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那人六十开外年纪,又瘦又小,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乍一看有些寒碜。发梳得溜光,在头顶绾了一个道士髻。光看这副装扮,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个破落道观的老道士,但他面前放的那些杯盘碗盏,竟都是华美之极,纵然是皇宫内院用的器具,也不过如此。
此刻,他正在喝酒。
酒杯是由上好白玉雕刻,晶莹剔透,隐隐可见琥珀似的酒色映出,两耳却是纯金制成。
除了鸠道人,这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这样极端的组合。
江湖中会使毒的人不少,但真正的用毒高手却不多。
鸠道人,恰好就是这为数不多的用毒高手之一。
不知道人是不是都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越是擅长,反倒越是谨慎。鸠道人本就是用毒的高手,最怕的却是别人对他下毒。据说他为此专门请人打造了一套饮食用具,随身携带,有毒无毒,一试便知。
若不是看到这满满一桌精致的碗盏,我也不会知道,他就是鸠道人。
只是奇怪,鸠道人原本只在江南一带走动,怎地忽然来了洛阳?
“踏月哥哥,你在看什么?”飞雨道。
“没什么。”我惊觉地收回目光。
怎么忘了飞雨在这里。如果这鸠道人真有所图,恐怕洛阳近日会有事发生。
楼下忽然喧闹起来,一个大汉的声音怒道:“怎地?爷爷这副样子不配上这二楼?”
“是下人不懂事,大爷莫怪,大爷莫怪!”掌柜的声音先是谦卑,而后忽然转为厉声,“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带这位爷上去?”
“是!是!”小二惶恐地连声应着。转眼就听见楼梯响动,一个大汉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那人五大三粗,一脸络腮,看起来面色不善,却穿着一件裁剪合身,质料上好的锦袍,似乎很讲究。
飞雨好奇地看了他两眼,轻声道:“他好凶哦。”
我笑道:“江湖人就是这样,你还想和我闯荡江湖么?”
飞雨撇撇嘴:“你和爹爹都一样,说来说去,就是不肯带我去江湖玩玩。”
我笑着揉她的头:“傻丫头,不带你去,是为了你好。”
那大汉已择了张桌坐下,我们的饭菜也上来了。
我替飞雨挑了双干净的筷子递过去。她伸手接了,看着那一桌菜肴却不动。
“怎了?刚才不是喊饿么?”
她将筷子尖咬嘴里。
“踏月哥哥,这次回来你还会走么?”
我微微一笑:“你可希望我留下来?”
“我…”她刚说了一个字,面上忽然一红,对我嗔怒道,“臭踏月,不理你了!”说罢开吃,不知是害羞还是生气,竟真的没再说一句话。
看着她吃,我捧着茶,一口一口地喝。
飞雨小的时候,吃东西喜欢塞满一嘴,然后鼓着腮帮子慢慢地嚼。那模样,可爱之极,只要看着就会很有食欲。
如今,她已长大。
此刻虽然双眼仍是不安分地四下乱转,她吃起东西来却已变得优雅很多。一小口一小口地送进嘴里,几乎看不清咀嚼的痕迹,每吃一会儿,还要用丝绢擦擦嘴角。
但,依旧可爱。
我正目不转睛地看她,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也不由得心中一动。
方才那大汉坐在我的侧面不远处,持筷的左手挑着兰花指,正在拨弄一盘三素锦。
他看似粗犷,吃东西的时候却非常秀气。三素锦是由三样素粒炒成,他只吃玉米,不碰其他两样,而且一次只夹一粒。
这大汉竟是个左撇子。
世上长得豪壮动作却如此秀气的或许很多,但江湖中却只有一个。
——碎天指曹苓。
据说他本不是左撇子,但因碎天指是左手招式,为了练碎天指,他硬是强迫自己变成了一个左撇子。不认识他的人,恐怕决不会想到,那轻轻翘起的兰花指,竟是杀人的利器。
连曹苓也来了洛阳。
楼梯口突然响起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七、八个人走了上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白面微须,冠方巾,看起来文绉绉,一双小眼却精光四射。他身后几人都是二十上下的少年,一律着青衣。他一身明黄暗花长衫,手提长剑,在众人中最是显眼。
他们上楼后并不落坐,却直直向石道人走去。
石道人仍是气定神闲地喝酒,仿佛根本未看见他们。旁边几桌看这架势,却已有些坐不住了。
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拱手道:“在下愿出双倍价钱,不知这位道兄可否将那芒仙草割爱?”
石道人偏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出十倍价钱,道爷也不会割爱。”
那中年男子脸色微变,强忍住气道:“实不相瞒,家师兄身受重伤,命在旦夕,还望道兄…”
“罗罗嗦嗦好不烦人,道爷今日不想杀人,快滚。”
声音不大,整个二楼却顿时安静下来。
中年男子站在那里,脸上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一阵红一阵白。
他身后的青衣少年中立刻就有人拔出剑来!“师父,何必跟他罗嗦,我们逍遥堂可不是好欺负的!”
石道人嘿嘿一笑:“无知小辈!莫说你们的师父,纵然是逍遥堂堂主葛方亲自来,道爷也不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那些青衣少年更是沉不住气,一个圆脸少年走出人群,横剑喝道:“臭老道,家师对你处处忍让,只是不想与你一般见识!识相的快把芒仙草交出来,否则…”他话未说完,忽然浑身一震,手中的剑直直掉落在地上,半声也没吭,就“砰”地倒了下去!
“裴师兄!”
“中修!”
“师弟!”
惊呼声此起彼伏,两个青衣少年急急抢上前去搀扶,不料刚触到他的身体,也立刻惨叫起来!
事出突然,食客们尚未反应过来,不知谁喊了声:“杀人啦!”
霎那间,整个二楼如同炸开了锅,哭喊叫闹,奔的奔,逃的逃,瞬间走了个干净!
石道人的毒太过霸道,我实在不想让飞雨冒险,正要拉她走人,她却死死抱住我的手臂。
“踏月哥哥,我想留下看。”
“不行。”这次我不由她,“若是发生什么不测,我如何对你爹交代?”
“你那么厉害,肯定会保护我,怎会有危险呢?”
娇缠的口气让我差点妥协,但还是得狠心拒绝她。
“不行。”
“一次也不行?”
“不行。”
“好啊,”她甩开我的手,重重坐回桌旁,“你若非要走,就自个儿走罢,总之我要留下!”
“飞雨——”
“臭踏月,你若要走,就不要管我。若要管我,就不许走!”
我未及开口,那边已是一声怒喝!
“你——!你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