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二(1 / 1)
“轰隆隆——”
一阵惊雷当空响起,那颗头颅被震得颤了颤,从桌上滚落下去。
大厅中的灯盏被骤风吹得飘摇转折,雷声一响,竟然无声息地全部熄灭了。
一片黑暗之中,之前楼上嗅到的那种味道反倒显露出来。那是血的腥味……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客栈所有的门窗在风雨中用力摇晃着,吱吱呀呀的声响衬得这几个时辰前还温暖和乐的地方阴冷的像阴曹地府。
嘴巴张了张,唐淼缓缓垂眸,难过的握紧手心。
那个大胡子的男人,她至今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自然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意外么?”
伴随着一道愉快悦耳的声音,客栈中所有的灯烛毫无预警的重新亮了起来。疾风骤雨从开着的门窗间咆哮着扑进来,满室灯盏寂静明亮,火焰丝毫未动。
“淼,你意外么?”那声音仿佛怕她没听到,笑吟吟地又重复了一遍。
那道白色的身影,安稳地坐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仿佛是水中倒影,迷离恍惚,看不清楚。“你喜欢这些么?”
伴随着他的声音,大厅中的灯盏一座座悬浮起来,悬浮在被夜雨冲刷的格外清冷的空气中。灯光骤然间明亮刺眼,将不大的地方照耀的如同白昼。
视线缓缓抬起,还未来得及把整个房间扫视一遍,乌发披肩脸色煞白的少女猛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桌上,地板,酒坛边,茶碗里,所有的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一片血肉狼藉。
断裂的四肢,碎肉,头颅,血红的内脏,一段段白花花犹带着血迹的骨头,洋洋洒洒,四散在大厅中。仿佛是被极残忍凶暴的猛兽用爪子一一将它们撕碎。
这些东西,片刻前还是没有的,现在似乎一眨眼间突然出现了。
浓郁的血的腥味清晰起来。清晰而新鲜,那场屠杀似乎刚刚结束。
用力捂着嘴巴,唐淼失神的一步步朝身后退去。恍惚间惊骇绝望的尖叫声一重又一重的在耳边响起,几乎冲破屋顶。
仓惶无措的后退中脚下踩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她身体倾了倾,险些跌倒。喘息着伸手扶住墙壁,顿了顿,方才低头去看。
——那是一段手臂——
——没有手腕,齐肩而断——
少女面上漫出浓重的哀伤,低头静静看着那截断臂,神色渐渐冷肃。风吹起她乌黑的发,遮挡住那双清澈眸子中的痛意。她的脸颊和嘴唇毫无血色。
“为什么要这么做?”淡淡开口,少女的声音恍惚奇特。
“你在问我么,淼?”太师椅上那人好整以暇的轻笑。“这可不是我做的。”
嘴角毫无温度地扬了起来,少女视线冰冷,“不是你?”
“自然不是我。”
一道闪电劈过,亮光照耀出客栈门口无声无息静立的一个人的脸。一张灰白的,死人的脸。
那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唐淼眼神闪了闪。那人她认识,就是这客栈中给她烧洗澡水,又为她找干净衣服的店小二。
店小二眼神瞳孔涣散,微微张着嘴巴,身上的衣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抓成一条条,但依然披在身上。
风吹开他身上的布条,可以看到,他的身体,像他身上的衣服似的,遍布着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伤痕深刻入骨,不断涌出血来,天空雨水如注,他的伤口被洗刷成惨白色,脚下的雨水却变成血水。
“你……怎么了?”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咬着嘴唇,那少女问了一句。
店小二依然目光呆滞,涣散的瞳孔对着客栈里面,却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东西。
静默片刻,唐淼一步步朝店小二走去。就在她手指要触到他的一刹那,店小二眼睛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
唐淼微微松了口气,顿了顿,轻声道:“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店小二神色恍惚,突然间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笑声悲怆凄厉。一边笑一边叫道:“九个人,七峰骆驼,全死了!全被撕成了碎片,全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呜——”
他笑声刺耳异常,毛骨悚然。笑到最后,转变成嚎啕大哭。
深吸一口气,唐淼指甲深深掐入手掌,望着飘摇风雨中的濒死者,轻声道:“谁做的?”
店小二止住了哭声,冷冷抬眼望着她,僵硬的手臂突然举起一把寒光凛冽的宽刀来!
唐淼怔住,“你……”
店小二的眼神癫狂凌乱,把刀递到她面前,亦哭亦笑道:“哈哈,你把他们都杀了,你也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少女仿佛受到了巨大惊吓蓦然后退一步,惊惶地用力摇头,喃喃道:“你疯了么?你……你在乱说什么?你在乱说什么——”
店小二摇摇晃晃的朝她走了一步,视线依旧癫狂凌乱,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对了,你根本就不需要刀的。”
“咣当”一声脆响,他手中的刀跌落在门前的石板上。
双手伸开,他嘴角浮现古怪的笑意,跌跌撞撞的一边朝着那少女走去一边喃喃道:“杀了我吧!杀了我!杀了我!呵呵,杀了我!”
唐淼重重按着胸口,转身仓惶逃开。
身后一声闷响,却是那店小二栽倒在了地上。栽倒了,再也未能爬起来。
灯盏温暖明亮。少女神色麻木的立在那片光亮中,一头柔顺的青丝,在风中轻轻扬起。
太师椅上的人悠悠然的问道:“淼,这出戏可精彩?”
少女视线淡淡朝他瞅去,神色恍惚道:“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呢?”
“这些人侮辱了你,自然是该杀的。”
“侮辱?”少女启唇轻轻重复,顿了顿,垂眸酸楚一笑,“这些帮助过我,给过我温暖的人侮辱过我么?”
“你忘记了?那男人说要你做他的女人。你觉得这不是对你的侮辱,我却觉得这是对我的侮辱。”声音平静悦耳,语调清淡,却是寒意彻骨。
紧紧抿着唇,少女僵硬地转身朝客栈外漆黑的雨幕走去。
“淼,你要去哪里?”身后男人有些诧异。
少女眉宇间奇异的安然,淡淡道:“离开你。”
声音随着那道纤弱的背影一起消失在雨幕中。
太师椅上人静静坐了许久,轻笑,“离开我?可是,我却不愿意离开你。也许,你只是不喜欢鲜血和杀戮。那,我让你习惯就好。”
太师椅上那袭白色的身影无声息的消失了。
满室悬浮在空中的灯盏悄然跌落。灯油溢出,这宛如修罗地狱般的客栈眨眼间消失在一片火海之中。
距离凉州七十里的无名土城。
昨夜的一场大雨将城外晒着的草席淋了个透湿,远远望了一眼,铁头就觉得头痛。密密麻麻那么多的草席,要翻到什么时候。
用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他眯着眼睛朝东方尚有些氤氲的太阳瞅了瞅。今天估计又是个大晴天,真不知道昨晚那场雨是从哪里来的。
这地方实在很少下雨,特别是那么大的雨,所以,大家都没预料到。否则,席子收一收,也省了今天这麻烦事。
偏偏城主派自己来做这件事。
铁头在心中咒骂,肯定是前几天偷懒的事情被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学去给城主听了,否则以他的身份,会来这里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么?
地面尚有些湿,他随意捡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寻思着先睡一觉,等下日头出高了,把地上的潮气晒一晒,他再翻席子。
刚闭上眼睛没一炷香的时间,就听到有马蹄的声音远远传来。铁头眯起眼睛,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马正朝这里奔来。
那马渐渐近了,才看清楚,马上的是个熟人。那人想来也看到了他,赶紧喝住马,恭敬地跳下来。
“何老六,你今天来的倒是早。吃酒的话,晚上才比较有乐子吧。再说了,你不怕你家母老虎了?可别像上次那样,吃酒吃到正开心,被你家老虎揪着耳朵揪回去了!”半躺在地上,铁头动也不动,嘴里只管调笑着。
被称作何老六的是个矮小的半秃男人,六十多岁的样子,一张脸皱的橘皮一样,深陷在褶皱里的小眼睛却依然精光闪烁。
“铁头老大说笑了,我这趟来却不是为了吃酒。”
铁头从地上坐起来,诧异地望着他道:“那你是为什么?”
顿了顿,何老六捋着自己的山羊胡神秘兮兮道:“为了一宗买卖。”
铁头蹙眉,“什么买卖?”
“这……”何老六转了转眼珠,微笑着住了口。
铁头眼角机敏的瞥到了马背上的一个麻袋,笑道:“就是那个?”
何老六轻轻点头,赞道:“那可是个好宝贝。”
铁头瞟了他一眼,“拿来给我瞧瞧。”
何老六面露为难之色,铁头冷笑,“怎么?何掌柜看不起我铁头?”
“自然不敢。”何老六慌忙摆手,陪笑道:“只是这东西,得到手时,破费了番功夫。只希望铁头老大看过之后,在城主面前美言两句,卖个好价钱。我们兄弟俩喝酒的钱就有了!”
出了腾格里沙漠,这土城就是最近的一个消遣的地方。
美人美酒美食,应有尽有。虽说往西南再走几十里,就是凉州。那里繁华热闹,但制度法令也严密,比不得这边逍遥自在。过往的商旅驼队也往往喜欢再此休息。
于是城主,偶尔就会经营一些买进卖出的买卖。自然,这种买卖,完全不同于平常的买卖。
瞪了他一眼,铁头不耐烦道:“再扯淡当心老子劈了你!还不快拿来!”
何老六一溜小跑,解下马背上的麻袋,轻轻松松背了过来。
铁头眯眼看着,心中好奇。吩咐道:“解开来。”
何老六嘿嘿一笑,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麻袋扎口解开,自己先往里面瞅了瞅,才对铁头笑道:“这可真是个好宝贝。”
铁头粗鲁地一把推开他,自己朝里面望了一眼,顿时怔住。
麻袋里,蜷缩着一位少女。身体单薄,一头乌亮的青丝从背后滑落,遮住她有些惨白的面颊。长长睫毛蝶一般轻轻颤动着,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很痛苦。
她整个人仿佛就是一个精致的玉雕娃娃,稍稍碰一下,就会破碎。
何老六斜了他一眼,乐呵呵地捋着胡子道:“怎么样?是不是宝贝?”
铁头不说话,再次看了看麻袋里的少女,皱眉道:“你哪里得来的?”
何老六一边利落的重新给麻袋打结,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家老太婆费了许多功夫骗来的。”
铁头看他用力系上麻袋口,不由得蹙眉,“你这么弄,等她受了伤,就不值钱了。”
何老六动作顿了顿,“这个……我倒是没想到。”
“我再问你一次,这女人是从哪里得来的?”铁头脸色有些怪异。
何老六心虚的打着哈哈笑道:“这个……刚才不是说了么?是我家老太婆钓来的。”
“少装蒜了!”铁头毫不客气的打断他,“你以为老子看不出来?这女人细皮嫩肉,长相纤弱,只怕是个江南女子。我问你,你是不是再做打家劫舍的买卖?”
何老六吓了一跳,拽住铁头的衣襟道:“铁头老大可不能乱说!就是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跟城主抢生意!”
“那……”视线轻轻扫过麻袋中的少女,铁头眸子微眯,威胁地看着对面干瘪的老头子。
顿了顿,何老六一声叹息,“好吧,我说。但是,说了之后,还请铁头老大把这女人带进城里去,卖个好价钱才好。”
铁头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了。
何老六开口道:“昨夜大雨,我们夫妇俩睡的都很熟。天亮时在家门口看到这女人,已经昏迷了。所以……”
“也许是商旅的妻眷,你应该问问的。”
“我问了。”何老六慌忙回答,停了停,他笑呵呵道:“但是,你也知道,我家附近方圆十里,只有我们几户人家。这女人……既然来历不明,我自然不能是收留。还不如养在城中,还有可能碰到她的亲人。”
摸了摸下巴,铁头道:“也好,我就替你带回城里去。等见了城主,估量好了价钱,再找人把钱给你送去。”
何老六老脸乐开了花,涎笑道:“好好好,此时多有劳烦了。”
当下,铁头不再管晾席子的事,俯身背起那麻袋,大踏步朝城里走去。
夜晚,土城中灯烛摇曳,热闹非凡。
小玉举着一盏灯慢慢走在回廊中,灯焰晃动,将她瘦弱的身影倒映在墙壁上。看上去,黑色的倒影反倒比人鲜活窈窕了许多。
小玉咬唇朝城中望了望,城主的客人据说今天晚上就到了。城主心情大悦,大宴全城,所以,男人们都去喝酒了,女人们都去前面诱惑男人去了。
唯独她……
慢慢转了一个弯,她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把灯盏放在桌上后,她抬眼朝床上的少女望去。
灯盏光亮微弱,床上的少女一大半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站了片刻,小玉拿起桌上的灯盏缓缓朝少女走去。站在床榻边,细细打量她。
她长得很清秀,依然合着眼睛,微微蹙着的眉显得她仿佛很不开心。她身上穿着自己永远不可能穿的华贵衣服,初来时那套又脏又湿的衣服早被换下来了。
她纤细柔美的手腕,脚踝处戴上了漂亮精致的金色铃铛。
小玉知道,这样的话,每当举手投足间,清脆悦耳的铃音就会伴随左右,那样,男人们更会喜欢她。
静静打量着床上的少女,她视线缓缓变冷。纵然这样,她还是不羡慕她的。
这样精心打扮的女人,只是取悦男人的工具。若不能得宠,下场是很悲惨的。
“小玉,她醒了没?”外面有道沙哑的声音问道。
敛下满脸的表情,小玉恭敬的垂首,柔声回答道:“没有。”
随着沙沙的脚步声,声音的主人,一个黑胖的女人走了进来。皱眉看了看床上的少女,她不悦道:“还没醒?城主说,等下要她出去见客。一直醒不了,可是麻烦事。”
小玉恭敬的垂首,低低道:“是呢。”
黑胖的女人在房内踱了两圈,道:“现在也顾不得什么了。你去把煎碗药来。”
依然垂着头,小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轻声道:“还是那种药么?”
女人点了点头,“还是那种药。”
小玉安静的退下,转身,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那种药,那种喝了之后可以让人神智不清,只会像傀儡娃娃一样受人指使听人命令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