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1)
我在邓国全与赫努巴的护卫下直接进入太子哲臻的馆舍。哲臻见到我的表情令我不禁动容。他衰老得似乎比他父亲还要快。瘦削的脸庞染着过于苍白的颜色。我疾走过去,在他的面前停下来。他淡淡笑笑,刚刚欠身,我连忙说了一句“免礼”。
“听到你来的消息,我,只有担心。你不该来,如果他知道……”他的目光似乎很遥远。
“他知道。”我说。
我们分坐在条案的两边。拂晓站在敞开的门口,赫努巴与邓国全都在院中,一地芭蕉的荫影。
“这几天我想起很多事。”他缓缓地说,“不知不觉的,好象临终的人才会有这种失控的回忆。”
“哲臻……”我吸了一口冷气,“你不会有事的。你是震旦的未来……”
“震旦有我,当是不幸。”我想拍拍他在桌上的手,但并没有真正伸过手去。他黯然地看着我的手,“你来,是冒险。你能救我或不能,都对你不利。”
“无论如何,你要回到震旦去,如果我能救你,我不会在意后果。我想,名誉总大不过性命。”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会儿,别过脸去,站起来,“人们对这两样东西的判断总是矛盾的。震旦有我,真的是不幸,而我身为太子也是不幸。”
“太子!”我也站起来,“你的命运关系一个国家的社稷,你不能由自己一时的沉浮谈幸与不幸!”站在他的面前,我说:“哲臻,你把你所拥有的一切看得好一点,你会有作为。”
“我还拥有什么呢?”他苦笑,“又有什么作为?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所给予的,也都不是我的。我人近中年,被扣留在一个属国的领地……”我看着他以扭曲的笑容表现的痛苦,直到眼泪涌出,仰面一声叹息。哲臻是一个敏感的男人,悲观或是乐观在他的身上都有可能寄存,但他似乎总是不能维持一份属于自己的个性。当他上前抱着我的时候,我的目光越过哲臻的肩膀看到邓国全两步冲到了门口,紧跟上来赫努巴看了我们一眼,拍了拍邓国全的肩膀带他离开。
那个午后我和哲臻的拥抱无限悠长,漫漫的心情,漫漫的泪水。可能他和我一样,也想到我们可以一起从宏朗逃亡,但我们都不是迷信爱情的人,所以谁也没有说出那份虚妄的心思。
而今我已深知阴谋的可怕,但当我真正身处其中时却浑然不觉。有很多事情得到事过境迁之后才露出真容,还有更多的真相永远被淹没直到了无痕迹。我不确定这次事件对我来说是成功还是失败,宏朗王对我的恭敬和“惟命是从”令我感到不安,但我并不留心于此。看着哲臻踏上归途我异常平静。
第二天我随赛玛可离开了达雅,几天后我们在木拉泽告别,像一对好朋友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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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呈现一片明净的蔚蓝,游移的云彩像是无辜于秋风中的精灵。未央湖上波光粼粼。荷花败了。那边有几只无篷的木舟,宫女们正在收拾参差的铺展着的莲叶。
“娘娘,”拂晓轻声禀报,“他们来了。”
我让船立刻靠岸。在移波渡边的倚风亭里,柳珊琢的身边立着一个俊朗的年轻人。
我的步伐不禁加速。他看到我,大步行至我的面前,站定了,一双炯目带着激动的光彩,潇洒利索地跪下,道:“睿祺拜见姑姑!”
我含泪笑着,上前搂着他,抚摩着他的头发。睿祺的身上似乎还带着永州那让我朝思暮想的遥远味道。我想起那年在家里时,他柔软的头发给我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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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谢谢你,让睿祺来我身边。”
“你喜欢的话可以让他们都来。”
“他们?”我看着帐帘上的红黄相间的如意结,伸出一只手拨弄着长长的穗子,“他们年纪大了,永州更适合他们。我也不希望你为难,至于睿祺,我总觉得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那孩子看上去还不错,先让他进国子学读书吧。”
我转脸看着他,微笑道:“谢谢你。”
“怎么到今天你对我还是左一谢右一谢的?”他一手撑着头看着我,“我这么值得你感激?”
我调离了目光,笑了笑。他一手抚摩过我的脸颊,“其实,你心里一直抱怨我是不是?”
我松了手上的锦穗,看着他。
他垂下眼帘,一根手指缠绕着我的一缕头发,“你恨我,我也不会意外。”
我起身,面对着他。
“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不会做。”他抬眼看着我,“而你,在我的生命中永远不可能没有意义。瑽瑢,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迟到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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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嫔在那个深秋寂然而去,我没有见到她的遗容。但宫中传说,孤寂落寞直至香销玉陨的昭嫔始终红颜依旧。美丽对她来说是一种摆脱不去的负累,她抑郁而亡。
母亲入殓后,羽扬正装前来见我。艳丽的服饰此时很不适合这个孩子,她的表情始终别扭着。我在她的脸上寻找昭嫔的影子,却难如愿,她的漂亮是单薄的。
她走后,我对珊琢说:“她让我想起安平。”
那天的雾很浓,又是一个阴天,院子里混沌一片。他很了解我,我的确在安平的问题上表现得不太理智。柳珊琢告诉我今天有土河沱的使者入朝谒见,他不会来锦斓阁。于是在一瞬间我有了一个想法。我拒绝进入一个芜杂纷乱的环境,处理一些必须花费心思逢源的事情。我手段总是直接的,于结果而言就不免是一种冒险。
没过半个时辰,柳珊琢回来报告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点点头向门外走去,拂晓跟在我后面。我停下步子,对拂晓说:“你留在这儿,圣上有任何消息过来就说我和文殊一同去了护国寺。”
我坐在车里,只听到车轮滚滚的声响。我没有掀开车帘张望,感觉像是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在东宫的侧门下车时,晨雾刚刚消散,但天空的气象并不明朗。
“您真的要进去吗?”柳珊琢第一次问道。
我点点头。
“还是让太子出来好了,您回到马车上去……”
“我并不是要见太子。”
“我知道,可是您这么去见安平郡主更不合适。”
“我只想见她一面,看看她现在的生活。”
“您认为这合适吗?”
“我不能总在考虑合适不合适中浪费时间。去递话,你知道怎么说。”
柳珊琢看看我,突然看着我身后,道:“有人过来……好象是太子!”
我连忙转过身去,看服饰顶冠正是太子策马疾奔而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待二人近前,我看清那后面的是睿祺。二人匆匆下马,赶到我面前。太子抱拳,喘着气说:“参见皇妃。请皇妃立刻回宫。”
“怎么了?”我看向睿祺,“怎么你也来了?”
睿祺上前两步,见了一礼,道:“侄儿刚刚到锦斓阁拜见姑姑,拂晓说您来了这儿。”
“是拂晓告诉你的?”
“是,她先说您去了护国寺。我知道事情不妙。今日侄儿上殿领受圣上的赐子爵。后来土河沱使节觐见,皇上很高兴,下旨和使者一同游幸护国寺。”
“我知道了。”我走了两步,“那太子……”
“我猜您多半没有去护国寺,拂晓见我说这话也慌了,便说出您是来了东宫。我赶去前朝,太子殿下还没有离开,带我赶紧过来了。”
哲臻低头抱着拳站到我面前,“请您快快回宫,您私自出宫是大过失。要是圣上知道您来了东宫更……请您速速登车。”
我看着面前深深地弯着腰的哲臻,“我为什么不能出来走走?这里还是禁城之内。睿祺,你来了也好,你也应该见见安平。”
睿祺略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走到我身后,跟着我进去。
哲臻在我身后惶恐地喊道:“皇妃,请您回去吧。您即使不为自己的安危担忧,但要顾及东宫啊。”
我的步子稍稍停顿,“我会顾全东宫的安危。”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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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着一身淡黄色钩着金色纹路的软缎衣裙,腰间系一条淡青色丝带,坠着一对玉环,亭亭玉立在我的面前,让我回想起第一眼见到宜和帝姬时的样子。她的眼睛明亮有神,坦荡地注视着我,鼻梁挺拔,薄薄的嘴唇似乎是故意地微微向上撅起,构成一副让我忧心的表情。她见到我好象一点也不意外,轻松地拜了一个万福,然后就这么带着似是而非的微笑看着我。
我让哲臻和睿祺都留在屋里。哲臻无奈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安平,”我迎着她的目光,依然微笑了,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妈妈很想你,所以特地来看看你。”
她歪了歪头,往旁边走了两步,转脸看到睿祺,问道:“他是谁?”
“他是玉睿祺,你的表兄。”我转向睿祺,“睿祺,安平就是你的妹妹。”
睿祺向安平抱了抱拳,安平微笑了一下。无论如何,一个女孩子的给人感觉往往决定于一个表情。安平那种带着孩子气的微笑多少让我感到一点安慰。
安平带着笑容坐到一张椅子上,侧过脸来看着我,问:“你来看我什么?”
我对她的问题有些意外,“哦,我就是来看看你。你现在的样子……”
“我现在的样子?”她又站起来,“让你感到失望或是丢脸了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走到哲臻的面前,而哲臻依然低着头,好象连面对女儿的勇气都没有,对于安平的话也没有一点儿反应。
“安平,你在说什么?”
“难道我想错了?”她悠然地说:“不会吧。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了,你可以实话实说。你对我的不满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否则你今天不会来。既然来了,我也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你什么意思?还有,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安平的笑声变得尖锐,“是啊,我怎么可以这样跟您——皇贵妃娘娘——说话呢?不如您来教我应该怎么和您说话吧。”
我听出她话中的讽刺和挑衅,而这让我感到寒心而怨愤,“安平,你不小了。你是东宫的长郡主,应该知道怎样的言行更匹配你的身份。”
“身份?对了,恐怕没有谁能比您更善于适应身份了。娘娘,您有没有兴趣去东边的那个园子看看,那里的牡丹真是泼辣。不过现在也不是观赏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牡丹,听说你喜欢才有了那么一园子。我觉得它们越是开得艳丽就越矫情,那真是东宫最讨人厌的东西!”
我们对视着,良久,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安平,我不怪你。我只想和你聊聊,有些事情,或许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你明白就更好了。”安平打断我的话,“只是有些事情不是我想象来的,而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你以为有人会中伤你吗?放心,没有,夏良娣告诉我的多半是关于你的好话。她还要我自己去看去感觉。我不能完全相信她,她骨子里怕你。一开始她就被你压在下风,失去丈夫,失去孩子……你不要惊讶,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一夜之间改变了生母。我了解的都是实情,但我感觉到的比被告之的更真实!我不怕你,你来看我只不过想看看东宫是否真的潦倒不堪,施舍你那无济于事的同情!”
“安平你太放肆了!”哲臻终于开口。
“我是故意的!”安平大声道:“我就是要放肆!对所有人,我都不怕。”她指着我,“你知道因为你,我失去了一个完整家庭的爱,失去了东宫长郡主的殊荣。因为你,父亲就充当着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太子,生活毫无情趣可言,而我也得不到祖父的宠爱。它们原本都是构成我骄傲生活最重要的因素,但你把它们统统夺走了!你真的不可思议,你还想看到我是什么样子?你还在我的祖父——你的丈夫——面前诉苦?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谈论对我的期望的?他对我说你念念不忘你是我母亲——连我都感到羞耻!你是我母亲,他和我父亲又是什么人?给大家留一些颜面吧皇妃娘娘!”
我被安平的话震在那里,睿祺过来扶着我。我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潮红的脸庞,喃喃地说:“我没想到……他和你说过什么?”
安平侧过脸去,“他要我安分一点,你就不会因为我让他难堪。”她又转脸向我,“你不要再牵累东宫了。你看看我父亲,宏朗之行几乎抽去了他身上所有的积极。你让他去,然后又把他救回来。皇妃啊,你在做什么啊?你所谓的关心正在一步步毁灭东宫。就像你今天来了,你的冲动还是要由我们来承担后果——你犯的错误一直都由别人承担责任,因为你有一个把你视做珍宝的丈夫,而他又是天下最有权能的人,他能把因你而来的愤怒发泄到其他任何人身上!所以你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到这里来。你以为你还有教训我的资本吗?你一直生活在强权的保护中,安稳无忧的才会越来越浮想联翩,头脑简单得还不如我的见识!”
“够了!”哲臻站起来。
我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不!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讲这些,但是我敢!我不怕得罪她。与其这么委屈地活着,还不如有价值的死!”安平的眼泪让我想起她童年时的忧伤眼神。“我不后悔,我很痛快,我做的事我会一人承担。”
“不要说了。”我摆摆手,“我……该走了。我也,不后悔来。安平,你说得没错,除了你,没有人会对我说这些话。你当然不会有事,因为我会全力地保护你,因为……我爱你。”我感到一阵心酸,“你是我心中的珍宝,唯一的,从你一生下来就是,一直都是……你还没有长大,尽管你可能见识到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心理的成熟与否实际并不在于经历的多少。安平,我还是要对你说,现实中永远有你的盲区。或许在一个偶然下,你会发现你所认识的完全有它另外的一副面貌……安平,我对你的希望其实很简单,就是不要有太多的挂碍,自由快乐地长大。可你如今的思想来得太早了。这或许要归咎于我。不过,我所做的一切,也许结果不由我控制,而对于初衷,我可以无愧于心……睿祺,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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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对我是残忍的,因为她太年轻了。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有着惊人的决绝的思想和言行,对她敌视的对象毫无保留地攻击。当她把自己认识到的片面的真实当作全部真相,那还不如让她觉得自己活在一场虚假中。
我的确很伤心,压抑着哭声。可睿祺还是听到了,他在车帘边问了一句,我没有回答,他沉默着骑着马跟在我的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