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知音（1 / 1）
血。
浓稠刺目的鲜血从高洋的寝宫深处，一直流淌到小荷的脚下。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下十具残缺不全的尸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小荷低头看着那股猩红色的水流顺着地砖的纹路蜿蜒流动，宛若一条狰狞的毒蛇，只能强忍住转头就跑的冲动。她提起裙角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迹，跪下朝那个提剑背对着自己的暴君说道：“奴婢拜见陛下。”
高洋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片可怕的血污，对着小荷咧嘴一笑道：“来了？这里弄脏了，跟朕换个地方吧。”说罢随意地将手里的宝剑一抛，又拉起小荷出了寝宫。
小荷被高洋手里黏稠的血迹弄得很不自在，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挣脱。高洋拉着她一路穿过宫殿，小荷触目所及的所有人都在高洋面前战战兢兢地跪伏下来，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高洋脸上的表情却轻松惬意，仿佛刚刚经历过什么美妙的事情，心绪也格外地好。他带着小荷来到一处小桥流水的回波亭，自己跳到水里去洗手，又向小荷说道：“你再给朕弹一回那曲《采莲》。朕最爱听你弹那个。”
此时已是深秋，高洋穿着一袭单衣站在冰冷的水里，竟然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小荷抽出丝帕揩尽了手里的血迹，方才抱着琵琶坐在一旁的石礅上。她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刚才大殿里那血腥的一幕，手却还是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
不过当小荷的手按在丝弦上的一刻，她却奇妙地镇定了下来。她仿佛感觉到段长卿的手还像多年前那样，温暖地覆盖着她的手，然后耐心地纠正着她动作上的微小偏差。
小荷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举手弹起了那首轻快活泼的《采莲》。高洋洗干净手，坐在小荷身边听得一脸的陶醉，兴之所至甚至还会跟着哼哼几句。
阳光透过树荫洒在高洋的脸上，虽然那张脸一点也不好看，但是看起来也并不残暴。假如小荷不是亲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实在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看似悠闲随和的男人，竟然就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暴君。
高洋闭目听了一会，忽然问道：“你有心事？”
小荷急忙住了琵琶，却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接下去，便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高洋感兴趣地转过头来，看着小荷说道：“是什么样的心事？说给朕听听。”
小荷咬着下唇不敢答话。高洋的目光瞬间变得清明透彻，仿佛一下子看进了她心里的最深处。小荷不禁有了些动摇，暗自猜测高洋知道了什么。
没想到下一刻高洋却说道：“你的《采莲》不似原来那般快活了。你自己都不快活，弹的曲子如何能让朕快活？”
小荷释然道：“闻弦歌而知雅意。陛下也算奴婢的知音人了。”
没想到高洋突然从水里上来，又一把攥住小荷的手，将她拖到自己身前，低头用一种可怕的目光逼视着她，还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
小荷惊呼了一声“陛下！”浑身都不禁变得僵硬了起来。虽然她知道这样一刻很难避免，但心里还是难以控制地紧张。
高洋却捏住小荷秀气的下巴说道：“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你服侍朕如此尽心，却从来不要什么赏赐。后来我派人去你出身的地方打听，果然被我知道了一些事情。”
小荷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手足顿时一阵冰凉，定定神之后，声音平稳地说道：“陛下若是想知道奴婢的什么事，直接问奴婢就是。难道陛下不相信奴婢的话吗？”
高洋脸上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威吓，反问道：“你真的会对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小荷抿了抿嘴唇，坦然地说道：“请陛下尽管发问。”
高洋的鼻息近在咫尺，给小荷的感觉就像是一头行将把猎物撕碎的老虎。他十分危险地眯起了眼睛问道：“我听说长恭那小子临行前去找过你？你们早就认识？”
小荷没想到高洋问起的是这事，倒是真的愣了愣，见高洋紧盯着自己，便垂头道：“回陛下，奴婢与四殿下确是曾有数面之缘。”
高洋歪了歪头，反问道：“数面之缘？我听说长恭成亲时大闹了一场，连堂都差点拜不成，最后还是被他大哥强摁着成了亲，是不是因为你？”
小荷蓦然一呆。她并不知道长恭成亲时还发生过这样的闹剧，方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说不清楚是欢喜还是苦涩。
她想起长恭最后一次来找自己时那种急切内疚的眼神，心里益发空空落落地没了着落，简直恨不能背生双翅，立刻飞去并州见一见他，以至于连高洋接下来的几句问话都没怎么听清。
小荷回过神来，却听见高洋说道：“你服侍得朕如此高兴，朕也不能亏待了你。既然你这么喜欢长恭，我就把郑家的女儿赐死，让你去同他成亲吧。”
小荷惊得险些没跳了起来，拼命地摇头道：“陛下万万不可！”高洋不悦道：“有何不可？”小荷心念急转，脱口而出道：“奴婢……奴婢还想继续服侍陛下，不想远赴并州！”
高洋听得哈哈大笑，放开捏着小荷下巴的手，转头抚摸着她的头顶说道：“果然还是你好，对朕赤胆忠心。不像薛贵嫔那个贱人，以前不知跟多少个男人睡过觉。朕方才已经把她给杀了，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高洋说话的样子十分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他刚刚吃了一碗鸡蛋羹那样普通。小荷却觉得有一股寒意开始从心底里蔓延出来。那个娇娆美丽还有些争强好胜的薛贵嫔同她分手刚刚不到一刻钟，就已经惨遭杀身之祸。方才那一地残缺不全的尸首里，兴许就有她的。
小荷忽然觉得自己很想呕吐。高洋看着她突然变得苍白起来的脸色，却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这里的日头太毒了？”
小荷没有答话，却无意识地把手又放在琵琶的丝弦上。高洋觉得她的表情似乎在一瞬间就镇定了下来，连带着连他心里那种疯狂的情绪似乎也变得平稳了一些。他近乎于贪婪注视着小荷在琴弦上飞快跃动的漂亮手指，甚至觉得连碰一碰这双手都是一种亵渎。
小荷看着高洋眼中那种痴迷的神情，手指仍旧分毫不差地按在琵琶的丝弦上，心底里的黑暗却似有形之物一般，一点一滴的弥漫了开来。
好不容易等到高洋回去睡午觉，小荷从皇宫里走出来时，段长卿安排在她身边侍奉的何玉光立刻迎了上来。她担忧地看着小荷苍白的脸色，低声道：“娘子怎么累成这样？”
小荷摇摇头，就着玉光的手上了马车，等到马车驶离皇宫一段路程，才向玉光问道：“师父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何玉光用一种沉重的语气说道：“太师的病情日益加重，已经回天乏术，国内大乱在即。公子忙于协调各方势力，暂时腾不出手来照看娘子。他要你万事小心，还说凡事不必勉强自己，能做一分便是一分。”
小荷靠在马车壁上，有些寂寞地笑了笑，轻声道：“我已经有两年没见过他，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忘记了。大约他也想不起来我的样子了吧？”
玉光脸色一变，急切道：“娘子万不可如此想。公子是天生要做大事的人，自然不能像寻常男子一般与娘子你侬我侬。只是奴婢跟随公子多年，从未见他对人像对娘子一般用心。公子这样的人要么就不动情，一旦用情，便是寻常男子的千万份心也及不上的。奴婢敢发下毒誓，若是公子心里还有别人，定教奴婢灰飞烟灭，不得好死。”
小荷被玉光左一个“动情”，右一个“用情”说得飞红了脸颊，听到她最后一句，吓得捂住了她的嘴，又笑着捶了她一记道：“他是我师父。我不跟他撒娇，又埋怨谁去？也值得你这样发这样的毒誓的。”
玉光松了一口气道：“只要娘子不疑心公子，奴婢就是再发几个毒誓也没什么。”
小荷怔怔地看着玉光，忽然有些疲乏似的闭上了眼睛说道：“这么多年了，在我心里，他就是我头顶上的那一片天，是我脚下的那一片地。就算他要我去赴刀山火海，我也会毫不犹豫就去了。我怎么会疑心他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近来心里越来越觉得烦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玉光有些同情地看着眼前这个明丽动人的少女。以她的容貌和才情，原本应该有一个温柔体贴的爱人，被他捧在掌心里细细呵护的，如今却承担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任务。但是玉光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心软。
如今小荷已经是段长卿安插在高洋身边最有用的一枚棋子。关于北齐最重要最难得到的军政情报通过她这条线，源源不绝地传回到西魏，为段长卿做出决策提供最有利的支持，也令西魏一直在强大的北齐面前立于不败之地。
想到这里，玉光不禁有些钦佩地看着正闭目假寐的小荷一眼。这个女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在面对人人畏怖的高洋时，还能保持清明敏锐的神思，获取别人费尽心机也打探不到的情报，果然不愧是段长卿一手栽培出来的得意弟子。
只是玉光跟在小荷身边久了，也隐约地觉察到小荷虽然肯为段长卿出生入死，心里却始终还装着另外一个人。那道令她蛾眉轻蹙时喜时忧的模糊身影，似乎并不属于段长卿，至少不完全属于那个惊才绝艳的男子。
小荷察觉到玉光的视线，睁开眼问道：“你在看什么？”玉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奴婢是觉得娘子这样的人物，将来一定会有个好归宿的。”
小荷伸手掐了掐玉光那张真像是玉一样光洁的脸，调笑道：“你说话怎么老像个历尽沧桑的人。不知道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怎么苛待你了。”
玉光捂着脸颊“哎哟”叫了一声，小荷却已经跳下马车去，全无平日里在宫中那种刻意表现的淑女模样。
玉光看见小荷在明朗的日光里回眸一笑，眉间那点胭脂记也似在闪闪发光一般，令她整个人都显得鲜亮了起来，显得那样年少无忧，岁月美好。
直到很多年以后，玉光再度回忆起“易小荷”这个人时，心中鲜明浮现起来的还是这样一幕情景。她想，至少那一刻，她是真心地祈盼着这个女子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