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一个烦乱的春夏之交,燥热的空气中悬浮着恼人的微尘,到处弥漫着一种不知名的混沌气味。周边小国的首领们商量好的一样一齐带着他们的亲眷进京朝拜。我必须主持或出席那些重复而乏味的仪式和宴会。我很快感到厌烦,甚至请旨在东宫接见外邦王妃,但旨意总是很快就批下来。我无心去顾虑那些无理要求被满足背后的意思,只是尽可能地力图从身体与心情的不适中解脱。可恰恰相反,我的心情越来越槽糕,哲臻在的时候总是和我磕磕绊绊,或者根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不想花心思为他向自己说情,加上身心疲累又常常失眠,我开始真的讨厌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一天清晨,我经过几乎彻夜的失眠,无奈地坐在梳妆镜前。云娘急急地进来,神情有些神秘,“小姐,你出来看是谁?”
“柳学伴!”我一见到她禁不住迎上去喊道。
柳珊琢跑到我面前,跪下道:“女官柳珊琢拜见太子妃。”
我连忙把她扶起来,欣喜道:“你不是在东都吗?这是……”
柳珊琢笑着转回头去对后面的一个太监说:“把圣旨拿过来……不用宣了……皇上将珊琢赐予娘娘为专使。”
我对柳珊琢有种错觉,仿佛她是来自永州的消息。而事实上她是第一个将永州的我引入京都的人。她那独特的灿烂笑容能让我不带一点伤感地想起永州,有如夏季南方的明媚阳光、从海上吹来的新鲜的季风,以及南屏山里鲜绿的草和缤纷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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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朗王阿杜加,年三十七岁,登基五年。其祖父杜遏王在位时归顺我朝。其父晋仡王在位时圣上尚未成年,诸小国蠢蠢欲动。晋仡王竭力护卫震旦南疆,多次阻止击退小邦对震旦的骚扰。圣上特赐宏朗王护国忠勇公爵世袭。阿杜加是晋仡王第五子。自幼胆识过人,聪明英勇,深得父亲喜爱,故传位于他。不过阿杜加即位以来不时在边境上小有滋事,近年来宏朗的拥兵量已略超一般属国之标准。”
“记得当年进京的时候曾遭遇一支宏朗的军队,首领的名字我还记得,叫赫努巴。”
柳珊琢合起手中的文书,“是啊,那次明显是宏朗的挑衅,不过让娘娘的胆识和策略化解了。”
“是吗?”我抹了一下额头,“我哪有什么胆识和策略,都吓傻了……当时只觉得自己和那些士兵很像,孤孤单单的,想着故乡的明月松风、秋水长云,不知道明天又要遭遇怎样不测的境遇……哦,还有什么吗?”
“还有,您要接见一位宏朗王妃。”
“什么时候?”
“明日晚宴,设在东宫,已经准备下了。”
“好。这是最后一位了吧?”
“按既定的日程是这样,近期不会再有外邦朝觐了。”柳珊琢又翻开文书,“这位宏朗王妃……名赛玛可,年二十四岁。是阿杜加三位王妃中最年轻的一位。早年在中土生活过,通晓震旦国语,大方聪慧,阿杜加常带着她巡游各地。”
赛玛可的名字就在我的昏昏欲睡中飘入我的脑中。第二天的晚宴,我与这位年纪相仿的异族王妃一见如故。她长着一张神采灵动的小脸,皮肤略呈黑褐色而带着温润的光泽。只有小巧的身体被裹在沉重的衣饰之下显得有些不堪其重。没有语言障碍,晚餐中的闲谈变得比较轻松。她是个很会活跃气氛的小妇人,为我一段烦琐的生活做了一个愉快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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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臻的担心不无道理,他对宫廷的了解自然远胜于我。享受简单平静的日子会是一种难得的奢侈,但我还是认为不少麻烦是自找来的。
我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看安平与侍女们玩躲猫猫。她鬼头鬼脑地藏在我的躺椅后面,不时地学一声猫叫。荷露她们故意不朝她这边来,安平就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云娘笑道:“你这么笑不是明告诉人家你在这儿吗?”
“她这个小傻瓜,别人都逗她一个人玩儿,还觉得有意思呢。”
安平绕到我跟前来,“妈妈不许说安平坏话。她们才不是逗我玩,就是她们笨,找不到。”
“是吗?”
“你们都过来。”安平的语气令我感到一点不舒服。
侍女们陆陆续续围拢过来。
“你们说,是逗我一人玩儿吗?”
“不是的,郡主。”侍女们众口一词。
安平抿嘴笑着转过脸来,“您听到了吗?”
我看看她骄傲得意的脸,不置可否。
随着匆匆的脚步声,门客王印台和杜季杭走进院子,“王妃,太子在宫里出事了!”
“什么!”我霍地站起来,“什么事?”
“宫中传出的消息,说太子参劾驸马督尉杨昭与齐王、晋王、永和公谋反,却触怒圣上。”
“参劾驸马?这种事情是……他最近在干什么?”
“太子居外期间是在亲自调查,以找到驸马意欲造反的证据。”
“他疯了……这种事情他去亲自调查?皇上为什么又动怒于他,他没有确实的证据?”
杜季杭上前一步,“太子并非没有拿到证据,可是证据在别人的手里就可以颠倒黑白。现在情势危急,不论宜和帝姬是否确实有意结怨于太子,请太子妃入宫面圣,或许可以援救太子。”
王印台道:“季杭兄,你怎么?王妃此时怎么能入宫?”
杜季杭没有理会旁人,抱拳道:“大事当前,王妃现在是东宫唯一的指望。”
他坚定的语气并没有解除我的困惑,“现在我不可能获准入宫的,我只能在这里等……等旨意。”
“不,王妃您要试一试。”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不论是赌、是冒险,这是除了坐以待毙之外您唯一的选择,赶在圣旨下来之前。”
我看着他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对云娘:“传柳珊琢,立刻拟请觐见折子呈入大内。”
漫长的两个时辰,直到柳珊琢从外间匆匆进来,看到我点了一下头,我舒了一口气。但紧接着我感到了一层新的紧张。
通往天元殿的甬道似乎长了一倍,我不时停下步子调适呼吸。
“您不必这么紧张。”柳珊琢面朝前方低声说。
“我心里好乱。”
“您不会有什么事的,放心。”
我看看她表情自若的侧面。
“到了,娘娘进去吧,我在这儿等着您。”柳珊琢转脸看向了我,隐微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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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明黄坐在案前把玩着一枚铜钱,空旷寂静的天元殿中回荡着旋转的铜币与桌面摩擦的声响。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却始终没有抬头。殿内有几个随侍的宫女和太监,布雷站在御座后面那个固定的位置上。我停住脚步,正欲下跪,听布雷朗声道:“免太子妃见礼。”
我迟疑了一下,依然跪下拜道:“太子妃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铜钱又一次从他手指间弹出,却直接落在地上滚到我的身前。
“平身吧。”厚重的声音。
我定了定心神,叩首道:“儿妃请求父皇的原谅。”
“哦。你看看这枚铜钱。”
我意外,拾起面前的钱币。
“看看铸的什么字。”
“天……赐……通宝。”
“对。朕预备在明年改元,号为‘天赐’。这是新钱的样本,你看怎么样?”
我对改元的事早有耳闻但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突然我想到历来改元通常会有朝中的大变故伴随,我紧张地拜下去,“儿妃……”
“你先起来。”
一会儿,我听到侍从出去的声音。明黄的颜色来到我的面前,我抬眼看到长袍下方绣着的盘龙云海,一双圆睁的龙目正对着我,我连忙又低下头。
“儿妃,”我逼自己把话赶快说出来,“儿妃此次请见是因为……儿妃听说太子对父皇有所冒犯,来向您道歉。”
“他做了错事,你来道什么歉?”
“他,是我丈夫,他的对错我总脱不了干系。”
“哦,”他走开两步,停下,“那你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我一愣,觉得不好直接回答,只好说:“儿妃尚不知详情,但猜想必定是一个父皇能原谅的错误。”
他大笑,笑声在殿宇中回响,“你连他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为他说情。要是他谋害朕,你也要朕原谅他?”
我再次舌结,“儿妃,以为,还不至于那么糟吧。”
“糊涂!”他走回来,一手握住了我的胳膊。
“父皇!”我吃惊地抬头望着他,他的表情令我感到陌生而害怕,但我没有退缩的可能。
“起来!”他命令我。
我感到头疼,皱紧眉头,吃力地站起来。双膝已经被冰凉的地面镇得麻木,待我站定之后,他放开了我的胳膊,“这种道歉好象让你很痛苦。”
我回避他的目光,“请您原谅我们。”
“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所以,你的请觐正是我在等着的。”
我别过脸去。
“你没有变,尽管你又要生第二个让我生气的孩子,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更可惜你的心思。同样的方法不要用第二次。”
“我?”我回头看着他,“会有什么意思?”
“你觉得孩子是最好的方法吗?”
我只有抵制着自己的敏感,“儿妃,不知道父皇的意思。您不喜欢您的皇孙?”
“儿子都让我失望,还能指望孙儿如何?”
“父皇,儿妃再次求您原谅太子的卤莽……他,做事总是有欠考虑的……”
“你错了!”他打断了我的话,“你一点都不了解他。他做的每一件事从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他的心智会让他越想越糟。”
“无论如何,请您原谅他,他终究是您的儿子。”
“要不是朕的儿子……哦对,你还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呢……”
“儿妃知道一点。”我抢着说道:“事关宜和帝姬的驸马。太子的错在于他犯了皇室的大忌,不能私自以怀疑谋逆为名追查在朝的皇室成员……不过,他是太子,如此谨慎也是对社稷的拳拳关心——皇上请开恩。”
“你的确比他明白,朕早该让他也和女官们去学学。他让我生气倒不仅是这一次的愚蠢,而是他至今仍然不成熟,这叫朕怎么能放心把珍视的一切交给他?必要的时候朕会收回给予他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
“父皇先不要定论,太子此次的违制难道没有一点益处吗?”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如此大胆的话。
但他笑了笑,转身走了几步,“孩子到底是孩子。刚刚朕一直在回忆是不是二十年前朕也是如此,这样或许能够说服自己原谅哲臻的过失,可我没有找到满足初衷的理由。”
“……”
“二十年前,朕亲率大军征讨西部的纥垆和北部的漠羌,平定五王之乱,为震旦迎来二十年的太平盛世。三十岁的时候朕站在朝阳门上,望着城下高台上的宜和以少女清亮而骄傲的声音表达着对父亲的崇敬和爱戴。台下千万臣民对着朕欢呼雀跃。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朕记忆犹新的是那种登基以来首次体验的奇妙感受,我感觉自己的胸怀真的宽阔到了能够承载帝国的一切。从那时起,朕真正成为震旦绝对的主人,保护它是我最重大的责任。”
“……”
“朕能够闻到任何一处阴谋的气味,凡是窥伺着朕心思所及的眼睛都在朕的视野之内,包括东宫的所谓二十八义士……我不过是不想太伤某些人的心。宜和是朕的长女,我也的确有亏欠她的地方。她不会害我,只是有时候会任性一点儿,她并不糊涂。但对于哲臻,朕要怎么办?他不是公主,是不能被娇纵的。”
他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中,很奇怪我似乎不能集中思想,天元殿的熏香好象有催眠作用似的,但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立刻清醒过来。“父皇,哲臻是您唯一的继承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您所珍惜的啊。”
他走近了两步,直逼我的脸,“他最令我生气的就是在伤害我所珍惜的。朕给过他机会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我没有理由站在这里,这不合规矩。这个时候我不能代他向您求情,但是父皇,”我正视他,“我只是希望他没有事,真的,尽管我的力量微乎其微,但我真的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
“你为了他甘愿违制?”
“是。”我的眼前模糊了,“我知道这种举动是幼稚的,但我只有请求您原谅我们的年轻。您说您刚刚在回忆,难道就忘了自己年轻时也难免冲动,仅仅为了一个梦不顾大臣的谏言,劳民伤财修建一座华而不实的宫殿……”
“清风殿不是华而不实的。”他眼中驿动的光彩使我的坚持再一次涣散,“它是梦想与现实的完美,是属于朕的。事业和爱情,这是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当有的志向。而对于朕,它们都必须达到极致。”
我低下头去,他却立刻用手抬起了我的下颌。
“除了两个赌气的孩子外哲臻还给了你什么?无尽的苦恼和长明的孤灯?还是战战兢兢不停猜度着他永远模糊的心思,试图迎合却总是遭遇冰冷的嘲讽?”
我不禁动容,“你怎么知道?”
“我可以亲眼看到……从你的眼色、神情,它们比你的话语更忠实。在一次次你们共同出席的宴会,你们的关系朕一见即知。而我,居然会感到心痛……”
我在他执著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的表情,一种伴随着羞耻的感动和陶醉冲撞着我的心。他的微笑绽放于我的眼前,在我脸旁的手慢慢地移向了我的颈后,搅扰消释着我对于爱情固有的理念。当我抬头看到那条盘踞于天顶凶煞地怒视着我的龙,刹时像从噩梦中惊醒,猛地推开身前耀目的明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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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皇帝给我的儿子赐名“恪桓”是一种讽刺。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恪桓,事实上我是害怕面对他,他是那天唯一在场的旁观者。
哲臻没有遭遇灭顶之灾,而原因并不在于我的进宫,对于宫廷的游戏规则我依然处于懵懂的阶段。哲臻知道我去替他求过情,从他的言辞中我感到他认定我或者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但令我更难受的是他似乎并不在意。
宫中的流言是传播最快的瘟疫。生活情趣的匮乏使宫廷成为谣言滋长和蔓延的温床。我只有以冷漠来躲避谣言的中伤。皇帝却向东宫派遣了二十名大内的侍从,这种明显的监视令我难以忍受。哲臻在压力之下不敢留宿寝室,而当布雷来时他又从旁劝我顺服圣意。
我感到精神极度敏感脆弱,不顾一切不听从任何人的意志,而这更被理解为恩宠之下的娇纵。
“为了我,为了安平和恪桓,瑽瑢,你还是顺从一些好。父皇喜欢你,不会太让你为难。”哲臻自相矛盾的话使我由最初的震惊过度到麻木,但我能体会他的心思,我不能怪他。烦恼与怨恨没有投射的方向,在一段时期我喜欢上了护国寺的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