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刚回到东宫,哲臻走出来迎我。我很意外,但并没有回答他口中重复的问题。我走进寝室,换了常服,坐在榻上。哲臻依然显得很紧张,在我面前弯下腰,“父皇对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礼数不周的地方?”
云娘带着侍女们都出去了。我抬起头,笑了一笑,伸手摸着他的一边脸,好象由此他的表情就能软和一点。“你好象担心我回不来了似的?”我的眼睛平视着他的衣襟。
他蓦地站直了身体,回头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看着我微笑的脸,“你说什么?”
我也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进宫,不论是见你的母亲还是你的父亲,我都能得到关于你的好消息。像今天,你竟然在门口等我,你让我觉得你是多么在乎我,这是我今天最大的快乐。”
我靠在他的身上。他的手臂揽过我的肩头,却有些犹豫。“这是你今天最大的快乐?不是在宫里,父皇的赐宴难道不让你感到受宠若惊吗?”他的语气是诚恳的。
“不。我说过,面对你和你的家人,我不会先在意他的身份。你是我的丈夫,皇上皇后就是我的公婆。仅此而已……”我的思绪有些飘移。我开始担心明天皇帝会不会真的要兑现他有关赏赐的戏言,不过我已经再三委婉地拒绝过了。
“你在想什么?”他摘下我头上的步摇。
我的目光跟随着那摇来摇去的玉坠,“我想你所想的。我知道你心中有一个秘密,我原来并不介意你一直保守着它,但今天我却有点害怕。”我抬起脸来,“我怕这个秘密展露在我面前时,你却不在我的身边。”
良久,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告诉你。”
“不……”我摇摇头,“我不想现在知道。我只需要你在我身边,我隐隐感到那个秘密很……危险……”我抱住他,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求生的唯一指望一样,“你是我唯一的爱人。我所有的私心,就是和你的一生相伴——无论发生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喟然,“多希望此刻就是永恒。”
我偎依着他。
“我很怕失去你,真的……”他的手指缠绕着我的一缕头发,叹息在我的耳边。
那天,哲臻罕见的柔情让我似乎真的触摸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尽管它在我的生活中是绵薄而短暂的。我暂时放下了隐约的担心,还没来及忧虑于它的稍纵即逝,很快上天的垂青就让我兴奋得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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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昂然行走于朝阳宫中的甬道,毫不阻止那个在我腹中的孩子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皇后仍然那么顽强地病着。越发华丽的装饰和苍白的面容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令人好象见到的仅仅是一套衣服及首饰,而她对我的表情是喜悦而慈爱的。我微笑着正视她,同时回避着那道来自她身边的犀利目光,但它的主人需要首先发话——“赐坐。”
我很奇怪没有被安排坐在一侧,而是在他们的对面,好象公堂上的犯人。
“你终于为皇室孕育了又一代的生命。我恭喜你,也为你高兴,为震旦高兴。”皇后说着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他的脸色还是和应有的气氛顽固地对峙着,严肃而威严。
“瑽瑢,”皇后似乎并不介意,继续说:“你要当心身体,闷的时候就来我这里聊聊。其它的琐事你都不必过问。你知道皇室的子嗣几代以来都不繁盛,我还想多有几个健康聪慧的孙儿呢。”
“是的,母后。”我坐在那里答话。
我真的很难解释怀着安平时的欣喜情绪的真正来源,那并不完全是一种即将为人母亲的纯粹的喜悦与憧憬,还有一点点报复的意味,以及在报复之后的苍凉。
仇恨与反抗总是先将当事人陷入失败的境地。无论如何,选择仇恨、决心反抗后的任何结果都不足以弥补过程中失落的心情。我如今不得不悲哀地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一直在警惕着悲剧的伤害,却在逃避与反抗的过程中使自己成为悲剧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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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隔着自己的体肤抚摩着这个前来帮助我在危险的边缘安全滑过的孩子。我并不像关心震旦社稷的人们那样殷切希望是一个男孩,甚至在最初我就感觉会是个女孩子。随着产期的临近,我的思维越来越怪诞。我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然后自己扮演母亲的角色,想象自己如母亲般教养她的过程。云娘说我是开始想妈妈了。
“恐怕每个女人在生养第一个孩子时都老会想到自己的娘。”
“我发誓,我不会让她离开我,不会让她单独面对陌生与孤独。我要带着她成熟,我要让她幸福。”
云娘抚摩着我的背使我放松,我沉浸于乳娘身上熟悉的味道,“小姐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真想她永远在我的身体里面,我才能真正保护好她。我很担心事实是我还没有想清楚,就让她来了,或许我已经错了,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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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抱的安平的样子让我感到很亲切,仿佛自己还是她怀中的那个婴儿。我半卧在床上,房间暖融融的。荷露带着两个侍女进来换火笼。
“看她睡得多香。”
“她长得像我小的时候吗?”我问云娘。
“这么小还看不出来呢。你小时候可难看了,她不要像你。”云娘的眼睛没有离开怀中的孩子。
侍女们看着我笑。
我微笑着说:“女儿再美,做母亲的也不会嫉妒。不过我倒希望她不要太美。”
“还说不嫉妒呢,哪有妈妈这么想女儿的?是不是安平?我们就是要长得比妈妈还漂亮,又聪明又和善。”
荷露走到我床前,“娘娘,火笼换好了。”
“好。”我看了看她,“怎么是你过来?太子不是说你识字,留在身边伺候的吗?”
“是的,郡主需要一位常侍。殿下让奴婢来。”她温顺地跪着,正对着我的是背光下青白色的额头。
“好好待她。”我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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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哲臻,甚至我们的女儿也仅仅在刚出生的那天匆匆的与他照了个面。他被传召进宫领导编一套叫《七略总集》的百科全书。我对此大光其火,并且在偶而见到哲臻时堂而皇之又含糊概括地将这个促狭的安排归咎于我们的父皇。那段时期哲臻对我的态度出奇地迁就,并且劝服我尽量不要将不满情绪带到东宫之外,同时他会设法常回东宫,但诺言和实际情况相差甚远。
“……上元佳节,合家团圆,召太子、太子妃、安平郡主入宫赴宴,共叙天伦。钦此。”
我接了旨,站起身来,“有劳阿翁,您请坐。”
布雷抱了抱拳,坐下,开玩笑似的说:“妃君诞下郡主后越发的容光焕发了。”
我牵强地笑笑,“哪里,一个孩子也真是让人操心。母后近日身体可好?”
“皇后娘娘凤体仍在调理之中。今冬天寒,娘娘几乎没有出过寝宫。就连皇上游幸温泉,娘娘也没有伴驾,这也是第一回。”
“我看母后的小疾并不凶险,仅仅是要多花些时日,春暖花开时或许就有起色了。”
“托妃君吉言。”
厅外由远及近传来孩子的哭闹声。不一会儿荷露抱了安平进来,急得脸上居然出了汗,“娘娘,郡主一直这么哭,我又不知道……看上去怪可怜的……”荷露突然看到坐在堂中的布雷,立刻住了口,慌张地屈膝行了一礼。
“你怎么也不懂规矩了?能说主子‘可怜’?”布雷不怒自威地说。
荷露更加紧张地看着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走下去,从她怀里抱过孩子,一边拍着一边回到座位。安平渐渐停住了啼哭,带着眼角的两颗大大的泪珠看着我的头发。
“这孩子开始认人了,只要我和云娘。云娘还没有回来吗?”
“没呢,娘娘。”荷露握着双手拘谨地站在那儿。
我倒从没见过她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笑了笑,“好了,你替我送送总管……阿翁,恕我不送了。”
“岂敢,岂敢。老奴先行告退。”
我抱着安平回到后院,安平的眼睛一直不离我的头发,“看什么呢?”我点点她的小鼻子。
云娘走进来,“小姐,我回来了。南关市场真的不错,比东西市还要繁华,各地的东西都有,看我还给小郡主带了什么来?”云娘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玩意。
“是我的永州竹摇子!我童年最喜欢的玩具。”我惊喜地从云娘手里拿过来,在安平的眼前晃动着它,发出那遥远而熟悉的沙沙声。
安平瞅了一眼,又去盯着自己刚刚的兴趣所在。
“你看这孩子在看什么,傻傻的,半天都不换个方向。”
云娘过来看了看,从我头上摘下那支金步摇,安平的目光随着那步摇转到云娘的手上。我拿过步摇,在她眼前晃一晃,她甜甜地笑着把脸埋在我怀里,又舍不得似的歪过头继续盯着那在日光中摇曳的坠子,一脸满足的笑容。
“看来小郡主是喜欢这个,真是会挑。”
“这个是唯一不能给她当作玩具的。”我把步摇递给云娘,安平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帮我好好收起来吧,我不再戴它了。”
安平发火似的蹬起小腿,又闹起来,我把她交给云娘,“荷露怎么送了这么久?”
“刚刚我进来时看见布公公和她在门口说话呢。”
安平的哭声更大了几倍,我只好又抱起她,“云娘,以后多让荷露抱抱孩子……不许再闹,不然妈妈要打屁股了。”
“小姐,有件事情,我想还是要和你说说。”
“你说吧。”我哄着安平。
“那天夜里我起来出恭,看见荷露在喂郡主奶。”
“啊?是吗?”我依然忙着安抚怀中的安平。
“小姐不觉得奇怪吗?”
“荷露不是安平的乳娘吗?”
“哎呀小姐,你怎么糊涂了?荷露怎么会有奶水呢?”
我抬起头看看云娘,云娘继续说:“不过当时我就问了她了,她求我不要告诉你,她是受了一个公子的诱骗……”
安平又一声大哭,这时荷露从外面跑进院里来,“娘娘把郡主给奴婢抱吧。”
我看着她一边喘着气一边略低着头伸出双手的样子,通红的淌着汗的脸,瘦削的下巴。
“云娘,给荷露的饮食加好一等。”
荷露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看我,又看看云娘。
云娘不动声色,答了声“是”。
荷露跪在地上磕头,道:“谢王妃恩典。”
安平继续不依不饶地哭。“这孩子也太倔了。”我抱着安平回屋,竹摇子在我手中随着脚步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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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有了女儿,丈夫在我心中的地位就会稍稍的退居后位,但当我在宫中见到久别的哲臻时却不自觉地退回成一个充满单纯热情的小女孩。哲臻看上去成熟了许多,至少有了变化,他看着我的眼神更有了一点让我琢磨不透的浑浊。
我问他:“你的书编好了吗?”
“快了。《七略总集》是帝国的宝典,我希望它能以完美的形式展露于世,这也是我以一年的心血献给震旦最珍贵的礼物。”哲臻看着我的眼神有一层让我琢磨不透的浑浊。
“我看出你花了很大的心思。”我近前看到紧随了他的成熟表情而来苍老的先行者,“你的眼角有皱纹了,不过细若游丝。”
“皱纹?我都开始老了?”他一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我做了轻松的笑容。
我不是一个善于劝慰别人的人,很多时候我并不敢于承担他人的苦痛。然而哲臻内心的痛楚是我不得不面对的一份承担。一直以来,他缺乏一个表现自己真实秉性的对象,而被要求得老于世故。但是在我面前,他的真实内心一再突破表面的伪装。
“我不知道寻常百姓的生活会有多苦,但至少他们有可能获得家庭温暖。我呢,生来就被剥夺了享受家庭欢娱的权力。他们给了一个孩子无上的尊贵地位以及随之而来的特权与财富,但这是能令一个孩子快乐的吗?那只是成年人野心与抱负的指向。对我来说,它们不仅取代了我童年的快乐,而且令我在成年后的生活也索然无味。我所要做的只有等待,等掉我的少年、青年、壮年,等到我的意气与斗志统统消磨殆尽,再从父亲的手里接下一个江山。江山,就像我手里的《七略总集》,它再怎么完美,终究只是我投入的一份感情,它能给我怎样的回报?它是死的。皇子是天下最可怜的孩子,因为他们还不像其他受苦的孩子那样会得到人们的同情与怜悯。皇子连痛苦的资格都没有,他必须在人前坚强,没有人理解……”
诉说衷肠中的哲臻很像一个柔弱的孩子,在丈夫的面前表现母性本身令我不能接受,而哲臻似乎总是让我为难,在这个时候我只能给他沉默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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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照例要摆一场大规模的家宴。痛苦于没有家庭温暖的哲臻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个热衷于家庭聚会的父亲,或许这又反证了哲臻的悲哀。
皇后没有出席。圣上照旧在居高的御座上像一尊不容侵犯神像一样让人可以视而不见。我在流光飞舞、觥酬交错之中没有胃口关照面前的不被当作食物处理的佳肴。哲臻一直非常安静。对面的席位上是宜和帝姬和她的驸马杨昭。这位长公主依然保持着她惯有的冷漠,而驸马则很热络地与旁人寒暄。
满座似曾相识或是根本陌生的亲戚,他们比皇帝的儿女更热情地表达着对皇帝的孝心,不断有人走到御座的台阶下向皇帝敬酒祝福。皇帝似乎心情不错,一直带着微笑应承着。有几回他的目光投向我和哲臻。但我偶尔和他对视时,他立刻先行错开,由此我感到很不自在,
哲臻和他父亲的矛盾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难解的结,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无法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做任何努力。我以直觉做出了武断的决定,而没有鼓励哲臻向他的父亲主动示好,从而一个真正有效的方法被我忽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