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葬心（1 / 1）
明心一病不起，昏迷的时候倒是还记得江明韵，却只会在梦里哀哀的哭；清醒的时候却人鬼不分，不是尖叫，就是傻笑。
江明韵每日熬药，左哄右劝，明心的药也只能下肚一半。可能是那军医开的药不管用，也可能是明心病得太重，她的身体还是一日一日垮下去了，原本尖细玲珑的小脸越发尖细，然而玲珑却不见了，死灰的光开始慢慢蒙上她的眼睛。
小乐消失了三五天后重新出现，她歹毒一笑：“段先生说了，他就想看看你忍耐的限度在哪儿！”
段华猜得对，她能吃苦，善忍耐，要面子，不认输。
小乐几乎卷走了远香阁里所有的值钱的东西，钱财是身外之物，江明韵安慰自己。小乐每次都会拿着些木簪、细针、竹枝之类的危险品靠近她，江明韵使劲浑身指数，虽然每次都让她铩羽而归，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身上青紫的伤痕，流血的伤口就从来没好全过。
方彦忙得没有时间在远香阁出现，他送来的药品、食物、衣服，无一例外，都被小乐刮去。
好在江明韵手里有方彦那次塞给她的药，在那些困苦难捱的日子里，她每次用热水洗净伤口，沁凉的药脂小心涂抹在伤口上时，那总是紧缩着的心脏才会难得放松下来。
她不知道还该不该恨，明心的病拖着她，小乐的骚扰烦着她，她每天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总是一片混乱，父亲衣襟的血，母亲自刺的簪，家破人亡的痛，还有方彦总是出现的脸，一会儿对她笑，一会儿对她哭……
母亲说，不要报仇，不要恨……她知道，她明白，这不能怪方彦，不能怪方家军，甚至不能怪段华，怪谁，怪谁？
她只知道，她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去爱方彦了……
方家军终于在京城安定下来，方彦率他的将帅谋士入主皇宫，正式宣布废除大利国号。但由于天下混乱，群雄并起，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方彦不愿称帝，故而新国号未定，国家进入群雄逐鹿的时代。
江明韵和明心第二天被接入皇宫，安置在从前一个公主的宫殿内。殿名“青芜”，也是个雅致轩秀的地方。
江明韵脸上的伤口已经痊愈，解开布巾的时候，铜镜里的容颜依稀如昨，只是左脸颊上一道粉白的伤痕顽固的提醒着她疼痛的滋味，江明韵抚面叹息，这一场伤痛，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女人都是爱美如命，江明韵再是豁达，也不免郁郁不乐。
更让她难受的是明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进了宫，物质上好了很多，药品和补品也时常能够得到，但明心还是昏迷不醒的时候居多。
她昏迷的时候不会痴痴呆呆，疯疯傻傻，脸上难得的露出安静的、天真的面容，就像从前在相府时一样，她总是睁着明亮的眼睛，反应老是慢自己一拍，会傻笑，无辜的很。
江明韵日日守着她，看着她的脸，仿佛还是那无忧无虑的昨天。
“明心，喝药了。”江明韵顺着细细的勺柄让药汁一点点流进明心嘴里，“我不许你也走掉，你知不知道，我第一天穿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陪我最多的也是你……要是你也去了，我自己也会忘记我到底有没有来过……”
她的整颗心里什么都没有了，维系着她心跳的就是明心那一下比一下轻缓的呼吸，她像是抓着最后一个纤弱稻草的溺水人，明知道只要微风一吹那稻草就会飘碎，还是摒住了呼吸，睁大眼睛，死盯着水面的波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明心终于醒了过来，而神智竟然也是清醒的，她未语先流泪：“小姐，小姐……”
“明心！”一个多月以来，江明韵终于在满天黑暗中看见一丝亮光，高兴得直揉眼睛，“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
明心却只是流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安心养病，什么也别担心！”江明韵攥着明心瘦骨嶙峋的手掌，“死丫头，让我伺候了一个多月，回头我可得讨回来！”
明心的眼泪流的更多了：“小姐……明心对不起你，段华骗了我……害死了老爷夫人。明心这辈子没福分再伺候你了……来生投胎……还是你的丫鬟……”
清晨第一缕晨光透进青芜殿的时候，明心突兀得吓人的眼窝终于干涸了，她闭上眼睛，幽魂飘渺，追随那晨光去了。
青芜殿里传来一声清晰的哀哭，接着一切又攸然沉寂，比坟墓还沉寂。
苏州园林也比不上的相府园子，呆呆傻傻一根筋的小丫头，气死人不偿命的狂妄小厮，拿她当宝贝的老气爹爹，一伤心就哭的娇弱母亲，掀翻了整个西域商队得来的葡萄园子，第一次翻墙摔了个大马趴的低矮院墙，听她讲过灰姑娘童话的远香阁，闪光的铜镜，雕花的后窗……
没有了……
爹爹声色俱厉的训斥，萦绕在她头顶上的叹息；母亲惊慌失措的呼唤，冰凉又轻软的泪滴；明心瞪大眼睛的不解，唠唠叨叨的关心……甚至，那个青衣小厮通红的脸，尖利的口舌，那个心上人挺直的脊背，温柔的笑容，安心的诺言，猝然而至的拥吻，天翻地覆的终结……
都没有了……
她是一个孤儿，什么叫做“孤”？就是一个人，一无所有。
若是她从来就没有过，她不会恨，不会怨，可是她那么真实的拥有过、那么努力的珍惜过，却又失去了，这叫人怎么能不怨恨？
江明韵在冰冷的青芜殿里哭了整整一天，上辈子，连同这辈子，甚至是下辈子的眼泪，她都在这一天流完了。
黄昏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睡去，梦里的她像倾倒泪水一样舍弃掉一样一样的牵挂，梦里的她笑得浪花飞溅，浮云苍茫。
“人生在世就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果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
前世的信仰，果然还是可以拿来做信仰。
清晨醒来，是新的一天。江明韵用锦缎和竹席裹起明心的尸体，出了青芜殿，独自到宫门外，央个人把她埋葬在家族的墓园里。
明心瘦得没有几两肉，很轻，抱在怀里一点都不累。江明韵回来的时候，还是步子平稳，气息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