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1 / 1)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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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嫁到了男家,犹如一棵树苗从甲地移栽到了乙地,是一次再生的过程。是否能够成活,除了移植者的精心呵护外,最主要得是看她能否在短时间内适应乙地的气候和土壤。也就是说它得扭曲自己许多在甲地的生存环境里形成的特性习惯,甚至得嬗变,所以人们常说女人自从嫁了人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也就是说婆家是女人改造的场所,在这里说是像毛泽东改造战犯一样是过分了,但道理是一样的。而新媳妇的改造是什么呢?就是让婆家把你雕凿扭捏成人家希望的造型,就如同你一头天然的秀发,进了理发店就由不得你了,在理发师的循循善诱下你不由得动摇了,放弃了对头发的主权,让理发师用剪刀、推子、发夹等等工具,把你的头发变成了他希望的造型。也就是说走进婚姻的女人得学会妥协,如果拒绝妥协那就请走人。因为在中国,尤其是偏僻之地,婚姻绝不是男女两个人的事。当然新媳妇的自主权并不是被强迫放弃的,而是在像理发师那样的循循善诱下放弃的,而且不是一个人的循循善诱,是在娘家和婆家,以及外围人的循循善诱下放弃的,这就是婚姻的软环境,一种无孔不入的渗透软化。也就是说在中国,一个女人从这时才被塑造成了真正的女人。那些拒绝塑造的女人会被编入另册的。而王雨能被重塑吗?
我们知道对种树的人来说,远距离的头次移栽是件大事情,甲地的园丁边心痛地不厌其烦地向来自乙地的移栽者介绍自己的幼苗的特性,边和移栽者比划着怎么挖掘才有利于树苗的存活。完了,千叮咛万嘱咐,在移栽后应该注意些什么,心事重重地送走了移栽者,而对移栽者捧在手里的自己培植起来的幼苗,投去爱莫能助的、好自为之的、听天由命的,或许是见最后一面的目光。而树苗一到了乙地,人们纷纷围拢来,不管怀着哪种心情,但都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幼苗被移栽了,然后盯着幼苗的些微变化。随着幼苗的变化越来越明显,或者露出越来越得意的笑容,或者露出越来越失望的神情。
被迎娶进门的新媳妇也是如此。新媳妇在准备出嫁时,母亲已在循循善诱地告诉她进门后的为妻之道和为媳之道,告诉她怎么处理好和婆家各色人等的关系,告诉她你这可是成家了,比不得在娘家作闺女时那么自在了。也就是说母亲是导演,告诉她你现在才蹬上了人生的真正的舞台,你上了舞台后该怎么怎么演。于是新媳妇知道一进婆家的门自己就开始了表演,婆家人是严厉的东家,而两旁世人却是观众。东家为了赢得喝彩,会毫不留情地删改导演的安排,这时候是对新媳妇最严峻的考验:那些作好充分准备的新媳妇也会有死去一次的感觉,那么王雨呢?因为她没有作任何准备,因为母亲这个导演在与她循循善诱的时候,她的精神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她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她如同犯癔症的人被带上了舞台却忽地醒悟了,那种如幻似真,那种恓惶窘迫,那种上天无门入地无缝的狼狈,使她一下变成了两个人:昔日的她呆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看着今日的她,看着她像蛮邦小丑被收留进礼仪之家,看着她丢人现眼却浑然不觉,看着她对婆家人的指责愤愤不平,看着她像关进笼里的百灵鸟一样暴跳如狂。是呀,她是野惯了,怎么会循规蹈矩呢?犹如在无垠的草原驰骋惯了的骏马,怎么能忍受得了崇山峻岭间的崎岖小道呢?——她不是个好演员,她不服东家对自己的删改,她演得让观众嘻嘻哈哈地忽哨连天,她与婆家的决裂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但这次决裂是以撕裂一个人为代价的,是将屎盆子扣在导演头上为代价的,可以说得上是惨不忍睹的!而这个被撕裂的人就是李洪,拽着李洪另一条腿的是比他大六岁、比王雨大十一岁的姐姐李叶。
李叶从小看风使柁、能言善辩,深得大人们的赞赏,给主着家的母亲争足了面子。母亲常常感叹:你咋不是男的呢?等到她十四五岁时母亲卧床不起,家里的事基本上是她做主,十六七岁这两年她已肩挑着母亲撂下的担子,等十八岁父亲再续弦的时候,她在家中的地位谁也撼不动了,于是与继母达成了默契:姐妹三个的事她做主,父亲和继母以及继母子女的事继母做主,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地过日子。
这种母亲的角色使她随时关注着弟妹的学习工作社交情况。
像她这种在大人的赞赏声中长大的人,注定是人情世故的集大成者,注定举手投足都是中规中矩的。如果有谁对她的行事皱一下眉头,她一定会惶惶不安地寻找到原因改过自新的。世人赞赏的目光塑就了她三十一年的人生,三十一年来她沉醉在世人赞赏的幸福里。正因为如此,她家虽然贫穷,但在她和母亲前赴后继得中规中矩下撑起了一个亮堂堂的面子,街坊四邻没有不尊重她家的。也正因为她是人情世故的集大成者,她在人堆里如鱼得水,办事探秘能深入到别人意想不到的深度广度细度。只要你是武威市里的人,只要你引起了她的注意,几天后你哪年小病一场、身体的隐秘地方长着什么痣,她都一清二楚。就是躺在棺材里的武威市的前辈们,她也能在他们的骨架上还原出各自在世时活脱脱的肉身子来。别看走在大街上你不认识她,她却知道你的头发有多少根。所以当那天李洪一说出王雨的名字,她就知道是那位被人们用手捂住嘴望着她的背影窃窃笑语的风骚女人。这种女人对家庭的危害有谁比她更清楚呢?她坚决反对,最后怂恿起父亲来终于压垮了破天荒倔了一次的李洪,因为李洪是听父亲的话的。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王雨的父亲竟然通过李洪的厂长递过话来:婚姻自由是受法律保护的,谁干涉谁就是犯罪,是要受法律制裁的。王雨和李洪既然两相情愿结为夫妻,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你就答应了吧,要不然王雨和你打官司,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她能不答应吗?她并不是怕打官司,而是怕得罪李洪的厂长,因为为了这个窝囊的弟弟能混碗饭吃她真没少给人低三下四,总想给他找一个稳定长久的工作,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种丢人的差事。她终于瞅准了味精厂,几乎是给厂长磕头一样才把李洪弄进了味精厂,她敢得罪厂长吗?厂长给她坡下说:“王雨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坏,只是她任性率真,把自己涂的黑脸花糊的,等成了家洗净了脸,你会发现她本是眉清目秀的。”她只好接下去说:“说得也是,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女人,一结婚就如脱胎换骨般大变一个人。”
是的,她下定决心要让王雨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一个人,这不光是能补住家庭面子上的破绽,更重要的是能给自己和家庭的面子上锦上添花,因为能让一个人悔过做人和将功赎罪一样是感人至深的。她像后宫礼仪官调教刚入选的傧妃一样调教王雨。
像她惊诧于王雨像乡野女人被选入宫了一样,王雨惊诧于居家过日子哪来这么多繁文缛节,甚至放屁不但有放屁的地方,还有怎么个放法!王雨先是耐着性子,因为她听李洪说过,大姐就和他的母亲一样,所以她得像尊顺母亲一样尊顺大姐。可她越来越觉得这是一种苦役,是一种折磨,是一种虐待!她是想像给母亲撒娇一样让大姐明白不要这么苛严,可大姐面具一样的脸让她觉得自己的热脸会贴个冷屁股——自讨没趣。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自投罗网,不但自我毁灭后谴责不了世人,反而让世人快意地说:暗无天日是对你最好的惩罚!她叛逆的本性倔强起来,她长久地住在了娘家,把婆家当作了旅店,或者是不得不去应卯的闲职。她死气沉沉得仿佛一下老了二十岁。母亲叹息着,拐弯抹角地开导她,说这是女人的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认了吧,再折腾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可她只当没听见。
她和大姐不但没吵过闹过,连脸也没红过一次,可她俩像对奕者,在沉默不语中过着惊心动魄的招。而且这棋只有她俩看得见,别人只能感觉到,想帮忙无从下手,只有干着急。李洪犹如夹在斗气的两个神仙中间的小神,两位神仙都是他仰仗的高山、遮蔭的巨树,他都不敢得罪,也正因如此,两位神仙都要他倒向自己,都愤怒地盯着他,一个骂他忘恩负义,翅膀硬了就忘了自己是从哪个巢里长大的了,一个骂他没囊没骨,断不了奶,不然就和你姐过去吧!
这时的王雨已经看惯了街坊四邻在一旁冷眼看着自己的狗改不了吃屎的眼神,她知道是谁把人们拭目以待的目光变成这样的,但她已对此漠不关心,因为她知道世人的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因为她彻底明白世俗是永远对的,个人惩罚不了世俗,反而会像以卵击石一样自取其辱,所以她把这些都认了。如果不是人家把屎盆子扣到了母亲的头上,她或许会这样麻木地在武威市过一辈子的。
她越来越感到母亲很少出门了,在自己的苦缠下才勉强相跟着出了门。反过来自己却越来越喜欢相跟着母亲出去了。她越来越觉得母亲老远见了熟人就低了头,总想装作没看见人家,混过去,像脸上贴着不光彩的事怕人家看见一样。她知道这又与自己有关,但不知道又翻出了什么花样。又不好问母亲,别人更不会说的,只得闷在心里。
有一天她出其不意回了婆家,未进家门就听见大姐在大声嚷嚷着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门。声音是从厨房里发出来的,隔着花玻璃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大姐说:“······当初给你说,宁愿打光棍,也不娶这样的女人,你不听,现在你和打光棍有什么两样?······什么样的将就会带出什么样的兵来,什么样的娘就会带出什么样的女儿来,你不幸的根源在你外母娘身上,她要是处处以身作则,能有这么风骚不顾家的女儿吗?看看世人都怎么指戳她,她女儿就这么晃荡一天,就是对她折磨一天,总有一天她会劝女儿改邪归正的,那时她女儿自然会自己回来的。所以咱不急,由她晃荡去!你要是低下头来请回她一次来,就别想在她面前抬起头来了!你得拿出点儿男人样儿来撑下去。现在你外母娘最犯难,她不知该怎么劝女儿,因为自己就没作在那里呀!······”
她轻轻地退了出来。
她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犹如一个人在旷野上徘徊,别人撞了她、她撞了别人她都浑然不觉,宛如是块石头。
华灯初上时她打定了主义,结束她为期七个月的荒唐透顶的婚姻。她彻底明白世俗犹如武侠小说里借力打力的高手,你打它的力道被它成倍地反弹回来打向了你,而人家毛发未损。既然她的婚姻本来是她射向世人的箭,却被世人接住反射过来,她有什么理由不用果断的剑砍断它呢?她是发过誓要对李洪好,可李洪自己不争气,这不能怪她。而且她下定决心离开母亲,因为自己就是母亲的耻辱,自己呆在母亲身边犹如《红字》里的女主人必须绣在衣服前胸上的红十字——耻辱的标志。你还有什么脸面赖在母亲身边呢?因为你是母亲烦恼的根源,远离母亲是对母亲最好的孝心。她不由得凄楚地笑笑:“以前是自己憧憬着离开母亲,现在是被逼的不得不离开母亲,可是世界茫茫我该去哪里呢?”
这时《青藏高原》这首歌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当年这首歌几乎二十四小时笼罩着全中国),她不由得想到它的原唱李娜出家为尼了,就不由得想:“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黄娟青灯打发余生也是很有诗意的嘛!”但她隐隐地担忧:“世俗难道就渗透不进这佛家净地吗?·····先别想那么远了,首要的问题是先把婚离了,现在就给李洪打电话!”
时下已是深秋。凄凉的晚风扫着落叶在空荡荡的广场上嘶嘶啦啦地乱窜着。
死气沉沉的暮霭中李洪惴惴地来到她面前。她本想用处于绝对优势的人那种目中无人的直截了当,告诉李洪明天咱们办离婚吧,然后就转身走人。可面对着李洪那双惊悸得要尿裤子的眼睛,厌弃中又让她惶愧不已。
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广场,四年半前和郭开贞于娜一起在这里划旱冰玩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又渺渺的散去,又浮现在眼前······泪水滋上了眼脸。
她的声音犹如从四年半前跋山涉水艰难地飘了过来:“李洪,不是我不想和你过下去,是被······逼的不能和你过下去。咱们······离婚吧······因为······咱们是过不到头的,迟断不如早断,趁咱们都年轻,还有资本去找各自称心的。”
李洪汗如雨下,枯黄的头发像数伏天蒸死的麦子一样服帖在头皮上,嘴唇抖了半天才问:“为什么?”犹如几只钻进了袋子里的鸟受惊了,扑腾着找了半天袋口子,终于找到了钻了出来。
王雨看着别处:“他们都容不得我······”李洪:“可我容得你呀!你是跟我过日子呀!”王雨:“可你的弱杆纤枝稀叶根本庇护不了我!”自己的话让王雨自己莫名地怨怒起来。
李洪扑通一声跪在王雨脚下:“我是个窝囊废,确实不能像母鸡那样把你庇在巨大的翅翼下,可我是爱你的呀!我明明知道你是在利用我,可还是傻乎乎地往你的套子里钻,就因为我爱你呀!我也知道拉完磨驴就该被杀掉了,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杀驴了!你就让我多拉一会儿吧!让我多当一会儿傻瓜吧!我可是无辜的呀!”
他的话鞭子一样抽在王雨的心上。是的,在自己的整个报复行动中,李洪是最无辜的一个,犹如两头牛的拼斗中,四只牛蹄子践踏的草地,但没有这片草地牛去哪拼杀呢?总不能浮在空中吧?即使不在这片草地上,也一定在某一片草地上,总之得牺牲一片草地——这就是纯粹的无辜者呀!
王雨不由得也跪下来抱住李洪的头大哭起来。
李洪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就扶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他不知道女人可以用泪水把心中的愧疚都发泄出来,从而卸下了重负。
王雨的哭声终于像雷雨一样畅快淋漓地渐渐远去了、止息了。然后平静地站起来对李洪说:“我是对不起你,可我如果和你再过下去就更对不住你了,因为我们不是奔向同一个目标的人,只是偶尔同了一段路,该分手时不分手,不是你耽误我就是我耽误你,还是好聚好散吧。明天上班时你把结婚证带来,咱们请了假去办离婚吧。”就转身毅然地走了。
第二天李洪没有去上班。王雨一上午心神不宁。中午她一进家门,见母亲泪眼婆娑地茫然地望着窗外沉思。饭桌上空荡荡的,没像以前那样摆上了饭菜。
王雨装作没看见母亲的泪眼,说一声:“咋还没做饭?是不是做稀罕吃得了?”就往厨房里钻。在空荡荡的厨房里站了一会儿,自己也呆不住了,不得不出来默默地坐在母亲身边。
母亲擦了擦眼泪头也不回地问她:“你为什么要离婚呢?”王雨:“他家容不下我。”母亲:“是你不让人家往下容你。”王雨:“为什么我非要失去原来的我,让他们硬生生地揉搓进一个古怪的模子里呢?”母亲:“即使你以前是骆驼,嫁给了鸡,你就得委屈自己钻进鸡窝,这是女人的命!”王雨:“什么年代了,还念这些老掉牙的经,我就不信我就掌握不住我的命!”母亲:“谁也不能十足地掌握自己的命,连毛主席也一样。妈说不出大道理,只知道人是活在人眼里的,人的眼喜欢花,你就活成花,人的眼喜欢水,你就活成水,那你一定活得顺风顺水。可你就往人眼里揉沙子,刚结婚又离婚,这简直是往人眼里钉钉子。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你还想活成了?再说吃饭永远是第一碗饭香,嫁人永远是第一个人真心。小李是窝囊,但你离了婚再能找到像小李这样宠你的男人吗?女人千苦万苦,只要自己的男人宠你痛你,都値!你要离婚,先把妈吊死再说!”
王雨是以撒娇的语气表达出反对的态度的:“妈!”可她看到的是母亲坚决冷酷、不容置疑的目光,只要她再说不,立马就会做给她看!她被震住了,她从来没见过母亲有过这样凛然的气势。她的反对像乒乓球砸向城墙一样无力地落在她跟前蹦跳着,她赶紧收藏了起来。她痛心地想:为什么自己和母亲老是唱反调呢?就唱不了一次二重唱呢?难道真是无仇不作母子吗?以前总是母亲迁就自己,可这一次母亲还能迁就自己吗?那是因为自己以前总是先斩后奏,这次却被李洪出卖了!我怎能逼死母亲呢?我的本意是要解脱她的痛苦的!既然她认为已经这样了她还能承受,那就这样吧,反正我的余生也了无生气,那就让它顺了母亲的意吧,就算我回报母亲吧。再说母亲的反对事后总证明确实是对的,这一次或许又是我错了?孝子不如顺子呀,我就作一次顺子吧!
王雨悲哀地发觉,自己不再相信自己了,而且用世俗的观念支配自己了!但有一点她下定了决心:既然要把余生献在孝敬的祭坛上,那就奉献个彻底吧——让母亲远离耻辱!于是她说:“妈,我答应你,但我得离开这里。”母亲勃然变色:“就你一个人?那比离婚还丢人呀!你是成心要妈的命呀!”王雨哭着抓住母亲颤抖的手:“不是,是我和李洪一起走,反正现在两口子一块儿出去打工的也多起来了,人们也不会说闲话的。”母亲的愤怒慢慢转化成了悲哀:“你为什么要走呀?妈已经五十大几的人了,已到了拤孙子抱外甥的年纪了,你丢下妈······妈······好孤单呀!妈求你别走了,只要你中规中矩的,过几年人们就与你相安无事了。你要学会忍呀!忍辱才能负重呀!雨儿!”王雨抹了一把泪看着别处:“妈,我是你的耻辱,是插在你心上的一把刀,我做不到让你开心已是不孝,再让你痛苦真是个孽子了!我离开你,就顶如把刀从你的心上拔掉了!妈!”不由得抱住母亲啜泣起来。
母亲也啜泣起来,半天才说:“雨儿,你错了,你怎能是妈的耻辱呢?妈痛都怕痛不过来你,怎能恨你呢?是他们把你当作是我的耻辱,来显示自己的家教有多好,是他们作践你来折磨我,从而幸灾乐祸。这世上谁会放过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机会呢?你就像是到处惹事被人家欺负的孩子,为娘的无力保护你,心痛都痛不过来,怎么会恨你呢?因为老天送给父母什么样的子女就是什么样的子女,是由不得父母的,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子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呀,能不痛吗?雨儿,听妈的话,留下吧,啊?”王雨:“人挪活树挪死,在陌生的地方谁知道咱的过去?谁又去计较咱的过去?为什么不丢掉过去这个沉重的包袱,轻松愉快地重头再来呢?妈,难离故土是咱这里的人最没出息的表现了。你忍耐上一两年,等我和李洪站稳了脚,接你离开这个搅和了一辈子的臭粪坑,过个扬眉顺心的晚年,多好呀,妈!”妈沉吟着:“这事不把稳呀,万一你出去泡了汤呢?灰溜溜地回来不就更丢人了?还是把稳点吧,咱经不起折腾了,雨儿!”王雨:“妈,咱们做饭吧,听,我爸也回来了!”
下午,李洪终于来上班了。他像猴子那样既不敢靠近耍猴人,又不敢远离耍猴人,畏畏缩缩、恓恓惶惶、窥探猜度,围着王雨转。王雨心里嘲笑自己:“这就是你从十三四岁开始就日里想、夜里盼,疯疯癫癫、魂不守舍,终于盼来的注定要和你相伴一生的男人呀!嘿!命这玩意儿呀!”她不由得笑出声来。李洪也在对面赶忙陪出笑声来,像卑躬屈节的下属看见长官发笑,虽然不明就里,但赶忙陪出的笑声。王雨鼻孔哧一声:“你笑什么?”李洪:“······看见你高兴,我······高兴。”王雨:“我高兴?······我是为你高兴!”李洪:“为我······?”王雨靠在椅背上仰头俯视着他:“我不离婚了,你不高兴?”李洪像告了密的人被当面委婉地点出来一样,疙缩在椅子里崴擞着身子,目光不知道该看哪。
王雨逼他:“说,你高兴吗?”李洪挤出笑容嗫嚅一声:“高兴。”王雨把脸一沉:“但是······”李洪像小学生听到老师严厉地用教鞭抽的讲桌啪一声响一样惊的坐直了身子,惊恐地直瞪着王雨。
王雨严肃地说:“你得带我离开这里,明天一早就走,免的你再告诉我妈。我今天跟你回家。”李洪轰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王雨又问他听见了吗?他还是木头一根,王雨一擂桌子:“你听见了吗?”李洪才像被解开穴道的人一样一哆嗦,直僵僵的身子活动了起来:“你说什么?”王雨一撅嘴:“什么也没说。”李洪抱着胳膊白痴一样翻着眼,好像望着王雨,又好像是什么也不望着,喃喃地说:“该去哪呢?该去哪呢?”王雨:“那是你的事了,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你走就是了。但是,不跟你呆在这里,至于去哪你慢慢想吧!”
一下午李洪的脑子像逆流而上的纤夫一样千辛万苦地拽着这个载着他一生幸福的问题跋涉着,傍晚的时候,终于把这个问题拽到了能喘息一口的地方:“王雨,咱去内蒙临河吧。那可是千里之外呀!没人认得咱们。”王雨:“我听人家说出外打工都往沿海一带走,你咋要去临河呢?”李洪吭哧半天:“那些地方咱没人照应,临河有我的姑姑,能照应咱。”王雨一跺脚:“我不见你家的人。”李洪哀求她:“我这姑姑几乎和我家没有来往,她对我家两眼抹黑,你就放心吧!再说咱俩一点儿出门的经验都没有,一下去了沿海一带,还不被人家骗了?灰溜溜地跑回来多丢人呀。”王雨沉吟半天:“那好吧,咱暂时去那里历练历练再说。”李洪:“这工作?······”王雨:“给我爸留个条子,让他善后吧,咱明天一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