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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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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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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根本没料到自己和李洪拎着两只旅行箱来到临河,一出火车站就掉进了真正的生活的大海里,才明白自己以前一直在父母的避风塘里扑腾着,才见识了什么是生活中的鲨鱼、生活中的鳄鱼、生活中的乌贼、生活中的乌龟王八·······在伶牙俐齿的攻击下,血肉模糊得她很快失魂落魄地认清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生活中的最底层——鱼虾!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不是你想去哪就去哪,它早为你指定了位置,你不归位它就像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里那位驯狗师一样一棒一棒打的你服服帖帖,否则打死你,只是打死一条狗而已——现实会教会你人在人面前不见得比狗在人面前优越。什么尊严、追求、报复、梦想、恩怨、屈辱、轻贱······在生存困苦这两条专门吞噬鱼虾的巨鲸的追捕下早统统顾不来了,只剩下了三个字:活下去!活下去!因为那些东西在明天或许能实现,而鱼虾的生命只属于今天,挺过今天去又是个今天,哪有心思去想明天的事呢?就连思念父母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在逃亡中王雨才深深地懂得了什么叫亲情:就是一辈子都怕你流泪流血受苦受罪。可是在这冷酷的生活的大海里,谁在乎你的一切呢?尤其是眼泪,你得像尿尿一样避开人哭去,因为那是丢人的排泄物!谁让自己渺小无助呢?是的,渺小!这是小得让王雨以前从来没有看见的一个词,现在自己竟然栖身在里面!渺小的一切属性:自卑、胆怯、畏缩、软弱······王雨应有尽有。只是有一点让她无比温暖——与李洪的相濡以沫。她夜半时常常骇然惊醒:当初要是跟着郭开贞出来,郭开贞会为自己忍受得下这么多苦吗?她真为自己当年的瞎想羞愧难挡。她现在从来不敢去想让郭开贞知道自己现在的可怕遭遇,而这正是当初自己要报复郭开贞的手段,因为她现在不相信郭开贞会因此而后悔自责了,而是会庆幸自己没有跟她出来!王雨现在除了父母和李洪谁也不相信了。但这种反思是极偶然极短暂的,因为穷困追的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如果就这样下去,王雨也就真把以前的痛苦忘掉了,可她的肚子终于大的让她不得不呆在了家里。于是如同逃债人回家过年,债主们闻讯亟不可待地涌进他家讨债一样,那些没有机会反嚼的人生的真正的酸甜苦辣一窝蜂地涌进她的心田翻江倒海。就如同那欠债人在债主的围攻下急于找到能深孚众望的担保人解围一样,王雨急于找到能倾听自己倾述的对象,这是吃过真正的苦,受过真正的罪的人最好的心灵补偿,伤痕文学就是这样的倾述。可是伤痕文学找到了庞大的听众,可是谁能倾听王雨的倾述呢?是李洪吗?他和自己一样苦,咋给自己说宽心话呢?因为倾述的声音就想听到宽慰的回音,这是抚愈心灵创伤的云南白药。向朋友倾述吗?他俩是这闭塞的地方寄人篱下的人,主客分明,客人自然对主人怀着戒心,主人自然因他们的陌生怀着戒备,哪能交成朋友呢?向亲人倾述吗?这地方只有李洪的姑姑,可那种好像没有你这个人似的态度,让王雨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被人瞧不起是什么滋味,使王雨第一次尝到了卑微是什么滋味,使王雨第一次尝到了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使王雨彻底看清了人们天天吹夜夜捧的所谓的血缘之亲是多么的腐臭冷漠。向李洪的那些姑舅姐妹倾述吗?人家是少爷小姐,她和李洪是下人,有资格向人家倾述吗?向母亲倾述吗?那不是要母亲的命吗?她就是苦死也要对母亲笑着。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来到临河后第一次给母亲打电话的情景。她早想给母亲打电话了,但怕母亲恼恨自己的不辞而别而不敢去打,可又怕母亲因自己的下落不明而急出病来。后一种担心在与前一种担心的较量中渐渐占了上风,她斗着胆子给自己的好朋友打了个电话探探虚实。好朋友一接通电话就冲她发火:你算什么女儿呀,不哼不哈就走了,你妈快急死了!你要还是人就赶快给你妈打电话!她就是看不见母亲,也知道母亲苍老了十岁,她再不打就真的不是人了!

那是一个夜晚,她终于拔通了家里的电话,听着话筒里嘟嘟的声音,她一下想起了家里的电话,那部在电视机旁趴了十几年的已被手摸的露出明皮的电话机,它那熟悉的铃铃声从千里之外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觉得它就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自己伸手就能抓起来似的。她还知道,如果响两声就被母亲接起,母亲一定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如果响四声才被母亲接起,母亲一定在拖地,如果响六声才被母亲接起,母亲一定正在厨房里,如果六声以外才被母亲接起,母亲一定在某间卧室里。也就是说此时自己的家就像纪录片一样在她的脑子里放映着,随着电话铃声母亲活动在不同的地方,家里的那些细枝末节随着母亲的活动毫发毕现在她的眼前——家呀!她热泪盈眶——我的家呀!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的家呀!······

她忘了母亲是第几声接起了电话,只听见话筒里急冲冲地喂了一声,带着明显的紧张试探,就如你回到家见门口脸朝下卧着个人,不得不小心不安的试探。

王雨卡壳了。

母亲又小心翼翼地焦急地喂了一声。

王雨稳定了一下情绪,故作轻松地问:“妈,你刚才在拖地吗?”母亲:“我在王雨的卧室······你是?你刚才叫我什么?······妈?······你是雨儿?”王雨嗯一声:“妈······你还好吗?”话筒里静默了,不,一千里的时空静默凝固了,只响着两只话筒里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忽地两只话筒里哇一声哭了起来,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哭的。然后王雨的耳朵里响着母亲的哀求声:“雨儿呀,你回来吧,妈做牛做马养活你,只要让妈的眼睛时时能看见你,妈求你了。”王雨抽噎着:“妈,你不要哭了,你哭我就不回去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母亲,母亲反倒成了任性的女儿了,她一下觉得自己真的长成大人了,该是轮到自己庇荫母亲的时候了!她像对付小孩一样连哄带吓好不容易止住了母亲的哭声,说自己在临河一切顺利,马上就能站稳脚,到时回去看妈妈。于是妈就有了盼头,可给妈打电话成了她的苦差事,她能对妈倾述吗?

那该向谁倾述呢?因为心里的心酸苦辣无处倾述,犹如肚子里满满的屎尿无处排泄!因为受苦受难受委屈的人是多么希望倾述呀,因为心酸苦辣会淹死他的心灵,犹如屎尿会憋炸他的肚子!那些神经失常的人就是因为无处倾述,或者倾述了听不到回音,所以神经失常了,自己倾述给自己听。那些被屎尿蹩胀的没办法的人,会把屎尿拉在裤子里——在大庭广众之下——真不是人呀,和神经失常一样!

就在王雨就要神经失常的时候,她在家门口的商店里看见了信纸——对!我向纸倾述!于是她买了信纸买了笔,于是她向信纸倾述自己的辛酸苦辣(她读的书多,表达能力自然很强。),于是她写了一张又一张。这样两天过去后,她比较平静了些,忽地发现自己竟然写了贞哥这两个字。她骇然止笔,沉思片刻,开始审阅自己以前写的,才发觉自己是在向郭开贞倾述!她狂怒地把纸撕成碎片像撕碎了郭开贞,她狂怒地踹着碎纸像踹着郭开贞的碎尸,因为她已经从母亲那里知道她刚去临河郭开贞就从新疆回来了,带回个新疆女人来!她就是没有见过那个新疆女人,但从母亲的话里她知道自己胜过了那新疆女人。他不明白郭开贞为什么要舍弃自己!

她开始深思这个问题,几天后她断定,郭开贞并不是不爱自己,是因为自己是家乡世俗的死敌,郭开贞如果娶了自己就顶如和自己是一伙的了——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呀!于是磨难让王雨原谅了郭开贞的懦弱,因为自己现在也是懦弱的,尽管这是自己最鄙视的品行,但在比自己强大的外界环境里你不懦弱能活吗?就为了那蛮干的所谓的勇敢,硬要让蚂蚁向狮子进攻吗?——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况且两情若是长久时,又既在朝朝暮暮?如果不是天河相隔,哪有流传千古的牛郎织女?如果不是生离死别,孟姜女的哭声能成为千古一哭嘛?如果不是雷锋塔压白娘子,现在的人谁会知道曾经有一个白娘子呢?只有被毁灭了的爱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而这些爱不就是被强大的外界毁灭的吗?而且她现在相信郭开贞和自己一样在想着对方。

是的,我要给他写信,向他倾述自己的辛酸苦辣,但绝不是以前想的报复他,只是让他倾听,给我说些宽心话!因为我们是相爱的,相爱的人怎能互相报复呢?她不由得想起了六年前自己和郭开贞一起在那个沙漠里渡过的一天一夜,多美呀!她明白这一天一夜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他也相信这是郭开贞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于是他不由得给郭开贞写了第一份信,深情地回顾了六年前那销魂的一天一夜。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寄走,但是信却是一份接一份地写,越写越畅快淋漓,心情舒畅。我们可以从中抽出几份来,因为要一一抄录太啰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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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哥:我本不想和你说他姑姑和我们之间的事的,因为这是让我难以启齿、让人颜面无光的隐私。但是绕过这家人,我在这里的许多事是没办法向你述说的,就像绕过了林彪共产党史的许多事就没办法说清楚一样。我想你也看出了我的前几份信写的闪烁其辞、吞吞吐吐的,让人觉得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贞哥,我的心一直在向我发火:既然是倾述,你就该竹筒倒豆子一颗也不剩,你这样遮遮掖掖得叫什么倾述呀,不但消散不了自己心中的郁结,更是对听你倾述者的不信任、不尊重!而且你的倾述会像被堰塞的水流,无法继续奔腾了!所以贞哥我今天用颤抖的手勇敢地把我心灵的遮羞布扯下来,让你看到屈辱在它上面刺下的丑陋的纹身。

他姑姑比他父亲大六岁。他爷爷就这姐弟俩,按说是该亲密无间的、相依为命的,可在我没打算来这里以前从来没听他家任何人说过有这么个姑姑。至于他姑姑为什么远嫁到千里之外的临河来,两家人都违莫如深、子字不提。

他姑父在农业银行大小是个官,一家人生活优越。他姑姑的生活乐趣就是表现自己社会地位的优越,是通过用她的目光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来表现的。她认为低等人必须对上等人恭顺有加才不失为良民;上等人必须在低等人面前端庄体面才不失身份。我后来猜想,这才是姐弟俩不通往来的原因,因为他姑姑让我明白了在社会等级面前,血缘之亲太苍白无力了,让我明白人人平等真是句骗人的鬼话:你刚想冒头人家一脚就把你踩了下去,反而骂你不懂礼!是的,越是上等人越维护礼仪,礼仪是束缚下等人的绳索,礼仪是上等人展示自己的礼服。当然他姑姑不是通过说你来维护礼仪的,更不会去呵斥你,因为她要说你是抬举了你,她要呵斥你掉了她的身份:她是通过目光告诉你你该怎么作,你的位置在哪里的。她的目光不温不火,可以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却如同写在纸上,挂在墙上的规则,你自己看去好了,你如果看不见,说明你还是三岁小孩,赶快回家找你母亲去,如果你看见了不遵守,说明你没教养,你家的家教不行。这种目光的可怕之处就是让你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就是让你呆在她给你规定的位置上,做她规定给你的分内的事!而她规定的我们的位置在哪里呢?就是走投无路被她收容的穷亲戚,寄人篱下就得当下人。

贞哥,我以前听说人压迫人觉得那是哪辈子才有的事呀,可现在我亲自偿到了被压迫的滋味。可笑的是李洪刚来了以亲侄子而自贵,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可他姑姑的目光很快让他从椅子上溜了下来,站到了他的姑舅姊妹的背后——你伺候他们去吧!贞哥,我以前说过宁死不受辱,那是我以前不懂得责任,没有负担,心里只装着自己。也就是说命运还没有抓住我的把柄,没有瞅准我的要害,或者说我根本还没有把柄,没有要害,可现在呢?我打个比方,如果你从人家的胯下钻过去,你病危的母亲就能获救,你的子女就不受贫穷的折磨,你钻不钻呢?贞哥,我觉得忍辱负重该改成负重忍辱,因为负重才使我们知道自己有多渺小,有几分力气,吃几碗干饭,才知道该夹着尾巴做人,才知道头是不能高高的抬起的!因为抬头挺胸是要有资本的!因为我们是负重的坐骑,是死是活已由不得你,负重鞭策着你往前走——不管怎样,只要往前走就行呀!贞哥,你说我们能不忍辱吗?因为我不能再回武威了,而我俩又从来没出过门,什么也不懂,能不忍受人家的施舍吗?

好在他的这三个姑舅姊妹还行,虽然傲慢,还算尽心地帮我们找工作,教给我们怎么和临河人打交道。这些帮助虽然带点嗟来之食的味道,但能活命就行——让别人去作廉者去吧!可三个月前有一件事,让我和他家彻底闹翻了,

我在他姑舅哥的朋友开的澡堂里收银兼做客服。这一天一个客人硬说他存在衣柜里的衣服口袋里的二百块钱丢了。我跟他说,衣柜上的钥匙你拿着,怎能丢了呢?人家说是我接过他的衣服锁进柜里的,这时敢保证你的工作没出差错?我说我是当着你的面接过衣服锁进去的,有什么差错你能看不见吗?客人就叫来老板说,你雇上这样的员工,生意还能兴隆吗?不负责任还百般抵赖。老板问清了缘由向客人赔了礼赔了钱,然后给李洪的姑舅哥打了电话。一会儿他姑舅哥就来了,一进门就说我给他丢了人,让他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我久已蛰伏的自尊心忽地腾空而起。我说你是谁呀,真的是我的监护人了?你配吗?他愕然问我,你是啥意思?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当摇尾丐怜的哈巴狗了。他脸气的煞白:你真是忘恩负义,觉得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了。我说你的恩我用低三下四补报过了,你的义我用我的卑微显出的你的高大补报过了,我并不欠你的,是你逼的我翻脸的。我的翅膀并不硬,但你把我从巢里赶出来了!他怒极了,打了我一耳光,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头走了,一下子就像从重轭下解放出来的骡子一样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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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哥:

我的手冻的发僵,使唤不了笔了。本不想给你写信了,但倾述的欲望逼着我拿起了笔。因为这几天变天气,天冷的厉害,我整天缩在被子里,好几天没给你写信了。

贞哥,你一定奇怪在家里怎么会把手冻僵呢?贞哥,我们住在人家的南粮房里。这里的人家大部分住平房,正房坐北朝南,东西两堵院墙,南面盖一溜粮房,坐南朝北,故而一年四季只有老秋天和冬天的太阳在快落山时短暂地能照在窗户上,你说能不冷吗?······贞哥,刚才我的脚冻的发痛,手僵的发麻,不得不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着跺脚取暖,双手互相搓着,把嘴里发热的白气哈在手上。贞哥,不怕你笑话,我们舍不得烧碳,每天只是晚上点着火炉子,到看完电视就把炉子闷住了,你说能不冷吗?刚才我站在窗前,透过一冬天都不会融化的厚厚的茂盛的冰凌花的缝隙,看见正房里房东正和客人坐在宽大的床上,宽敞的窗户使阳光浩浩荡荡地泻进家里,淹没了床,两人沉浸在阳光的海底多舒服呀!我止不住辛酸的泪水流了出来······贞哥,我的两条腿老是像泡在冰水里,被子像铁皮一样又冷又硬。我多想出去晒太阳呀,可是我不敢,我怕这里的人猜测的目光,那种把你归入异类的目光,离你远远的目光,你死你活与他毫无关系的目光。因为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是外地人,因为我的口音老是出卖我,尽管我的口音改的和本地人差不多了,但人家留心就听出来了。而这里对外地人的态度和咱那里对外地人的态度是一样的,总认为你就该低人三分,总认为你不可靠,总认为你没干好事或贫困不堪才背井离乡的,总之是和你隔着一堵墙的,探过墙头不时投过来一束窥探的、鄙视的、戒备的目光,因为这里也是偏僻之地呀!所以我每次上厕所都是一件屈辱的事,因为我不得不承受那种目光,浑身像一丝不挂一样窘迫恓惶。

昨天天还没黑,李洪就回家了。自从我和他姑舅哥闹了一场,李洪左右为难,因为他两头都不敢得罪。我看出他是想让我去赔礼道歉,但不敢明说。最后他拗不过我,也辞了人家给他找的工作,开始自找工作。因为我说服他相信,依靠别人自己付出的更多,不如靠自己。咱们来了临河八个月了,大致情况也了解了,不该低头的时候就不低了,不能老是一副奴才相,离开主人就像犯了死罪一样。于是他自己出去找工作:装卸、打短工、打零······而每种活儿都是某伙人的势力范围,你得让人家认可了你,否则你是在抢人家的饭吃,人家还不修砍你?李洪是聪明的,他总是低三下四买了烟讨人家的喜欢,又受得了人家的气,人又老实,人家也就默认了他,但只能当人家的尾巴。所以我认为穷人对穷人更凶狠,穷人的心更阴暗。可不管怎么说,李洪和在大街上讨饭吃的人们都混熟了,想找个活干没那么难了。最后他瞅准蹬三轮车拉货比较自主又少受气,两人一咬牙,买了辆三轮车。可因为他是外地人,人又懦弱,人家常常坑他。

昨天我见他回来的早,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急忙捅着炉子,边做饭边和他东拉西扯,可他一声不吭地抽闷烟。饭好了,我端上桌子,拉着了电灯,才看见他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我知道他让人家打了,我止不住心痛地抓住他的手哭了起来。

是的,我们只有哭,因为我们身单影孤,没有力量惩罚欺辱我们的人!我哭是因为还有我对李洪的愧疚,因为这个人为了我付出的太多了,承受的太多了!昨天我暗暗发誓,我一定死心塌地地跟这个人过一辈子,绝不作半点儿对不住他的事!因为我要报恩!是的,我对他没有爱,因为我现在认为世上的爱像那些伟大的天才一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可以说是千年一遇的。人世间充斥着的是恩恩怨怨,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如此而已。只是我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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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哥:

回暖的大地涌动着得活力常常使我躁动不安,使我不由得站在冰凌花已消退了一半的窗前,久久地凝视着冬天那铅灰色的云朵变的湿漉漉沉甸甸起来;冬天青灰刻板的天空变的蔚蓝润朗起来——生机勃勃的春天终于来了,诗情画意的春天终于来了,让人销魂蚀骨的春天终于来了!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片片花团锦簇、芳草萋萋、鸟鸣虫喧、和风佛面等等迷人的景象来,这些景象终于蛊惑着我离开了家,到公园里观赏现实的春天,就如同小孩受不了宣传单的诱惑,急忙跑到动物园里观赏动物一样。结果他看到的不是宣传单上说的雄风逼人的老虎,而是瘟头耷脑的徒有虎形的动物,结果他看到的不是宣传单上说的力可拔山的大象,而是脱皮害疮、走路打摆子的庞然大物,结果他看到的不是宣传单上说的骄矜地展开流光溢彩的尾巴的孔雀,而是和鸡一样俗气十足地争食、刨食、抢食的变了形的鸡······那我看到的临河的春天是什么样的呢?到处是衰草枯叶,光秃秃的树丛下肮脏的残雪和千疮百孔的残冰。我凑到树枝前仔细看,才看出枝条的颜色变深了,芽苞鼓了起来。我就自欺欺人地说:咳!我来早了,春天的锣鼓声才隐隐地传来了!可我明白这确实是春天,春天正从严冬僵硬如铁的尸体里顽强地挣扎出来,当你一点儿一点儿看着它变成了春花烂漫时,你心中还有诗情画意吗?我相信你盯着春花的时间远没有盯着春花下面的枯草的时间多。也就是说我们心中的春天和现实中的春天是不同的,我们心中的春天是把现实中的春天美好的地方裁剪下来拼接成了一幅幅美丽动人的情景,就如同五颜六色的积木诱惑着小孩摆出各种想象中的造型一样。这些情景是美仑美奂的、灵动秀绝的、诗情画意的,让人一见激情万丈、魂为之夺的。可现实中的春天到底是什么呢?是垃圾山上顽强地生长出来的一片一片杂乱无章的青草!

贞哥,我不再去公园了,我怕我心中的春天被现实中的阳光照的褪色消失掉了。贞哥,这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书里和大人包括学校教给我们的关于人生和人世的教育,就是我们心中春天的样子,等我们真正闯进自己的人生和真正的人世,会发觉和我们心目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我们不但痛苦彷徨,而且心中充满了愤怒:这简直如同用一把一把香喷喷的熟黄豆诱着肥壮的牛走向前去——跟我走吧,前面的豆子多得很呀!结果傻呵呵的牛被诱到了犁前,套上了轭:早知道这样牛会跟着豆子走吗?是的,我们还得感谢这些欺骗者呢!——早让你们知道了人生人世的凄惨愁苦,你们会热爱生命活下去吗?贞哥,我骇然地想,书里那么多美艳凄婉动人的爱情,无非是诱惑我们快快长大,然后一头扎进这销魂蚀骨的五彩迷雾里,醒来时已被套在了家庭这盘沉重单调千篇一律的磨上,犹如那头牛被套在了重扼下。这时你不拉也不行呀!因为你可以不珍惜你的命,但你不能不珍惜儿子的命,因为儿子使你充满了另一种憧憬。我现在忽然想,是不是这种憧憬也是骗人的?人是不是就得在被蒙骗下才能完成自己的一生呢?贞哥!这种猛烈的绝望常常使我恨不得一刀捅穿了自己的心!这时我会不由得自问,是不是就我这人太较真,执迷不悟,人家都把人生人世看的透透的,所以才会荣辱不惊、祸福不拒呢?人家心里什么标准都没有,因为人家都早没了憧憬!

但是贞哥,我不能够!我总得收拾些曾经的美好,像珍珠的胎芽密封在蚌体里一样密封在心里,像蚌用心血哺育珍珠一样用我的回忆把那美好哺育成珍珠。我因此而活的很自信自豪充实,像家有利器密不示人的人那样。这美好就是六年前咱俩在那沙漠里度过的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的分分秒秒我都一遍一遍地把玩品味,一遍比一遍味浓香醇。我相信如果把我一生的日子比作一锹沙子,那么淘汰后只有那一天一夜是粒沙金!我只恨我太贪婪,想让以后的日子都变成沙金,于是才得到了现在的报应。因为那种沙金是可遇不可求的!贞哥,我多想把心中的这个秘密告诉你,让你和我一起分享快乐,可是我怕呀,如果你只是引以为荣呢?只是成为你向朋友们炫耀的资本呢?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爱过我,只是我一厢情愿呢?我的天哪!······

···············

这是王雨给郭开贞写的最后一封信,她不认为最后那几句话是自己写出来的,是荒诞地突然自己冒出来显现在纸上的!像春游的美梦最后忽地冒出条黑狗来,恶狠狠地扑向自己,把自己从梦里惊醒一样。王雨大汗淋漓地从倾述的痴迷中被惊醒,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份信也没给郭开贞寄去的原因了。于是她明白了一句话:生活就是先给你许多美好的梦,然后再一锤一锤地砸碎给你看。就如同给了小孩许多好东西,然后又一件一件地要回来,当着小孩的面拆烂了。不要追求那些让人心驰神往销魂蚀骨的东西,到头来只会和自己现在一样凄凄惨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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