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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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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西疆战事风起云涌。纥垆内乱,西南部崛起地区政权纪岬,其年轻的首领吉赞率军起事欲夺纥垆全境。纪岬通过土河沱联络震旦。三个月后纥垆王弃城自缢。八月,皇帝秋狝畴城。

“此次与纪岬王会晤,一切都顺利吗?”

布雷道:“尽在预料之中。”

“纥垆一直是震旦的心腹大患,如今的局势的确令人轻松高兴。珊琢,你安排,邀请皇室宗亲以及京都上三品官员携夫人进宫共庆……”

“娘娘,”布雷突然打断了我的话,笑了笑,“还有更需要您费心的事儿呢。”

“什么事?”

“震旦与西夷集怨已久,连年战事,劳民伤财。难得纪岬新王吉赞对震旦态度恭顺,更对震旦文明倾慕之至,圣上对此大为赞赏。王吉赞还正式向圣上请求赐婚一名震旦公主……”

“赐婚公主?”

“是的,娘娘,并且圣上已经口头答应了。”

我走到大殿门口。

布雷走进两步,“圣上叮嘱老奴请娘娘秋凉注意身体。圣上不日即将回銮。”

我看着院外的树,秋风中枯黄的叶。

“纪岬的请婚使者会紧随圣驾前来京都。娘娘,需要做好必要的准备。”

“准备?”我没有回头,“为纪岬准备一位公主?”

“娘娘明白。”

我倏地转回身,走回殿里,“珊琢,午后让羽扬郡主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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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举行了空前盛大的仪式迎接秋狝归来的皇帝。尽管震旦并没有获得多少直接的利益,只是收回了五城,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震旦在这场战争中与纪岬部落彼此借助除却了心腹之患。

我率领着皇室成员站在朝阳门外等候着。围观官员和百姓在圣驾未到之前几乎都将目光投向了我,那种肆无忌惮的怀着各样心思的成千上万的注视让我有点受不了。我朝身后看了一眼,宜和帝姬站在那儿。她微微笑了笑,目光保持着矜持地平视前方。这时前方朱雀门上的长号吹起,我回头望去,已见举旗的神策军。

他昂首骑在一匹黑亮的骏马上,脚下是纷纷跪拜下的臣民。我第一次近距离地仰视这个意气风发如少年般的君主。身着红色镶滚金色阔页边骑射服,腰间束一条银白色佩带,腰背挺直,他微笑着看着我。我微微颔首,跪下身去。

台上没有一点遮拦,我听到自己的首饰在风中玎玲作响。我没有一点心思注意听那近在耳边的冗长的圣训,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必须保持一个端庄的形象。忽然间我看到了台下人群中的安平。很意外的,安平的眼神显得和往日迥然不同,莫明地让我回忆起了那个在我怀中的娇弱的小生命给我的感觉。我刹那间感到些许不切实际的迷茫。

万岁呼声又起。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圣训已经结束了,就在他拉着我要走下去的时候,我没有防备地趔趄了一下,台下一片唏嘘。他也面带意外地看着我,我立刻觉得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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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驾归朝的第三天,纪岬的请婚使臣到达京都。宴会上我代国母出席。之后,他和我一起回到锦斓阁。

“你决定了吗?什么时候册封?”

“册封?”

“你没想到没有公主可以和亲吗?当朝只有一位公主:宜和帝姬。”

“是,是。”他径直走进寝室,“要册封一位公主……”

“陛下要是真的送一个女儿去,就只有昭嫔之女羽扬了。羽扬今年十七岁,还没有指婚。”

“羽扬还没有指婚?”他不无惊讶地回头。

“是的。”我回答他,“我已经见过羽扬。她的神情举止很像昭嫔……就是,很腼腆,不怎么敢说话的样子。”

“羽扬还没有指婚啊……”

“你在想什么?”我走近他,“你好象有心事。”

“没,没有,”他走到床边坐下,“我竟疏忽了羽扬还没有指婚。”

我在他的身边坐下,“是不是舍不得?”

“这个……”他看了我一眼,抬头道:“和亲,不仅仅是缔结姻亲,更重要的是建立起两国之间亲属般的联系。吉赞绝不是庸碌之辈,稳住局面要紧。他要学震旦文化就让他学。如果有震旦公主下嫁纪岬,纪岬就成为震旦的子国,对震旦至少暂时有利无弊。”

“这么说和亲公主的处境似乎还很危险?”

“不是危险,是微妙。这要看公主的本领,看她有没有能力成为纪岬成功的王后。所以……”他朝后仰去,“让谁去……。”

“陛下,”我转身看着他,“你还要选一位公主?”

他叹了一口气,“公主,毕竟代表震旦。”

我转回身去,在膝上撑直了双臂,“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了。”

“什么?”

“‘帝王无家事’。不仅帝王,其实皇子、公主的婚姻也往往难免涉及社稷。”

“说得不错,”他坐起来,“是女官教你的?”

我点点头,“不过我对这句话的理解上一直存在一个悖论。算了,这又是一个搅乱你心情的话题。无论如何,纥垆的灭亡对于震旦是一件好事。纪岬需要怎样一个王后?臣妾会听从陛下的安排,遴选一位最适合的皇家女儿给外邦带去震旦的福音。”

他的双手从身后揽过来,我顺势靠在他的怀里。他突然笑了一声,声音闷闷的,但就在我的耳边。我不觉打了个寒噤,自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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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怕别人玩笑式的痒痒,小时候被徐贲和文菲抓到这个小辫子吃了不少亏。当时我认定他们不怕痒痒的原因是他们都比我大几岁。可是等到我已经长大成人之后还是如此。后来我渐渐体会到怕痒痒并不是真的怕痒,而是对别人那种接触性攻击的畏惧心理。在遭遇恐惧时,笑是一种正常的反映。我可以克制怕痒,但是克制不了别人伸出手来的时候,我那种成为下意识行动的退缩和笑容。他是第三个发现我这个缺陷的人,但他也并不清楚那笑容的实质。

天气转寒,宫中在这个时候通常以宴会来活跃气氛。

“您有没有发觉,”柳珊琢跟随在我身边,“这是娘娘进宫后圣上首次如此热衷于宴会?”

“是吗?他是一个爱热闹的人,我早就发现他对宴会的偏爱。”

“那时候,圣上更喜欢安排皇室家庭的聚会。”

柳珊琢的言外之音我很清楚,我笑笑,“当然,他日理万机,凡事最好一举两得。近期的宴会不就是为了那位纪岬王?看看这些女孩子,都是宗室女儿。说实话,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考虑的,除了羽扬还有别的选择吗?”

“羽扬郡主或许是唯一的……娘娘您看,”柳珊琢示意我们的右边,“安平郡主,和皇上在一起。”

我向那边看去,的确是安平。他们面对面站着,正聊着什么。我走过去,没有等她见礼,我便不无意外地问道:“安平,你怎么了?变得这么黑?”

安平笑嘻嘻地,一手掠起额前的一丛刘海,上面居然有一道正在愈合的疤痕!

“怎么弄的?”我上前仔细看着她的额头。这时他从后面拉着我的手臂,我很不情愿地后退了两步。

安平给我拜了一个万福。

我依然盯着她问:“你到什么地方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刚刚正和圣上说起嘉妙山下的草原呢。这是我前些日子骑马时摔的。”

“你什么离开京都的?骑马?还摔伤了哪里?”

“没有。草场的土地并不像这里这么硬,我也只是很低地摔了一交。我还要感谢皇祖父,特发上谕让我去。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识过那么辽阔的一片天地呢。”

“看来你的确玩得很高兴。”我侧脸瞟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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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安平去什么草原是故意的对不对?”我跟着他走进天元殿。而他明显并不想我跟他一行,但又阻止不了我,“是朕的意思。她很高兴啊。”

“确实,都愿意和我多说两句话了。但我并不觉得你是出于改善我们的关系才这么做。”

他在案台后面坐下,“你可以保留这个解释。”

“我不会要一个不切实际的解释。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你在你去畴城的时候,让安平去嘉妙草原是什么意思?”

“你……”

“你在防范我?让我没有接近安平的机会?”

他低头笑笑。

我反感他这种敷衍式的笑,“我知道你和安平的很多接触我一无所知,这本身我并不在乎,安平也需要你的关爱。只是我不希望你对安平的影响总是和我有关,让我们彼此自然一点不行吗?”

“我,”他站起来,“知道你的意思了。让安平去草原练骑的确是我的意思。但原因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

“瑽瑢,一直以来我并不是要故意恶化你和安平的关系,这是你对我一贯的误解。我希望你们之间能够‘自然’。但你在安平身上投入的感情很不理智,这对你,对她,都没有什么益处。”

“你以为?”我带着点讽刺的语气。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顺从我的决定,真是恼人的固执。”他走下地台,到我面前,“今天,我只告诉你一个事实。”

我的预感不妙。

他侧过身去,对着殿门外的方向,“安平是震旦未来骄傲的公主。而朕,决定让她成为震旦的完美化身。”他看向我,“朕将册封安平为公主。在纪岬,安平帝姬就是震旦。”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让安平去和亲?”

“对,上谕在傍晚时分就由大理寺发出。安平是担得此任的不二人选。”他的声音隐约而又清楚地传入我的耳中,“她有那样的气质与胆魄。有时候是有点像你,执著。她的学识有待提高,但是见识与同龄人比起来总要高出一筹,所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8

清冷的空气是我醒来后的第一触觉。天元殿的隔间,这儿对我而言是个不祥之地。我一睁开眼看见一个侍女出去了,他可能很快就会来。我坐起来,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间。我要理清思路:我不能让安平去和亲。国家社稷从来不是我考虑的首要,安平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她离开!在这一点上我必须坚持出于纯粹母性的自私。我要想办法立刻让他改变主意,收回成命,无论如何我必须做到!可是具体的办法又在哪里?我什么时候真正动摇过他的决定?不过,我还是要试。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我抬起头。但是,进来的不是他,而是安平。

侍女们无声地退出去,像安排好的一场梦境一样。安平静静地站在那儿,紧闭双唇,秋水般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下了躺榻,赤脚感到冰凉的地板上还有些潮湿,“安平,你怎么来了?”

“我来和你辞行。”

这不是梦!

“你病了,我听说。”安平的声音清晰而涣漫,“昨天,我已经是‘安平帝姬’了,比预料的提前了。你能体会这种感受吧,你皇妃的身份不也是提早来的?”

“安平……”

“我来看你,一定要来,因为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安平牵动嘴角做出一个令我心颤的微笑。

她穿着朱红宫裙,隐约着雪青色的内衣,白皙的颈项上绕着一串缀着翡翠的黄金项链。而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头上插上了一朵魏紫牡丹。

“安平,”我走过去,感觉像是踩在浮云流水上,未到她的跟前我不得不停下站定,“安平你不要着急。”我深深地呼吸着,“我不会让你去的。你等等,等一会儿。”

“等什么?等你救我?”

我心头一凛。

“你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吗?”

我无以回答。

“你有能力改变别人的命运……”

我听不出这是一句问话还是断言。

“我已经明白了,我在你和皇上之间是怎样的一个角色。”

“安平,不要这么和我说话。”我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双臂,“安平……我很久没有这么近的看你……你长得很美。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说,不希望你长得好看。别人都以为我在说笑,其实是真的,我宁愿你普通一些……”

“但我有个太不知道要普通一些的母亲!”

我垂下了双手,“安平,不要这么折磨妈妈。”我一手抹了抹前额,“我现在脑子很乱,我睡了多久?已经隔了一天是不是?对,上谕已经发出去了。不过,只要你还没有走就来得及。安平,你不要离开我,你就在我身边,没有人能把你带走。”

“不要再说了。你能怎么做?让皇上再发一封上谕,说安平帝姬不能去和亲?你想到一个怎样的理由?如果你会这么做,我们就不会面对面站在这里。”

“……”

她往窗边走了两步,“你最好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了。你所有的行为只会增加麻烦和痛苦,你的和别人的。对我,你还要怎样?”

“安平,你还是不明白真相……”

“真相是什么?”她猛然回身对着我,“你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骨子里懦弱、卑微。你说你对我有亏欠,我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自己完了。我,早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被迫离开京都,这里不可能容下我,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你是这么口是心非的人!还有恪桓,他还不如我……我走了。”轻描淡写的一句。

“安平等等!”我在那个红色的身影飘过眼前时喊道,她停下步子,背对着我。“你等一下,我要给你一样东西。来人!”我向门外唤道,应声进来的是拂晓,“你,去找珊琢,让她把我的那支金步摇拿来。她知道在哪儿的,速去速回。”

安平转过身来。

“安平,那是我父母在我离开家时给我的。”

她的笑意难掩绝望,令我不忍目睹。

“我不要。”她转身。

“安平!”我让自己的开口,她停住了。

“再叫我一声‘妈妈’好吗?”我深吸了一口气,“像你小时候那样叫我一声……求求你安平……原谅我。”

她没有回头,然而良久,道出一声:“妈妈……”

我舒出一口气。

这时,她的声音沙哑而有力——“你欠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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