在台上立了一道屏风,遮住了众人的视线。俄而听到摆放琴桌和琴凳的声音,影影绰绰见到一宛妙的女子身形现于屏风之后,别的再不可见。

众人心中无不纳罕道,静净坊卖的什么关子?

雪衣女此时睁开了眼睛,看着那道隔离了她和对手的屏风,并不动怒,懒懒道:“阁下莫非怕输了太丢人,故而先行躲在屏风之后么?”

虽然话的内容是辛辣的,但是这声音却是温润的。

原本众人对那道屏风就觉得不舒服,雪衣女这么一说,天龙众人也觉得底气不甚足。静净坊虽然是风炎城数一数二的大乐坊,但是论及琴道,首席琴师泠弦的造诣众人也清楚,较之雪衣女好似也稍逊一筹。只是传说铁琴客和静净坊关系非同一般,众人原本想着王海花会请铁琴客前来助阵解围,不曾想迎战的居然还是一个女子,而且这女子似乎也并非泠弦。众人不禁好奇,花姐的气定神闲到底是从何而来?

不待众人思量,屏风后面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姑娘莫怪,我天生容颜残缺,以屏风相隔,实在是怕惊吓了姑娘。”

这声音与方才雪衣女的声音相比,好似一面破锣,只是语调中透着毫不作伪的真诚。好多人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看那身段好似妙龄少女,缘何声音如此沙哑?莫不是真有天生恶疾?

雪衣女听了,也不由一愣,接着便歉然地说:“对不起。”

然后马上便转移了话题:“不知道姑娘所擅长的,是哪些曲子?”

这是雪衣女的惯例。先问对方所长,然后弹奏和对方同样的曲子。高下立见。

只是屏风后的琴师好似并不知道这个规矩:“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曲子。”

一些人已经惊呼出声,这就是静净坊派出的,风炎城最后一位出战的琴师?

唯有一些琴师大家,忽然不可置信地望着台上。

雪衣女闻言,也不由眯了眯眼睛,敏感地意识到这句话绝非字面上那么谦逊。

果然,那琴师接着说:“为琴一道,不敢自夸有所专长?只是若心与天地相通,则万物万事,无不可入琴,千人千面,都可以为我音。姑娘问及所长,岂不是太拘泥了?”

寥寥数语,擦亮了台下众位观战琴师的眼神,他们互相交换了目光,忽然觉得,即便不是铁琴客,能说出这般言语的女子,想来也绝对不简单。

雅间的林眠忽然对这个女子也产生了兴趣,他知道雪衣女今晚遇到了真正的对手。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因此他没有注意到正元帝听到这话之后,端着茶盅的手腕抖了抖,倾洒出几滴清茶,还忽然前倾了身子,似是要隔着屏风,将那神秘女子看得更清楚些。

雪衣女收敛了方才的闲适神情,起身对屏风一拜:“姑娘所说甚是。清素受教了。”

哗……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这是众人第一次知道雪衣女的名字。雪衣女是风炎城的乐坊给这个年轻的挑战者取的名字,因为她总是一身白衣。进了各家乐坊也不多话,直接叫板首席琴师。众人如临大敌之际,也就忽略了她的姓名。

原来她叫清素。一个出自前朝名家司马承桢《桐琴传》的名字,原文开篇即是:“桐琴,字清素……”

王海花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放回了肚子里。别的不说,单是让雪衣女自报姓名并说出“受教”的话来,静净坊已经不算落败了。

屏风后照旧是淡定自如的声音:“这些道理姑娘必然也明白,只是近来姑娘太在意胜败,才忽略了自己原本从容无碍的心境。若是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境,如何能有击败天龙众多琴道高手的实力?只愿今晚之后,姑娘能重新找回这样的心境,便是姑娘身前那张素琴的福气了。”

这话说得俨然是尊长教导学生。众人不由为女子捏了把冷汗,好狂妄,却又真的是好境界!

雪衣女清素却不着恼,脸颊甚至泛起了红晕,只是她收敛得很快,直起腰身,回到琴桌前坐下,方才道:“姑娘对琴道钻研颇深,只是不知道姑娘愿意怎样比试?”

但闻屏风后人语:“不如三局。”

清素道:“愿闻其详。”

那人接着说:“第一局,以‘乐坊’为题,你我各作一曲。第二局的题目,请姑娘决定。至于第三局,就请姑娘在众位宾客中选择一人出题吧。我本天龙人,此事应要避嫌。”

女子娓娓道来,却让人不得不信服,这确实是稳妥且新鲜的比试方法,而且对于来自云国的清素也甚是公平。曲出新意,更见真章。清素也没犹豫,立时应声:“姑娘的办法倒是别致。只是你我谁先演奏呢?”

因为是自由创作,故而演奏的先后也十分关键。清素道:“不如抓阄决定吧。”结果是清素第一局先。

清素也不多话,调整了气息,坐于琴凳上,先紧了三弦,又松了五弦,试了几个音之后,一曲完整的曲子便流泻而出。

雪衣女此前的演奏,无不清新高雅,这次却多了几分温靡的气息,吟猱之际余韵袅袅,好似乐坊中沉香余烬,绵长滋润,又好比乐女们的裙幅,轻歌妙舞,纱灯罩月。众人听得这种曲子,不由微笑默叹,觉得此曲和乐坊之题实在是切合。

曲终合弦,坊中掌声雷动,夹杂着钦服的叹息。但闻屏风后的女子赞道:“姑娘果然妙指。”

清素微微一笑,道:“请!”

于是偌大静净坊忽而归于沉寂,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位神秘女子能弹出什么样的曲子来。

屏风后的人也是先调了弦,清素端坐在左边台上,闭目聆听,似是要捕捉到对方每一个动作每一声琴音。

琴音起初并不是高音,宛如雪山下潺潺而落的雪水,只是一条欢快的小溪。听者闻之,好似见到众女媗妍,正对镜梳妆,仔细点染,腮红嫣然。

顷刻,琴音变为小小湖泊,蓝天下春风送波,绿水差差,白鹭唳天,粉蝶逐花。听者闻之,好似见到乐师七八人,歌女六七人,言笑晏晏,拊掌欢欢,临烟波思浩荡,望秋云神飞扬。

一时间众人都被带入这不凡境界,沉吟其中,笑意满满。忽而琴音乍变,好似江河汤汤,奔涌东去,却原来暮□□临,乐坊挂起灯笼,迎接八方来客。但见衣冠楚楚者,落魄癫狂者,轻薄浮夸者,孤傲劲节者,豪门显贵者,江湖游侠者,齐集此地,美酒佳肴,丝竹暖响,端的是洞天福地,温柔之冢。

听到此处,清素的神色已然肃敬,不想风炎城中居然有此高手,深谙以琴御心之道。想那台下众人,早已三魂去了七魄,随着这曲子奔向那最为辉煌的□□——百川归海,真乃乐圣出,万籁寂!

曲终,刹那静寂之后,是比方才更为热烈的掌声和惊叹。不想静净坊居然有这等高手,无怪乎业内人士公认静净坊为风炎城三十六坊的老大!

不尽兴!这是人们共同的感受,好似只见到绝代佳人衣袖之一抹,让人如百爪挠心地难受。林眠已经痴了,正元帝也好似魂不守舍,仿佛重见故人。

清素倒是平和:“这一局,清素认输。”

屏风后的人说:“此题为听弦所出,在下必是有备而来,即便胜了,也不算什么本事。倒是第二局,还请姑娘莫要留手。”

原来她叫听弦。众人都默默记着这个名字,知道这必将是震撼天龙的顶级乐师的大名。

清素心中道,听弦,听弦,却也是和琴有关的名字了。前人诗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从这般超世的诗中得来的名字,却丝毫没有孤芳自赏之气,委实难得。思及此,清素不由叹道:“纵然姑娘有备而来,获胜也是在琴道上造诣精深的缘故。”

听弦却笑道:“论及造诣,只怕姑娘和我,应在伯仲之间。只是若我猜得不错,姑娘必非乐坊众人,而是在某高门大户专心研习琴道的乐人,因此虽然精通音律,却未必明了人心。方才姑娘所奏,与其说是乐坊,不如说是某家贵族大宴的场景。抚琴既需知己,先得将自己展示给别人,不然天下之大,也难觅知音。抚琴是为了快乐,只有让听者快乐了,咱们这琴也算不委屈。世间愁苦不平何其多也,若是听个曲子,到乐坊图个乐子,还要被傲慢之音打压,想来着世上便再无桃源了。”

听到前面说自己是高门大户中人,清素表情更见佩服。待后来的话进入耳廓,正如醍醐灌顶,清素只觉自己好似练武之人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股清气自灵台而下,驱散了近日来挥之不去的阴霾。她再度起身,对听弦行了一揖,道:“清素受教!”

众人也为听弦方才的理论折服,虽然这声音实在难听,但是言语之中却禅机无限,一时间众位乐师都回味无穷,好似要悟到什么,转眼却捉摸不定。

不待他们细细反刍,清素已然提出了第二局的题目:绿水青山。

这个题目,却是琴家常有之作。当年被明王献作凌皇后寿礼的名琴“幽磵泉”,便最适宜以滚拂指法演奏山水之曲,可惜一曲知音天龙少,传说此琴的主人在自己的知音故去后,便摔碎此琴再不演奏。若非明王以续弦胶将此琴修复,这个故事已经要沉寂在浩瀚典籍中,化作众多琴家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人谁不想有知己,人谁不想有个伴儿?奈何天下虽大,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人,又能有几?

青山绿水。与其说这是个题目,不如说,这是一种期待,一种凡是懂琴者都有的期待,以流水高山召唤同道中人,只求有人了解,有人信赖。

青山绿水。

众人细细咀嚼这个题目,不少人已经现出怅然之色。怅然之后便是振奋:千年绝唱不复存,难道今晚,会是新的传奇被谱写出吗?

屏风后那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好题目。”

别的居然再不多话,但闻调弦声响,试音声响,片刻静寂之后,一曲青山绿水便隔着薄薄的屏风,将众人带入奇山之巅,绿波之畔。

却是一座充满无限生机的山。而不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山,也绝非“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山。

这座山,好似参天巨碑矗立尘寰,上接九天之霄壤,下临无间之绝地,宛如盘古初开天地,女娲初造人间,混沌之中,忽有灵光现世,巨斧劈山,百泉奔涌,鸟兽惊慌,日月轮转,又变为古木参天,云蒸霞蔚,野芳争艳,游龙盘桓。

忽然变为泛音,清灵澄澈,如空谷足音,好似有人自远方缓缓而来,环佩叮咚,长啸清越,原本汹涌澎湃的瀑布忽然变作细细一线,自千仞山巅垂落而下,好似银河一绺,怎的到了尘世。山间有一处碧绿草坪,落英缤纷,如梦如幻。有琴一张,有云数朵,有百鸟衔花,有走兽低首。

居然是琴中琴音!以应和的方式抚出两曲!

这应和之声虽然微弱,不仔细辨别几乎都要淹没在庞大的山水主题中,然而对于琴道高手来说,这微弱的声音足以震撼他们的灵魂。

琴中琴!

虽然应和的技巧,但凡琴师都会一二,只是那顶多几个乐句。而今听弦的应和却贯穿了整首曲子,这就好比是一手画圆一手画方,好比一位剑客左右手同时使出两套剑法。这在乐界一直是传说中的神艺,难以想象,这位年轻的姑娘居然能如此完美地将此艺展现,并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一霎时,山为雄壮,水为柔媚,山为永恒,水为常新,山为仁厚,水为智慧,山为包容,水为流转……众人只觉五脏六腑被涤荡得干干净净,四肢百骸被舒展得熨熨帖帖,好似躺在那山间泉下的草地上,懒洋洋地,再也不想起来。

已经没有人还记得起要叫好,也没有记得起要鼓掌,全场呆若木鸡,在这乐曲的境界中不可自拔,不愿醒来。

第一个开口的居然是清素:“我曾听人讲,在一处风光秀丽的名胜,有位著名的诗人想写诗抒怀,可是看到墙壁上另外一位诗人的作品,只能掷笔叹息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前人题诗在上头’。”

听弦却笑了,道:“姑娘谬赞。在下自信姑娘必然能带给我天龙众位乐师不一样的惊喜。”

清素却不推辞这赞美,只是说:“如闻仙乐耳暂明。下面这首曲子,便算作对姑娘此曲的答谢吧。”

清素也调弦,这回却是松了二弦,紧了六弦和七弦,于是高音愈高,低音愈低,这般行曲,更难调和。

清素喜欢以散音起句,不似听弦喜用泛音。因此,清素的琴乐更为中正平和,听弦的琴乐则较为奇异灵秀。这曲《青山绿水》,同样彰显了两人的乐曲风格之不同。

如果说听弦方才的作品,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天龙九峰山的影子,那么清素的曲子却是驰骋在草原大漠,那山是雪山一脉,山下是密密的阔叶林,几股清泉流泻而出,顺溪而上,直至针叶林,灌木林,有苍鹰飞起,硕大的翅膀遮天蔽日,扇出能将人吹倒的飓风。小溪在山间打了个弯,磕磕绊绊遇到很多碎石,于是小溪将这些卵石纳入自己的怀抱,细心呵护,将这些碎石打磨去了棱角,现出美玉的模样。小溪继续欢快地向山下奔去,腾起白色的水雾,而琴音依旧在向高处走,一路跋涉,跋涉,再跋涉,终于抵达山巅——却见远处是又一座山,一座山边上又是一座,最远处,山峰和山峰交错处,露出雪山一个峰头,皑皑白雪,圣洁无瑕,如圣女临世,护佑苍生,愈发衬得这边的青山绿水活力无限,生生不息。

这是生在祖洲南部的天龙人从未见过的奇景。可是此刻,在雪衣女的弦下,他们见到了这种壮观和博大,被大自然的神采深深折服。那高远的天空,那无上的尊崇,那广袤的大地,无一不是让人虔诚以拜,无一不想让人下跪行礼。

合弦之后,清素自豪一笑,道:“此乃我云国云水草原和云水山,较之天龙山水,不知听弦以为怎样?”

屏风后的声音是向往和激动的:“不想云国居然有此等美景,只合快马扬鞭,烈酒熊火,邀三五豪迈侠士,名剑风流,一道去赏!”

清素对这样的回答甚是满意,眼中现出神往和期待:“若听弦愿往云国一游,清素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请你饱览云国胜景!”

然而听弦却没有答话,好似欲言又止。清素这才想起方才听弦说自己有恶疾,容颜不堪,想来平日也是极少出门的,顿觉自己太过唐突。于是不待听弦回复,便转移话题道:“未知此局,你我胜负如何?”

听弦开口时,完全听不出情绪的波动:“我自认应该是平手。”

清素道:“委实不易。居然能和你那琴中琴并驾齐驱。”虽是自夸,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自得之色,更可见的是对听弦应和技法的钦佩。

平局的结果也得到了在场众位琴师的认可。听弦在技巧上更胜一筹,只是清素以雪山压顶的内涵补了技巧的不足,两人可谓各有千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往往就是因为这么个缘由。只是平手的结局注定了往下的第三局必然激烈异常,众人恨不得多生几个耳朵,好更详尽更仔细地记下两人的每一个音律。

按照规则,这一局由清素在众位宾客之中选择一人出题。清素站起身来,走到台边,眼神环顾,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角落里一位女客身上,那位女客好似察觉到来自清素的注意,对之微微一笑。

清素只觉得这一笑好美,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这般纯净的笑容,连带的让见到这笑容的她也心情舒畅,近日来压在心上的重担瞬间轻了不少。于是清素道:“就请东边角落里,那位身着雪青色衣衫的夫人出题吧。”

这个原本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下子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而那位身着雪青色衣衫的女子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对台上和台下各请了万福,道:“蒙清素姑娘抬爱。众位若无异议,这一局的题目就由小女子来定了。”

这声音好似百花盛开之际,春莺恰出谷,柔和端庄,风情无限。女子的头发已经盘起,所以方才清素才称她为“夫人”。众人细细打量,这女子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口,面若芙蓉,身若拂柳,秋波含情,乌发如墨,是仕女图中最常见的形象,兼之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气度雍容,更让人惊叹。

这是哪家的夫人?这般风华绝代,不该在天龙默默无闻。只是就连众位经常出入朱门豪户的乐师也不知道这是何方佳人。

难不成一直养在深闺人不识?

原本坐在女子身旁的男子也许是她的夫君,见到众人惊叹的眼神,心中好似颇为不爽,索性站起来,展示占有似的揽住女子的腰身,道:“娘子还是赶紧出题吧。有为夫在,哪个敢有异议?”

这话说得好生狂妄!但是这个男人确实也有狂妄的资本。原本他坐在那里,并不起眼,不过是寻常酒客。然而现在,他身上忽然放射出强烈的气场,魁梧的身子宛若高山,让人想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话来。

一直在暗处保护听弦的天璧在今晚第一次有了紧张的感觉。他敏感地意识到,听弦的对手选择了一个非同一般的出题人。

雅座的林眠和正元帝也被这人的气势所吸引,龙翔天道:“好似一柄利刃,脱了刀鞘。”

林眠不说话,眉头紧皱,这对夫妻来路绝对不简单。

无论众人如何思量,那雪青色衣衫的女子却好似见若未见,只是将玉手压在自己腰旁的大手上,朗声道:“这第三局的题目,不如就定做‘江山美人’罢!”

“噗……”好似二楼某个雅座某位宾客,喷出了一口茶。原本微弱的声音,在这分外寂静的时刻,也就分外惹人注意。

那夫君敏锐的目光扫过那个方向,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慌忙探头来看,作揖赔礼道:“小生只是觉得,让两位女子以‘江山美人’为题,似乎太过难为她们了。绝无轻视贤伉俪的意思。还望恕罪!”

女子和她的夫君相视一眼,男子冷哼一声,转头不再理睬这个书生。那书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在这时清素道:“这位公子说的好生没有道理。谁说江山美人的题目我等女子作不得?我云国开国皇帝云瑶帝,不就是一位奇女子吗?现今我云国的四公主华云端,也堪称女中英豪。公子难道不觉得自己鼠目寸光,胸襟太过狭隘吗?”

那书生好似不曾料到自己顺口之词会引来如此辩驳,当下便认错道:“姑娘说的是,是小生浅薄了。”

清素却不饶他,接着说:“既是如此,公子今晚就听听,我等女子指下的‘江山美人’罢!”

言毕再不看那书生一眼,径自回到琴桌前,换了一支香燃上,重新调弦。

那书生讪讪的,闹了个大红脸,似也觉得好生没趣,便自顾自坐下,探着头等着听曲子。

正元帝笑道:“这书生倒也有趣。”顿了顿,接着说,“这清素,倒也有些脾气。”

却不见料想中的回答,龙翔天往林眠那厢一看,只见林眠看着清素,已然痴了。

龙翔天头回见林眠如此深情专注,不由想笑。只是还没笑出来,心头一阵莫名的苦涩涌起,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一局又该清素先。

清素这一次起音平平,如同皇城郊外的梧桐,在风中日下,自在坦荡。又如一个梦境,梦中有女子梳妆,衣着华美,神态威严。这是序曲。

接着音势渐高,好似一条长长的甬道,走在上面的青石上的是两路宫人,手执仪仗,步履齐整,向着皇城最威严的所在而去。

这段颇长,音位也越来越高,节奏也越来越慢。听者的心也跟着一路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根紧绷的弦会松弛,或者直接断掉。

终于到了那个顶点,好似登临绝顶的豁然开朗,看那阖闾千门依次开,袖里珍奇光五色,只待乘风破浪追万里,他年要补天西北!这江山如画,红颜堪夸,纵然浮生欢娱少,可是能有此般风云,夫复何求?

这一曲有美人如玉,有壮志凌云,不见杀伐之音,却有决断之声。众皆搓掌赞叹,原以为这清素只是一个乐女,而今众人谁还仅仅当她是乐女看?闻弦歌而知雅意,此女志不在小也。

清素演奏完毕,又向方才的雅间书生的方向看去,却不见了那书生踪影。她也不在意,复请听弦演奏。听弦这次并不多话,直接开始了自己对“江山美人”的演绎。

在她试音的时候,出题的女子与其夫君窃窃私语道:

“四公主手下的人,果然都巾帼不让须眉。”

“这有什么好,美人掌江山,累也能累死。倒不如你我这般逍遥。”

“我倒是好奇,这天龙女子又该如何理解江山美人呢?难不成还是你们男人那一套,爱江山更爱美人么?”

“你以为像我这样的痴情人能有几个?你又以为像你这样的小妖精能有多少?只怕祖洲千年,也只有你我这一对苦命鸳鸯天涯亡命而已。”

话虽如此,但听语气,那男子分明是格外得意。

女子也不再言语,笑看自己选中的男人,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福和骄傲。

被这样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视着,男子再也想不起那些朝堂争斗,他只知道,眼前,当下,才是他最应该珍惜的人和事。

一声散音,打断两人的对视。这一回听弦的演奏与方才清素的截然不同。如果说清素是以云国的历史展示女子掌控天下的“江山美人”,听弦则是最为传统的,女子在男人身后的种种际遇。

听弦指下的美人形象是纯真并且快乐的,她好似一只五月的小鸟,飞过丛林落在湖畔,开心地梳理着自己华彩的羽毛。然后她见到了那个人,爱情成为她生命的主题,这宿命的相遇使她收起了自己的梦想,好似七仙女叠起了自己的羽衣,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她和别的女子一样相夫教子,针线闲拈,书窗教课,成为一个为了夫君和家庭牺牲一切的人。

这是什么?江山美人?

如此平淡而终,众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清素现出气愤的神色:“这算什么?”

屏风后的人依旧气定神闲:“这叫江山美人。”

清素冷哼一声,只觉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和轻视。

听弦叹息一声,道:“还请清素姑娘听我说明。”

清素一甩衣袖,道:“洗耳恭听!”

不单是清素,其他人也被这变数惊呆了,都无比好奇听弦能给出什么解释来。

那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姑娘方才的《江山美人》,甚是宏伟,这般女子,在我天龙难得一见。我也想,有生之年若能见到这样的女子,如你方才所说的四公主华云端,着实是人生幸事。”

听了这话,清素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些。但是依然抬头看着台上的柱子,不看屏风这边。

听弦话锋一转,接着说:“只是,听弦窃以为,这样的女子,可以掌握天下,明了人心,只是——即便她拥有无上的权力,无限的财富,她终归是缺少了一样东西。”

清素闻言猛然看向屏风,等着听弦下面的话。

听弦依旧平静地说:“她缺的,是属于她自己的那份幸福。”

众人悚然,无人能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清素一愣,又有些气急,怒道:“你怎知她不幸福?不要把你天龙女子的畏缩和怯懦强加在我云国女子身上!”

听弦却笑了,说:“姑娘不必着急。我且问你,这世上,有四时变化,有昼夜交替,有生老病死,却又是为了什么?”也不待清素回答,她自答道,“是为了平衡。任何无用的东西都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天道如此,有用才有生。而那些无用之用,便是大用。既然如此,男女之别又是为了什么?只为繁衍子嗣么?听弦以为不是的,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分工,男女有别,各司其职,所以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众人觉得这话倒也新鲜,不觉都听入了神。

听弦又接着说:“江山如棋局,下棋的是男子。美人是做什么的?听弦以为,美人是站在男子身后,守护着这江山的。方才我所演奏的女子,可以是寻常人家的主妇,也可以是统领六宫的皇后。有家才有国,家中有女人,这个家才会安。一个个小家因为有这样的女子而安定,江山美人的真谛就在这里。”

话音甫落,有掌声突兀响起。众人回过神来望去,却是出题的那对夫妻。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跟着啪啪啪啪地喝彩,台上清素已经呆了,似是一下子理解不了这些话。

正在这时,异变陡生,那屏风忽然向边上倒去,众人来不及反应之际,但见一抹黑影从天而降,迅速将屏风后的女子护在怀中。只是终究慢了一拍,女子脸上的一片乌青还是被众人看到了。

虽然听弦早已说出自己容颜有缺的事实,但是在这样的较量之后,人们还是更愿意相信那是她的自谦之语,更愿意她是才貌双全的神话中人。真相乍然揭开,人们都惋惜万分,原来,她真的是……

别的还来不及想,就见黑衣男子凌厉的目光扫向二楼某个房间,从舞台两侧又窜出两道黑影,直奔那雅室而去。

突变之前,清素却已然淡定,此时她已经平复了方才混乱的思绪,对听弦道:“姑娘所说甚是。他日清素必定还会到静净坊向姑娘讨教。”末了,她好似很艰难地说,“今天的比试,清素甘拜下风。”

听弦此时在天璧怀中,闻言稍稍转头,道:“姑娘慢走。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语气依旧平淡,好似屏风的倒去完全是个意外。

招待不周?清素苦笑,这不周,只怕就是方才那“书生”搞出来的事情吧。若听弦知道自己和那“书生”是一伙的……清素摇摇头,不再多想,收拾起琴,径自去了。

众人正迷糊,不解到底怎么回事,王海花已经出来打圆场了:“今天胜负已出,我风炎城终归胜了最后一局。老身今儿个高兴,各位朋友的账单就全免了!”

于是大家欢呼起来,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失,一时间喧哗热闹,丝竹齐作,又是平日的静净坊。

该糊涂的时候,就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花姐都不愿多说,人们也不会傻乎乎去追问。

只是龙翔天和林眠不是会装糊涂的人,事实也不允许他们装糊涂。

龙翔天方才看得清楚,是一排银针样的暗器射在屏风上,才使得屏风向一边倒去。无论发暗器的人是谁,他都要感谢这个人,因为这屏风倒去的一瞬间,他看到了那张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脸庞。

虽然这脸已经有了黑色的瘢痕。

龙翔天猛然捏碎了手里的杯子,咬牙吩咐身后的天璋道:“把韩白月给我找出来!问清楚,凌寒怎么没有死!”

天璋领命而去。转身之前,复杂的眼光停留在台上黑衣的天璧身上:怪不得他离开了天海楼,原来他居然在这里!那睿王……

天璋已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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