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丑奴儿(1 / 1)
丑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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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奈何天底下的男人,心再野,梦再荒唐,都不过是一介丑角,他们也许自私,也许肤浅,也许无知,也许虚荣,也许卑鄙,也许没有骨气,也许担不起责任,也许欲望膨胀,只要距离够近,就原形毕露。
也奈何天底下的女人,并非个个都是虞美人,劳其一生要的也只是清平乐,或满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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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家媛坐在我对面说,我觉得我的能量都耗尽了。
我继续保持视线在手中的书页上,应付她近来频率极高的□□,说,放心回去睡一觉,明天继续燃烧。
她摆出一副大为火光的脸色,伸手过来要抢我的书,我稍稍往后退,躲避她的毒手。
请问——隔着两米距离,一位男性客人举着手里的书,问我这本书多少钱。
眯起眼睛看清那本书,挤一个微笑回应,抱歉,那本书不卖。
为什么?
为什么?
两个声音分别来自家媛和那位客人,我狠狠瞪视坐在对面不知好歹的人,然后视线对准那个戴着眼睛的瘦男人,说,我是书的主人,主人说不卖。
你这里有两本同样的原版《吾国吾民》,不可以割爱?
那个头上没剩下几条毛的家伙不依不饶,我觉得我心里的浓盐酸蠢蠢欲动,要燃烧起来,你要看就坐在这里看完,我说了不卖。
我的口气显然生冷,家媛立即抬高声调打圆场,索性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从书架上拿过另一本掂量在手里,笑得花容月貌,说,先生第一次来我们书店吧,老板的书都是有历史的,历史怎么能卖,你说对不对?
那个斜背着老旧书包的男人估计被她的笑震得五脏六肺都异常,只顾着哼唧是是是,就乖乖把书放回书柜上,摸着脑袋一副小男生情窦初开的样子,我瞥过眼,继续看我手里的书,不再搭理。
片刻家媛整治过那个呆头男,回来继续坐在我对面□□,这下换了主题,改关心我。对,你妈给你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答,眼角瞥见那个男人溜出店门。
阿姨不是夸到天上去,什么美国博士,样貌堂堂,一表人才,意气风发,这还不怎么样?
我没那个水平去欣赏那种男人。冷冷答她,眼角又瞥见有人进店门。
哪种男人?
干脆合上手中的书,心中暗骂今天这个死女人在这比我老妈还要聒噪,站起来,俯身朝她的耳边低声说,就是你身后的那种男人。抬起头来时,她的脸已经转过60度,并反射性站起来。
我对着站在她身后的男人面无表情,说欢迎光临。
手里提着黑笔记本包的尤学浅看着我们两个女人,然后伸手向家媛,你是安家媛是不是?记不记得我,我是尤学浅,才疏学浅的学浅,七中95届的同学?
家媛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伸手回握,尤学浅的脸上就笑似一团麻。家媛说,怎么会不记得,当年尤学浅风光无限,无人不晓。
原以为那个男人会谦虚一下“哪里哪里”,哪里知道人家美国归来博士早就一派洋习气,一点不客气答,是,好汉不提当年勇。
啧啧啧啧,这种话也说得出口的男人,哪里够资格做好汉。
我插嘴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分一点视线给我,我妈说你在这条路上开了家书店,我就顺道过来看看。然后继续盯着家媛,说,你现在哪里高就?
然后他们叽叽喳喳聊开来,望着他们的身影半秒钟,心中窃喜,这死女人有对象可烦了。我就继续坐到收银台后面,翻着手里的《希腊人》。
老妈自她的老友会回来后,就在我房门外踌躇徘徊,一副欲言又止苦心孤诣的模样。
我只好体恤她,让她一吐为快。
话题千回百转,九曲十八弯,从她的更年期症状,到老爸的闷声不响婚姻不如意,接着到一帮老友的美妙现状,又到谁谁的儿子正愁那个谁的孙子取什么名字,再到谁谁的儿子美国博士归国意气风发。
听不下去,情绪从可以接受到无法忍受,我打断她,您老人家能不能直接说重点。
她如获大赦,连珠炮的介绍那个美国博士,身高体重长相学历,重点是未婚,接触到我不耐烦的眼神,知道我的耐心已近底线,她才拐到重中之重:要不要去相亲看看,接着意味深长的补上一句,人老了就是没用。
我就是揣着这等体恤的情绪跟她去见那个老友的儿子。坐在出租车里,她喋喋不休的唠叨我的衣服不够庄重,妆都不化,头发不齐整,简直是一无是处,前座的司机频频从后视镜里打量,十成与她抱持相同眼光。
相亲地点定在俗不可耐的咖啡厅,进门她四下打量,然后急急拉了我的手往角落走,我想自己大概像只煮熟的鸭子她怕飞了。视线里只有背影的男人起身转过来,我上下巡视,勉强露个笑脸,说,你好,我是简思酩。
男人伸手过来,说,你好,我是尤学浅,才疏学浅的学浅。
我有点发愣,说,你是七中毕业的,95届?
他也愣,答,你认得我?你也是95届的?
哼哼,我点头,当年尤学浅才高八斗,怕是无人可及,我这种小人物,你自然不知。
两位妈在一边目瞪口呆,赶紧拉着我们坐下,沉默片刻,又双双起身,说是赶集去。
她们消失在视线里,我原想站起来说抱歉有事先走,他却把话题转到七中上去,摆出忆往昔峥嵘岁月恰同学少年的阵势,我只好体见他的母校情结,按捺心思坐着听他讲下去。
他的话题从百八十年前的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开始,什么当年只拿到二等奖现在回忆起来仍然觉得很遗憾,什么不过现在仍与物理为伍很满足;然后到当年那帮他的同学圈子,某某现在中科大物理研究所主持什么狗屁项目,某某还在哪个大学读博士,某某已经是某大学的实验室主任;接着估计是看到我的脸色有异,转到他的人生之路终于在大学里扬帆起航,拿了什么国际的物理大奖,一路保去了美国,从硕士读到博士。
我的脸色终于是支持不住,只好说抱歉,我来例假要回家休息,他的脸立即窘成桔黄色。谁关心他脸色变成什么样,钱包里掏出一百块扔在桌上,说先走了。
直接回了书店,小时工在给我代班,见我一副臭脸半句都不敢问发生什么事。遣了他提早下班,一个人泡了茶坐在窗边看书。
老妈的电话追过来,紧张兮兮问怎么样怎么样,我握着听筒不知道还要怎么体恤她的急切,只好坦白说,这个男人我无法沟通。
她又急了,说,怎么会无法沟通呢,你们要说话啊,都说什么了,怎么会无法沟通呢。
我说,一个男人跟我谈电磁场复矢量描述在电磁场相对论变化中的应用,你要我怎么沟通。
那头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还垂死挣扎的问,你大学学的不是电子嘛,怎么会无法沟通呢。
我继续唬她,一个男人总拿着熟鸡蛋和冷牛奶跟你说,鸡蛋会变热,牛奶会变凉是因为两种不同的物质接触,性质总会趋于同向,你要不要这个男人做你女婿?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转头喊老头子过来过来,我立即挂下电话。
家媛和那个尤学浅聊到终于记起时间,回头来问我要不要晚上一起吃饭。我立即摇头,然后她的求救眼神就灵光闪现,我自动从她眼睛里读到,拜托答应,保证两个星期不来烦你。
好,我说,就街对面那家西班牙菜好了,老板有折扣。
锁门,挂上“I am OUT, Back Soon”的牌子,一分钟走到街对面,与老板打招呼。
那两个人坐在位子上聊得不亦乐乎,我点完菜走回来,注意到尤学浅龙飞凤舞的话题已经转到他在美国的物理实验室如何如何设备先进,他的某某实验拿了什么狗屁大奖。我盯着这一男一女可笑非凡的表情,忍笑到要内出血。安家媛高中三年念文科,大学四年读法律,工作八年搞法律,杂志先翻娱乐版,电影只看文艺片,跟一个杂志看American Journal of Physics,整日只待在实验室,眼里只有荣誉学位论文奖项的肤浅男人,不用打灯光直接现场收音就是一部超搞笑喜剧。
我不管,安小姐就是有无限潜力,她对付男人就是有全套秘密武器,我只管我的菜式上来,闷头管吃,再要个烂熟的油焖猪蹄打包带走,老妈就喜欢这道菜。
吃饱喝足,我留了饭钱独自退场,打的回家孝敬老妈。
老妈坐在客厅沙发里举着老花镜看书,见我开门进来,招手要我过去坐,来,给我看看这电啊磁的。
我看着她手里老旧到极点的八十年代电磁学课本,除了大笑实在不知道还该做什么,老爸从房间里跑出来,我指着书本封面上宋体大大的“电磁学”三个字,再指指旁边的老妈,三个人都笑到翻天。
她边嚼着猪蹄边教育我,你说人家就是物理博士啊,不跟你说这个还跟你说什么,这叫敬业爱岗;老尤家的孩子有什么不好,你说你们这些出过国的,回来就不安心找个好人家,你说……我只好打断她,是是是,你说我这个女儿三十都出头了还没个指望,谈恋爱谈着没个成事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猪蹄好吃吧?我特意让人家多焖了10分钟。
她又被我唬过去。身经百战,经验自然丰富,待她暂时不跟我啰嗦,我说那我今晚住店里,不回来了。
再打的回书店,换上“I am In, Please In”的牌子,给茶壶换一趟水,抽一本《To the Lighthouse》坐到沙发上,世界安静的样子可贵非凡。
上网查收邮件,康贻亮的邮件寥寥数语,说明我需要的书已经邮寄出;不知名的邮件请求寻找某本书,老友方柔的诉苦邮件;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新闻Newsletter,星座运势。
偶尔有人推门进来,四下打量,有的留下翻阅,有的径直离开,有的问我营业时间写“Flexible”究竟是怎样一个灵活法,我答就是我随时可能关门赶你走的灵活。
其实大部分凌晨,我的书店都在营业,只是少有人在凌晨还在大街上闲逛,要不是梦游症要不是夜游症,总之都和我一样有病。但也有固定的客人会在凌晨时间登场,固定要一杯咖啡,其他随意自便,我还提供纸笔毯子靠枕和小休息间。
凌晨三点,有人带着笔记本走进来,照例说要一杯黑咖啡,然后走去角落插电源,我们相视而笑,只说晚安。
2
康贻亮的包裹送抵,数十本列着书单,以及买下它们的时间地点心情。
我将它们一一编号归档,在便签纸上写入他的心情,夹进书中,放上书柜,有空取出阅读。
正是闲暇午后,安小姐的电话又来,言语欢快猜猜我们昨晚后来怎样。
我说安小姐,我没空操那个闲心,只有一句话你要听不听,你一个新鲜美丽活色生香的大美人,非要去那种无聊烦闷的科教片里掺和一脚,别说片酬,补贴都捞不到,好自为之。然后直接挂下电话。
安家媛的恋爱史何等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从忧郁男到暴走族,个个男友皆是当年流行指标,凭什么要去关照尤学浅那一种怪物,再受伤再堕落也不能沦落到这个地步,尤学浅那种男人根本没有挖掘价值,一眼就可以鄙视进马里亚纳海沟。
他就是那种说着什么“决心将青春奉献于默默无闻的科研事业”的自以为伟大的男人,学生时代关心的内容狭窄的仅有学业,绩点,论文,奖学金,获奖,荣誉,后学生时代拿来做谈资,如果那时候有Blog这种东西,十页有九页写着肤浅的流水帐,诸如今天做了某某物理习题集,今天开发了个单片机,今天写材料申请奖学金。要多悲哀有多悲哀,难怪一路到了31岁归国,急急拉着老妈安排相亲,仗着狗屁博士大好前途,以为能够顺手牵羊。
电话那头老友佟岚打断我,唉唉唉,我说简思酩同学,人家是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鞭笞挞伐。
我说,我是气不过,这种明显拖垮全人类男性水准的男人,我妈居然急着要把我推销给这种人。
佟岚哈哈大笑,高龄产妇我还怕她动了胎气,她说,是,全世界男人都是丑奴儿,我要什么时候去贺新郎?你再摸鱼儿,鱼儿都跑掉了。
我说,你不用和我老妈一样菩萨蛮,我独享清平乐。然后转开话题,产检怎么样。
佟岚一一汇报,又讲到他老公林至诚最近的生意。
林至诚要是种材料,一定是那种耐高温耐磨损抗腐蚀的聚四氟乙烯,俗称特氟隆。据说他自十岁每日见着自家老妈在八点档言情剧前哭哭啼啼,就立下重誓,他的人生绝对不要是部八点档连续剧。别以为他的生活从此就会成为金庸的刀光剑影行侠仗义武侠片,千回百转心机算尽,最终也只能是情节平淡场面灰白的灾难片,连要做做宣传攻势都无法从记忆里剪辑出引人胃口的画面。
别人在股市上炒得热火朝天时他跟进,立即就是股灾;点COM烧钱烧得最火的时候他也插一脚,紧接着就是泡沫破灭;Mp3兴起来的时候,他马上借钱跑珠江三角洲找工厂,到产品下线,人家Mp4又出来了。
嫁给林至诚,远近姐妹无不敲着佟岚的脑袋痛心疾首,可惜自小学开学第一天,他们就整整做了六年的同桌,接着又是中学同校,大学同城,工作同公司,再接着又没出息的索性将就做男女朋友,死党方柔在他们的婚礼上背地里和一甘姐妹大哭,说,这下好了,人家连棺材都要睡一块。
奈何林至诚还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材料磨着磨着倒还凑合着用,有人提醒08年奥运之前商机无限,他就拽着佟岚跑来跟我借钱,解释什么叫循环贷款,就是拿房子抵押换钱买厂房,再拿厂房抵押有钱买工具,有了工具可以再抵押有钱买房子。
我说照你这说法,难怪全世界不是银根紧缩就是通货膨胀,还带着居高不下的银行坏账率。
看在佟岚死心塌地的面子上,姐妹们到底凑了钱,他就拐了佟岚直奔珠三角,居然给他做出样子来,去年佟岚回来时一派贵妇气质,在闺房里和我们细数一路坎坷,啪哒啪哒掉下泪来。
今年初电话回来说是怀孕了,林至诚把我们姐妹的钱都还上了,房子,车子,什么都有了。我说,总算灾后重建还算顺利,方柔哼着鼻子,唉唉唉,结局还没到呢,洪水之后还有疟疾瘟疫,大震之后还有余震,林至诚这灾难片,悬念迭出。
佟岚汇报完,又问,你和那个康贻亮柏拉图的怎么样啊。
我说,你现在是贵妇了,长途不用钱是不是?预产期什么时候,我过去照顾你。
她连喊真的真的简大小姐要来给我做丫鬟使唤,十月中旬,我给你订机票,不许反悔。
我不客气答她,哼,你给我好自为之,别到时候真给阿柔说中,灾难片还没完。
有客人走到收银台前,我说我不跟你废话了,就挂下电话。换副面色对着面前的女生说有什么需要帮忙。
她说,这套Thomas Harris的Hannibal真是您去纽约时候买的吗。
我扫过最上面的那本《Red Dragon》,点头说是,补充说里面应该夹了书签写明。
她说,真的不卖?
我点头,真的不卖,再贵都不卖,如果你想看,不好意思只能在这里。
她的表情再痛苦也打动不了我。这些年来最有成就的事,就是把心锻炼的有如钢筋水泥混凝土,没有十二级飓风加带十级地震休想撼动本小姐。
她悻悻走开,坐到窗边的沙发去看书,出于人之初性本善,给她倒了一杯拿铁,坐到她对面,开口说,其实我当时买了两套。她抬头看我,微笑,等我继续说下去。
我说,一套寄给初恋男友当分手礼物,我可以打电话问问他愿不愿意割爱。
她大喜,又摇头,不不不,我可以在这把它看完。
我笑,请自便,拿铁可以随时续杯。
坐在收银台后目光时时飘向那个年轻女生,一派老婆子俯就人生的心态,不自觉想到当年我冒着胆子不管不顾跑去章明微的办公室见他的法定妻子童路。
第一次见面,童路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里气定神闲对我说,如果你想嫁给章明微,我们的离婚手续下个月就办好。
我只好不知所措的迎着她的目光,自卑自惭的无所遁形,拼命想从她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幼稚冲动。我不知道拥有那样一位妻子的章明微,为什么会喜欢当年我这样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小女孩。
他们的离婚手续因着琐碎的财产问题在六个月后办好了,我和章明微的关系也近结束,原因是另一个女孩跑来找我要求我离开章明微,那么像曾经的我。
我再挂电话给童路时,她已经身处外域,说,简思酩,我可怜你。
之后我们成了朋友,话题抛弃了章明微,变作更广阔的天地,我拿着那个女人做榜样,完全剔除初次失恋的痛苦,再后我在纽约街头闲逛,意外遇见Harris的全套Hannibal,不顾价钱买下来,一套扉页上写上贺词,祝章明微新婚快乐。
回国来后在超级市场里遇见过章明微和另一个女人,三言两语喝杯咖啡,获悉他与第一任妻子离婚,童路分去他两千万。两块钱可以分,两千万,分了就等于割去身上一半的肉,与第二任妻子,就是当年来找我的女孩周念念潇洒离婚时,经验的力量何其无穷,亏得签过婚前协议,加之一位要价不菲的家庭律师,哪怕女方吵闹哭啼要挟威胁,章明微皆镇定自若。
后来章明微跑来找我要吃回头草的时候,正逢佟岚和林至诚大婚,于是我说,我不会放任自己的人生变成十级地震或是十二级台风的重灾区,也不需要任何你的人道主义救援,请你储备起来留给下一个傻瓜。
这些当然没有告诉老妈。她要知道我放跑一个金龟婿,定然是要顿顿晚饭在我耳边念叨,届时我的人生肯定比半夜12点听电台泌尿科节目更痛苦。
当年只觉青春长得很,大得很无边,随便怎么挥霍都不会后悔,哪里知道时光一路拖拽飞奔前进,逐渐生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意味,再接着这情境就成了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
那个坐在窗边的女生活在最美的时光里,只盼有人提醒她,要自知且珍惜。
凌晨三点,那个人带着笔记本走进来,仍是说一壶黑咖啡,然后走去角落插电源,我们相视而笑。递上咖啡时附带一张字条:本店后天起Flexibly歇业,抱歉,所以今晚咖啡免费。
3
林至诚开车来机场接我,一派殷勤的模样。一路坐在车里手机铃响不停,听他说着流利的广东话,大有要打架开战的阵势。
唉唉我说,你那手机记得离佟岚十万八千里远知不知道,万一我这干儿子出生有个什么闪失……
他立即说,呸呸,我还你干儿子的亲老爸。然后他继续絮絮叨叨的聊佟岚最近情绪起伏,食量惊人等等。
这孕妇的情绪的确是捉摸不定,好半天拽着我没完没了天南地北,活似整年都成哑巴终于开口说话,非要全部倾囊相授。我说,林至诚是不是忙到跟你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她又转沉默,一时半刻终于被我逼出来,骂自己笨蛋学个广东话都说不好,说自己有了身孕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说林至诚工厂公司实在是忙。
我就火了,冲动说走走走跟我回去,犯不着留在这里独守空房。
她拽我的手,让我冷静,说我想清楚了,等孩子出生就什么都好了,你说他要不忙,我能住这儿成日不工作安心养胎吗。
我只好顺着她的情绪走,说好好好,那我们就等孩子生下来,想名字了吧,要叫什么。
成功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抱出大叠纸张,乱七八糟画着什么金木水火土,说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我极力压抑着想要骂醒她的情绪,说孩子这不是还没出生吗,不急不急,要吃什么,我给你做个新鲜的怎么样。
这满世界的女人统统都是怎么了。市场购物讨价计较是一种生活,相夫教子贤良淑德是一种理想,自由独立感情不缺是一种追求,活色生香恣意肆然是一种境界,财名两得人人艳羡也是一种可能。而满世界的男人,统统都把女人怎么了。一个美丽生姿的安家媛,交往半年的男友跟一个男人跑了,至此对男人的鉴赏水平下降到一定阀值;一个从容自持的童路,相处多年的丈夫娶了比她年轻18岁的小女孩,至此精神世界里一夫当关独撑天下;一个温柔贤淑的佟岚,把生命的1/2交给另一个悲剧性的男人,至此期期艾艾患得患失。
我在十月灼热烦闷的南方城市里心意难平,义愤难当,只好挂电话给方柔诉苦。她说目前正在做一部电影,忙到昏天黑地三餐不进,忙到下次有空再说。
那个知名的小说作者早就问过,爱情,金钱,事业,家庭,平安,健康,快乐,这一票现代女性,要的究竟是什么。
佟岚剖腹生下个白胖儿子,林至诚站在产房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说你哭什么。
他说好像真的很疼的样子。
我笑,不是好像,你去生生看就知道。
回程与老妈分享多了个干儿子的喜悦,老妈一脸兴奋转至一脸无辜,那个表情一来我只好投降,赶紧退场说,我今晚要去书店。
临了出门老妈追出来说,知不知道老尤家的儿子找到对象了,正准备办婚礼呢。
坐在出租车里立即拨电话给家媛,安家媛,赶快告诉我,那个尤学浅的结婚对象不是你。
那头不明就里,那个尤学浅居然找到对象了?
还好还好,要跟现实妥协,要跟人生讲和,要跟爱情将就,也不能委屈到这个地步。
家媛说,你不要一副人生顾问的口气,本小姐再不济,也还懂得要把钱投到哪支股票上。
书店恢复营业,照旧是Flexible的时间表。捧一本书赖在沙发里,有时会睡着,有时出奇的清醒。
几日后,那个男人照常在凌晨三点踏进门来,提着手提电脑,说一声“照旧”径直走去角落插电源,我去弄咖啡,说一声“欢迎再来”。
邮局电话来让我去取存了几日的信件和包裹。康贻亮的包裹留到最后,拆开来,除去照例的数十本二手原版书,还有一张红色请柬,康贻亮的结婚请柬。
早就料到终有一天会等来这样一封信,除去胸口有点发闷之外没有其它情绪异常,长呼一口气,立即挂电话去伦敦,只有答录机说请留言,我就留言说恭喜,但无时间参加婚礼,抱歉。
与康贻亮的渊源无从追溯,总之遇上时只觉天底下原来果真有这样一个心意契合的男人存在,有过暧昧,拉锯,猜测,揣度,终究没有开始一段正式的关系,没有人开口言明,他就没有为我放弃在世界周游的大好人生,我也没有为他埋首在一央池水中。经历过感情,才知道哪一段才是爱情最美的状态,是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暧昧期。
好似被颂扬多年的《查令十字街84号》,爱书却不得志的美国小姐通过书信建立并保持了与大洋彼岸的一家古旧书店的友谊,由此被传唱下来的是一段止于心底的理解和爱。
康贻亮寄来过那本书,1984年的版本,薄薄一本书信集。
我在写给他的邮件里说,我感受不到爱,在我自己阅读的过程里感觉不到被无数“哈姆雷特”夸大渲染的海莲与德尔先生之间的爱。如果是爱,仅仅也只是海莲小姐和那些持有这种想法的读者们浪漫化的推测和想象。我宁愿相信,大洋这端只是一个把书籍和文学当作自己生活全部的女人,大洋那端也只是一家尽心尽责兢兢业业经营的书店以及其中的店员,连接他们的,不是被大部分人浪漫化的爱情,而是对于书籍共同热忱的爱还有对于当时生活的不满。
一度决定在康贻亮身上尝试一下理想的爱情模式,平等,无利益冲突,彼岸观望,各有前路,却在走的时候时刻惊觉彼此居然是心意相通的。但试验过才知,什么叫做理想,而在现实里,不存在什么理想的爱情。
他游历世界,享受人生,在每一处为我寻来稀奇古怪的老旧书籍,记录他的心情见闻,隔着距离为我保留记忆和想象中他最完美的样子。我偏安一角,守着一间老爸放弃的小书店,爱一个我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也永远不会告诉他我爱他的男人。
但奈何天底下的男人,心再野,梦再荒唐,都不过是一介丑角,他们也许自私,也许肤浅,也许无知,也许虚荣,也许卑鄙,也许没有骨气,也许担不起责任,也许欲望膨胀,只要距离够近,就原形毕露。
也奈何天底下的女人,并非个个都是虞美人,劳其一生要的也只是清平乐,或满庭芳。
老妈去参加尤学浅的婚礼,送去的礼物是老爸的墨宝,上书“贺新郎”三字,市价不低于三万人民币。
我赖在床上听她回来后的大抒感慨,新娘如何美丽生姿,新郎如何一表人才,婚后双双去美国,人生前程如何美满圆融。
我说您老人家要不要看看科教片,情节估计和他们的差不多。
方柔打电话来,开句即是终于有时间是自己的了。我说有时间就去睡觉,我没废话跟你说。
她大笑说真是体贴,原来上帝叫我遇见你,美意全在这里。她又说过几天就飞去看佟岚的白胖儿子,我们的干儿子哪,成妈妈辈的了。
我举着电话,眼角瞥见那个男人走进店来,正是凌晨三点,他打手势,走去角落。我跟方柔说等一下,弄杯咖啡,马上回来。
迅速给他弄壶黑咖啡,笑说晚安。
拿起电话时,那头没有说话声,喂喂两声,才听见方柔缓慢的呼吸声,原来是睡着了,微笑着说好梦,挂下电话。
抬头来那个男人的面容在微蓝屏幕的荫罩下带着点鬼魅气质,我捧着手里的维也纳香茶,翻起《The Farthest Shore》的第一页。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靠什么谋生,他的精神世界如何美妙。
我不是虞美人,他是不是丑奴儿都与我无关,这样的距离足够好。
--fin--
Mar 01,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