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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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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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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雨听说自己和郭开贞是小姑舅姊妹,惊讶使她觉得郭开贞忽然陌生了,就如同朝夕相处的一个伙伴忽然露出了他特殊的身份,从而伙伴间忽然陌生了一样。可就像小孩不由得逼近陌生的东西一样,好奇又使王雨不由得再次接近郭开贞,要从新审视他。只是这次接近是精神上的接近,是精神戴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对郭开贞的审视,可外表却相反地有点疏远拘谨了。因为尽管理智对母亲说的表兄妹不能谈恋爱不以为然,因为书上有许多表兄妹在谈恋爱呢,而且是亲表兄妹呢,可她就是再不能自自然然地面对郭开贞了,因为她毕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在大风沙里你再严窗闭户,哪能杜绝一些儿沙尘也渗透不进家里呢?尽管她对兄妹的概念很隔膜,因为她不像郭开贞一样从小就跟姑舅姊妹们来往,与她来往的小孩几乎都是两旁外人,但她仍然耳闻过兄妹是不能谈恋爱的。这使她不禁感慨,两个人相爱的事,为什么要凭空伸出这么多的手要生生地拆散两人呢?她像所有年少时的人一样,不明白人人是世俗网中的一个结,却凭着年少时的冲劲,像刚套上绳线的以前自由自在惯了的骡驹子,痛恨着束縛,要返回以前的自由一样,凭着青春的蛮劲挣扎着、反抗着,直到被鞭抽棍打,精疲力竭、服服帖帖,成为了一头成熟的骡子一样成为一个成熟的人,因为他们最终知道,反抗挣扎是徒劳的,人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得自由自在的人!谁执迷不悟,谁付出的代价越大,而王雨就属于执迷不悟的人。她在痛苦地思索,为什么书上表兄妹的恋爱所遇到的障碍,与我的不一样呢?书上大都是因为社会地位的悬殊,并没有上升到乱伦这一让人羞耻的地步呀,因为这是对人精神的折磨呀!既然书上没有这么说,说明这只是这里的禁忌,难道仅仅是因为这弹丸之地的禁忌,我就放弃我的爱情吗?这未免太软弱窝囊了嘛!不!这是对我的严峻的考验,也是提纯我的爱情的炼火,就让我的爱情和我在这熊熊的炼火中升华吧!既然这弹丸之地容不下我们的爱情,为什么我和贞哥就不能离开这里呢!嗨!说来说去还是得远走高飞,这就看贞哥是不是男子汉了,因为这一次是真的炼火呀!只是我这一走,父母能受得了吗?

这使她心如刀绞,因为母亲现在还因为自己上次的出走没好利索呢!她像流落在洪荒里,苦苦寻觅着一个人影、一声人语,从而证明自己还是个人的落难者一样寻找着自己良心的同类,她像持了与众人相悖的论点的人一样,艰难地从相悖中寻找着能扶持着论点站住脚的证据,就如同逆人流而上的人,为了不让人流裹挟而去,费劲地在光滑的大街上寻找着能让脚蹬住的棱棱。最后她还是回到书里去寻找自己良心的解脱者,因为除了书里的知识,她的内心几乎一片空白,所以她是书的虔诚的崇拜者。她终于发现书里的女主角不论是出于哪一种境遇,为了爱情几乎没有不伤害父母的,于是她认为这是父母逃脱不了的灾难,就如同逃脱不了病魔死神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往往是儿女爱情的对立面,难道象高与低、上与下、昼与夜一样是冥冥中的安排?既然这是必须迈过的坎,那我还有什么负罪感呢?难道儿女从死神手里夺不回父母就是不孝子孙吗?难道我为了爱情而远离父母就是不孝子孙了吗?不!这是客观规律,是谁也抗拒不了的!于是她下定了决心,于是她迈出了第二步——探郭开贞的底,因为没有郭开贞的相应,她是人字少一撇,不成其为人字的——没有点睛的龙只是条死龙而已。

王雨忽然要喝酒,而且是白酒。郭开贞只劝了一句,见王雨的神色透露出这是她蓄谋已久的打算,知道劝也没用,再看她的举止很庄重的,直觉告诉他要有重大的事要发生,心不由得有点儿怯阵地砰砰跳着,拘谨得有点儿正襟危坐了。

两人只要了一盘花生米。默不作声碰了三杯,气氛凝重到有点儿窒息了。郭开贞不由得把脚收进了椅子底下。

王雨红着脸看他:“贞哥,你心虚。”郭开贞眨着眼看着她:“我心虚什么?”说完目光也从王雨的脸上滑开了。王雨:“你最近为什么老躲开我的目光呢?我觉得我们之间隔了层什么,不,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一条裂缝,像地裂一样,半毫米半毫米地不易察觉地裂开着,虽然细小,但不可阻挡,因为人可以搬走一座山,填平一片海,却绝不可能阻挡大地的折裂!贞哥,我怕,我们的爱情要完了,除非你告诉我原因,我们一起排除它。”郭开贞闪烁着目光:“原因在你,因为你最近好······不自在。”王雨:“那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呢?”郭开贞局促:“我······”王雨:“说明你还是心虚。”郭开贞沉默了,像风中的草一样摇摆柔弱。过了一会儿他嘟囔着:“实际上你已经知道原因了,你今天才声讨我。”王雨:“什么原因?”郭开贞:“我们是小姑舅兄妹,我明明知道了,还要和你······这不是······唉,我真是舍不得你,不是我不知羞耻!你最近看我的目光那样异常,像针一样扎着我的良心,我就知道你也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在恨我为什么还抓住你不放,或者是恨我为什么不面对面解决这个难题。不是我不想解决,是我······唉!”

王雨一下被幸福淹没了:有哪个女孩不会被这种倾述销魂呢?——她探到了她理想中的底,一脸娇羞地盯着酒瓶,像坐在花烛洞房,只等着心上人去拥抱的新娘那样。她的模样让郭开贞忐忑的心平静了下来,小声问:“王雨,你不认为我可耻呢?”王雨发出梦一样的声音:“不认为。”郭开贞良久叹息一声:“但我们终究是要分开的。”王雨:“我不!”郭开贞:“这是不可能的,首先我们连父母这一关也过不了。不是我坚决,我母亲连见你都不让我见,现在她还隔三差五地叮咛我,不要越过兄妹的界限,咱们丢不起这人呀!——我们还是分开吧!长痛不如短痛,尽管我很想延续下去!”王雨目光灼灼如噬人:“不!只要你敢跟我走。”郭开贞茫然:“往哪走?”王雨:“我在书上找了,别的地方并不忌讳表兄妹谈恋爱,只是咱这落后地方才这样呢!只要我们俩离开这里!”郭开贞惶惑地望着她:“那父母不是要被气死了吗?”王雨:“这是鱼与熊掌不可皆得的没办法的事,既然父母不会向我们低头,我们也不想向父母低头,只有一条路——远离他们。”

郭开贞看出王雨这次是铁了心了,不能和上次一样逗她玩了,就犹疑起来。

王雨痛苦地说:“你不爱我!在你爱的天平上,我连你的父母都翘不起来,更何谈你会为了我赴汤蹈火呢!”

郭开贞像要被撕成两片般的痛苦,一杯一杯地喝着酒。王雨伏在桌子上啜泣着。

郭开贞终于下定决心:“王雨,我毕竟比你大两岁,接触的社会面比你广的多,我知道人不论是什么原因离家的,但首先得解决吃饭问题,你说咱俩一没文凭二没技术,连一个月也用不了,不是灰溜溜地跑回来,就是在外面饿死,因为咱们那时可是外地人呀,你没见咱这里的人怎么对待外地人的吗?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呀,到那时没有一个人会白送你一个馒头的!咱们得从长计议呀。”王雨抬起头来逼视着他:“怎么个从长计议法?”郭开贞:“弄文凭咱们已不可能,可咱们正是学技术的年龄,为什么不学技术呢?反正咱现在还小,熬上个三年五年学出徒来,咱们再走也不迟呀!”王雨痛苦地脸阴得铁青:“你这是乖哄三岁小孩呀!书上的人为了爱情流落他乡丐讨度日并不觉得痛苦,因为爱情就是他们的盛宴!因为只有在这种困苦中才能彰显爱情的神圣!可你却在悬崖绝壁面前胆怯了!不敢攀登上去摘取崖顶绚丽的雪莲花!你是懦夫!你滚吧!你不值得我爱!”

郭开贞急得跳起来:“王雨!你冷静点!咱们得从长计议呀!”王雨:“只有懦夫才会冷静,才会规避危险苟延生命!勇敢浪漫的人总是让自己的激情梦想驾驶着一往无前,头破血流也不后悔!你走吧!你不配我爱!”郭开贞被她的豪情震慑的一时矮了三分,不知所措。王雨深恶痛绝地瞪着他,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像激光一样把郭开贞化作一缕青烟从眼前消失了。她忽地站起来走到柜台上拿起一把水果刀低着自己的喉咙说:“你要不走我死给你看!”郭开贞生怕她盛怒之下干出傻事来,急忙说我走我走!就走了。

王雨痛苦地流下了眼泪:她多想郭开贞像书上的男人一样慨然地说:“你死吧,我也马上死!”她就会忘了郭开贞刚才的迂腐,听从他的安排,发疯地拥抱他!而现在他的离去还证明他是猥琐的!

她疯子一样扑回原位,一杯一杯地把剩下的半瓶酒往肚子里灌,因为瞬间她人生的大厦坍塌了,她压死在了绝望的废墟下面。她觉得她所读过的所有的书里女主人的不幸与她的相比轻如鸿毛,从此她再不看书,因为她觉得她的机遇是一本活着的书中之书:身在黄山还用到别处看云吗?

她觉得胃里窜起了火苗,她的心狂喊着烧吧烧吧,把我连同压着我的绝望一块儿烧掉吧!她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酒,犹如纵火的疯子一瓢一瓢地往火上浇油,看着火苗步步窜高,看着火势四下漫延而手舞足蹈;她同样沉浸在破坏毁灭发泄的快乐里——既然没有爱情,要什么生命呢?人生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爱情吗?

终于酒瓶里倒不出一点儿酒了,这就如赌兴正浓的赌徒遇上了停电,焦急地在黑暗里喊:“点洋蜡!点洋蜡!”她同样拍着桌子喊:“上酒!老板!上酒!”老板娘是个聪明人,知道劝她是劝不住的,可又怕她喝坏了,就用酒瓶灌了凉水递给她。老板娘知道人的酒喝到这个份上,舌头再也分辨不出酸甜苦辣了。可老板娘不知道的是这一杯杯水灌进肚里同样是酒。

这火直烧的天昏地暗。她觉得自己像烟一样升腾了起来,被一股浮力浮托着,摇摆不定。又被一股吸力吸着,流出了酒店,流到了人流里。觉得自己是个虚体,人们可以自由穿过。她忽然明白这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肉体已化成灰了!那自己的灵魂又要到哪里去呢?······它这是要到忘川上去喝王婆的迷魂汤。是呀,如果我忘不了今生的事,变成了鬼还不是白搭?因为记忆像讨债鬼一样直从阳间追到阴间!是的,我要赶到忘川上去讨王婆的迷魂汤去!

嘿!这些长着两只射光眼的铁甲虫不是汽车吗?它们怎么飘飘忽忽的?怎么和我一样飘荡着?莫非它们也有生命?现在剥去了肉体和我一样在阴间游荡着?嘿!可真好玩呀,它们从我身上穿过去,像影子穿过影子,这是阳间人与汽车从来不会发生的事呀!嘿!真好玩,那我就玩一会儿吧,不然一会儿喝了王婆的迷魂汤,可什么也玩不上了!哎,真奇怪,我烟一样的魂魄怎么会落在地上?像一团浓雾粘在地上。哎,奇怪,我的魂魄有了排斥功能,竟然能把想和我混为一体的汽车,或者想穿过我的魂魄的虚体排斥着从一边擦过去。嘿!竟然能把飞奔的汽车的虚体推的停了下来!噫,车里还有人呢!鬼还会开车?唉,怎么一切都暗淡了?是不是王婆给我喝了迷魂汤?可我还没到忘川呀!······哎呀,我得看父母最后一眼!······

··········

脑壳像断裂时的冰层一眼嘎嘣嘣脆响着,裂纹像蛇一样一窜一窜向前蜿蜒着。王雨疼痛地叫一声睁开了眼睛,懵懂了半天才发觉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她正骇然,卧室的门迫不及待地敞开了,苍老得她几乎不认识的母亲定定地站在门口,显然是被她的惊叫吓进来的。紧接着同样苍老得她几乎不认识的父亲,像火烧屁股的人愤愤地推开挡路的人一样把母亲推在一边,也定定地站住了。但这只是片刻的时间,接着两人像去抢蛋糕的小孩一样争着向她奔来,几乎同时双手托床,脑袋俯向自己,眼睛恨不得钻进她的眼睛里。嘴都半张着,像专心致志的钻工干活时无意识地半张着的嘴。王雨像大难不死,重见亲人般大哭起来。母亲急忙把她搂在怀里摇着哄她不要怕,像小时候她被雷声惊醒大哭时,母亲急忙把她抱在怀里乖哄她时一样。父亲的双手像两个都有火烧眉毛的事,却偏偏迎面相遇在窄巷里,互相躲让而又互不相让地推搡成一团的人一样,又搓又绞又扭,双脚杂乱躁动地在地上踏得一片响。母亲愤愤地冲父亲喊:“你还舍不得那八千块钱?女儿就这样丢了命,我可跟你没完!”父亲就对王雨说:“雨儿,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你去上班吧,你总得学会工作挣钱呀,父母是养活不了你一辈子的。再说工作上了你的眼界就宽了,就不这样任性地自寻烦恼了。”

王雨点了点头。因为她已经万念俱灰,活着只是为了让父母开心,父母让她怎样她就怎样。现在她很后悔父母当时没有提出让她读书,要不然她也会读出书来的,自己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但这能怪父母吗?只能怪自己当时万念俱灰!是的,万念俱灰,——世上最可怕的事,因为这样的人活着犹如行尸走肉。因为人活着是需要燃烧的、需要点儿亮色的,可灰是没有了一点儿燃素的,可灰永远是灰暗的,即使你用强烈的火去点燃它,它仍是如此。

可成为灰的人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心无旁骛,心无杂念,专注于某一点,这一点是他的全部世界,注孔一样将他的生命灌注进去不漏一点儿。这种人往往能在这一点儿上惊天动地。王雨现在就是这样,她把生命全部倾注在培训学习上,因为这样父母才开心。她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仿佛诺大个工厂只有她和培训师傅。这使她很快成为徒工中的佼佼者,被师傅夸赞的对象——别的徒工嫉妒的对象。也就是说她成了另一种焦点人物,可她对这一切像一点儿也不知道,就如同围在孕妇身边的人,通过仪器注视着胎儿,而胎儿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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