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黑与白交(1 / 1)
黑与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与臭混,臭能胜香,香不能敌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势也。——《幽梦影》
从二月初直到今天,整整两个月,三爷府门前都车马稀少,府里上下更是“阴云密布”,每个人都很压抑,窝在肚子里的火像是炮仗,遇到个小火星就能被点燃。
安大人给的那封信威力实在巨大,先是先生的诗社被勒令解散,再是陪同皇上巡行塞外的机会被八爷得了去,而原定的三爷改派和十三爷一起去河间视察灾情。
一连串的不幸接踵而来,而不幸中的万幸是先生虽然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岁,却并没有因这信而丢了性命。更令我感到快意和安慰的是,荣妃因为担心三爷而病倒在床,我在心中许愿希望她能一病不起。
三爷今日启程,先生没有跟去,却让三爷带上弘晟,让弘晟去看看那些普通老百姓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说亲眼所见的景象带给弘晟的震撼,会比别人对他说上一百遍圣人的道理还要管用。弘晟去,福晋不放心,要我也跟去好随时照顾他,三爷准了。于是此刻的我正和弘晟一起坐在马车上,前行在去河间的路上。
因为是微服私访,三爷这次只带了两名武艺高强的护卫出门,一个跟在自己身边,一个负责看顾弘晟。十三爷更是潇洒,孑身一人,连马车都没乘坐,骑着高头大马跟在三爷的马车旁边。
六岁的弘晟知道这次能和阿玛一起出来实属不易,一路乖乖坐着,只在看到路上穿得破烂不堪、脚上也因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而磨破脚趾流着鲜血的流民们的时候,哭了出来。
离河间还有一半的路程,却已经看到这么多的流民,其灾情严重可见一斑。十三爷和三爷一路走一路把随身带的干粮分给他们之中饿得实在不行的人。眼看天黑,夜路不好走,马也早就累得口吐白沫,一行人便在眼前这间客栈停了下来。
两个店小二出来招呼我们,一个牵了马去饮水喂草料,一个则引着我们进了客栈。这客栈不算大,此刻却也显得十分空。掌柜苦笑道:“都是一路逃难的人,有一个铜板都留着换吃喝呢,谁有闲钱住咱这店啊!您几位也是赶上了,我听说前面的那间客栈被这些饿极了的流民给抢了,掌柜伙计都给打伤了!我这正收拾行李要去京里投奔亲戚躲两天呢。”
三爷、十三爷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看到了太多饥民从自己眼前走过,此刻听了掌柜说的话,更是神情凝重,皱紧了眉毛。
十三爷气愤道:“河间府的地方官儿都是干什么吃的!上头拨给他们那么多银子修坝建堤,竟还会闹出这么严重的灾情来!”
三爷见店掌柜被十三爷的语气神情吓了一跳,忙道:“十三弟,这朝廷里的事情,岂是咱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能弄明白的?咱们就好好地赶路,少说几话句罢。”
店掌柜在这二人之间扫视一圈,笑着打个千道:“恕咱多嘴一句,敢问您几位去河间是干什么?这儿可是好多天没见人过去了。”
三爷没回答他的问题,看了一眼旁边的护卫赫尔孔,赫尔孔便从随身背的包袱里取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柜台上面,对掌柜说道:“我们就住这一晚,你什么都别问,只管好好地伺候这二位爷,伺候得好还有你的赏。”赫尔力性子急,见那店主不收银子也不言语,大声说道:“你耳朵聋啦?让你拿银子办事儿还这么费劲!想挨揍说一声,不用那帮流民,今儿我哥俩就把你收拾了!”
赫尔孔和赫尔力是兄弟俩,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害怕,店主本就是被赫尔孔吓得没敢接银子,此刻又听赫尔力这一吼,哪里吃得消,忙哆嗦着收了银子道:“爷们楼上请,楼上请!”
一行人到楼上分配了房间,三爷住一间,十三爷带着弘晟住一间,赫尔孔兄弟住一间,我自己一间。让掌柜去准备晚饭,大家各自进了房间,赫尔孔兄弟则上下楼都转悠了一圈。
我去楼下管小二要了热水,让他跟我一人一盆端到楼上,十三爷带着弘晟去看马,我让小二把水放在他房里,自己去了三爷那里。
敲开门,三爷正坐在椅上以手撑头闭眼休息,我把水放到脸盆架上,把从府里带来的毛巾在热水里投了投给他递过去。三爷接过去擦了擦脸,重重叹了口气,道:“一直呆在京城里不知道,原来外头百姓过的是这么的苦!这还是离京城不远的河间,还称得上是天子脚下,百姓就已经流离失所,更不用想那再远一点的地方了!怪道四弟每每说起这些地方官来都咬牙切齿,真是没有半点儿冤枉这一群衣冠禽兽!”
想到那些凄惨的流民,我也恻然说道:“在城里不知道这些,以为当朝太平盛世,普天之下人人饱足,却没想到竟是这种情景。咱们带的那些干粮已经全都分了出去,对他们来说却如同九牛一毛,有个小孩子躺在她娘怀里饿得哇哇大哭,她娘却已经饿昏了过去。没人管,我想抱回来,可赫尔孔不让,说没法子带,只给了路过的妇人一些银子,让她抱了走,”说到这里,我眼眶一红,声音也哽咽了,“也不知道那妇人会不会真的把孩子养活大,要是她半路把小孩子扔了——”我说不下去。
三爷听了气愤地站了起来,说道:“等到了河间,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不顾老百姓的安危造出的这场孽!”
正骂着,十三爷忽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一股浓浓的肉包子香正从里面向外四溢着。
“店里没剩下什么吃的,小二跑了老远才买回这点肉包子,三哥你一路上都没吃什么东西,好歹垫垫肚子吧。”十三爷说道。
“我哪里吃得下,”三爷坐下闷声说道,“想这几年你和四弟为了库银的事儿马不停蹄东奔西跑,累得要死要活不说还落下一身的数落埋怨,我这当哥哥的明明看在眼里,却还只是一门心思读书编书,竟没帮上你们一点儿忙,我心里惭愧啊!”
十三爷听他说完,沉默半晌,把纸包放在桌上,说道:“三哥这说的什么话,不管是编书做学问,还是检查账目收银子,还不都是为了国家办事?分工不同罢了。”
三爷看着十三爷,苦笑一声,道:“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如果没亲眼见到这些,我与那些一叶障目贪图享乐之辈有甚不同?这里已是饿殍遍野,京城里却还是一派歌舞升平之色。‘朱门酒肉臭’,而我竟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十三弟,你说我如何不惭愧,如何不自责!”说着说着,眼眶也红了起来。
见他们似乎要长谈的样子,我悄悄地端了脸盆出去,转身轻轻关上了门。
我原本以为三爷只不过是一介书生,对国事的关心还没有对他那些书的关心来的多,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是否身为皇子一定要胸怀家国天下我不清楚,可我今天的确看到了一个真正对百姓关心的阿哥的样子。那些痛苦发自内心,情真意切不是说装就能装得出来的。我心中感动——谁当太子谁能继承皇位百姓们不会关心,百姓们在乎的,只是这个人是否能真正为天下着想为他们着想,是否他真的能为了大家办好事、办实事!三爷四爷十三爷都是为民着想的好阿哥,想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能继承大位,该都会把天下治理的国泰民安吧。
回到房里没一会儿,弘晟过来找我,说他睡不着。我知道,这是因为年纪小小的他看到了太多他从未见过甚至连想都想象不到的悲惨的景象,内心难以承受。
见他又累又不敢睡的样子,我对他说:“十三爷可能会晚一些才回去睡,世子也累了,先在这里躺一会儿吧。”弘晟点点头,上床盖好被子,转过去身子面墙而睡,我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守着他。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被弘晟的哭声惊醒,忙看过去,只见他正坐在床上哇哇大哭,似乎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到了一般。
“怎么了?”赫尔力推门进来喊道,他满脸戒备,手上拿着短刀。片刻功夫,三爷十三爷他们也跟着进了来。
“阿玛——”弘晟看见三爷就像是风浪中的小船望见了避风的港湾,飞快地奔了过去,哭着抱着三爷的腰死不放手。
三爷一皱眉,道:“巧巧,世子这是怎么回事?”
“世子可能是被那些流民吓着了,做了噩梦。”我回答道。
本想三爷会说几句安慰弘晟的话,却没成想他会露出如此生气的表情来,只见三爷一下子拨开弘晟的手,对他怒道:“流民怎么了?他们现在弄得这么惨不忍睹,就是因为咱们吃的用的太好了!”
三爷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吓得众人都是一愣,屋里气氛凝重,只有弘晟想哭不敢哭的抽噎声。
十三爷反应过来,忙俯身把弘晟揽在怀里,对三爷说道:“三哥生气归生气,又何必拿孩子撒气,那些流民连大人看了都感到可怕,更甭说一个小孩子了,弘晟能撑到现在才哭,已经是很勇敢了。”说着,把抽泣着的弘晟一把抱起来,道:“我带弘晟去睡了,三哥,你也歇吧,今儿个大家都太累了!”
十三爷走了,赫尔力兄弟也出去了,三爷却还没动,他就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十三爷和弘晟的房间,直到再听不到弘晟的哭声,才叹了一口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