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1 / 1)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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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疯了一样逼着父亲打电话,却不知父亲冷静的外表下有一颗同样着急的心,而那注定没有结果的电话让父母更着急。这就如同两只关在笼子里的狗,这只着急的叫声会惹的另一只更着急地叫,而另一只更着急的叫会引的这一只更着急的叫!两人红着眼盯着电话,就如同急红了眼的将军用望远镜盯着反复冲杀而不得手的致命的制高点!
是的,急红了眼!急红了眼的人是无视理智规矩礼仪廉耻的!因为这时鬼魂附在了他们的身上。
终于电话只是嘟嘟地响,再没人接了,就如同那根吊着的绳子终于在风的吹动下在岩石上磨断了——母亲就向绝望的深渊里坠,手本能地一抓一抓。不过这手是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怒火,是抓向父亲的。她愤怒地谴责父亲逼走了女儿,女儿家读什么书呀,她没有读书不也活的好好的嘛!父亲也毫不相让,大骂母亲白活了,不会跟着时代走,那时不读书是能行,可眼下不读书是死路一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将来穷困交迫,那还不如她早点儿死了呢!母亲就反驳父亲,她宁愿看着女儿将来穷困交迫,也要天天守着一个活灵灵的女儿,不像现在一样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有了!两人就像那两只圈在笼里圈疯了的绝望的狗,彼此仇人一样疯咬着发泄着仇恨,好像自己现在的悲惨是对方造成的。
父亲终于冷静了下来,抓着母亲的肩膀摇着直到母亲闭了嘴,直望着她:“你听我说,电话里不是说了嘛,郭开贞的哥们儿说王雨只是怕读书,才央求郭开贞带她出去玩几天的嘛!只是几天嘛!说不定今晚就回来了,她可是没出过门的,能不想家吗?小孩一想家,意志就崩溃了!你忘了她小时候气鼓鼓地去了姥姥家,说再也不理咱俩了,可傍晚不是泪眼汪汪地缠着她姥姥把她送回来了吗?她晚上总回来,她玩上一天气就消了!真的,她只是出去玩了,没有什么!”
于是向绝望中坠落的母亲的身体触着了斜坡,摩擦着点燃了强烈的希望,于是她强迫自己相信王雨只是出去玩了;就如同那提着一篮子肉块的人,坚信自己一块一块地丢肉块能维持到自己走回家,而保证饿狼不会吃他。就如同地大物博的懦弱的皇帝坚信,自己一块一块地割让土地,能保证自己永享富贵一样!于是母亲死死地盯着墙上的表、盯着门,就如同那个人死死地盯着篮子里的肉块,盯着通向家的路一样,就如同那皇帝死死地盯着地图,盯着三宫六院,盯着龙椅玉玺一样!过去了一小时,就如同那人丢出了一块肉,就如同那皇帝又割让出了一块土地!
晚上十二点的钟声终于响起了,母亲的希望就如同长出一口生命的元气后,只剩下一丝悠悠气的病人,就如同那人丢尽了篮子里的肉,可还瞭不见家的影子,就掏摸着篮子作抓肉状,让那只贪得无厌的饿狼相信篮子里还有肉!就如同割让得只剩下了都城的皇帝,边扫视着三宫六院龙椅玉玺,边浏览着地图冲敌人的使者比比划划,让人家相信他还有土地割让一样!
凌晨三点的钟声终于响起,于是母亲绝望地彻底向绝望的深渊坠落了,就如同那人连自己都觉得再装下去难为情,就把空篮子掷向那狼:“喏,都给你吧!”就如同那皇帝连自己都觉得再比划下去难为情,就对使者说:“我把都城给你们,只给我留下皇宫吧!”因为她知道女儿已不再清白,或者说难已再撇清清白!因为她相信女儿是会回来的,只要她活着,即使消失十年二十年,她终归是要回来的!她关心得是她的清白,或者怎样再能撇清她的清白!因为在这个地方,女人的清白就是女人在人世的地位和身份,越清白越受人尊敬,犹如封建时代欧洲的贵族身份,即使你穷困潦倒,可只要你有贵族身份,你就会受到尊敬,反之即使你富可敌国、才情横溢,也会受人白眼。尤其是那些未出嫁的女孩,清白就是她们命运的裁决者,就如同电影里那位走向俘虏队列的行刑者,凡是被他从队列里叫出来的人,等着的就是一颗射进头颅的子弹!
时间越流逝她越相信女儿已不再清白。她清楚孤男寡女呆在一块儿会干出什么来,这经验是从一辈一辈妇女的经验中遗传下来的。更何况她明白在性上茅塞初开的男孩女孩,就如同刚学会走路的幼儿一样,一睁开眼就想走,见了哪都要走,才不管你白天黑夜,危险平安呢!也就是说男孩女孩只沉溺在眼前性的欢乐里,从来没想过以后!她现在只是希望女儿能早点儿回来,一回来就在巷子里亮亮相,就能堵住已沸沸扬扬的世人的嘴。——尽管世人心里嘀咕,但已不敢明说——这就够了!背后还骂朝廷呢!背后任她们说去吧!她还知道女儿越晚回来人们嘀咕的声音越高,因为她知道许多眼睛像喝了兴奋剂一样不知疲倦地盯着她家的院门呢!晚上十二点的钟声一响,她的希望已基本上死了,只留下了一丝悠悠气——只要她能回来,明天一大早让她在巷子里溜达一番,即使不能釜底抽薪,但也能扬汤止沸呀!就这样她的希望像总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的垂死之人一样,痛苦地延挨挣扎到了凌晨三点的钟声响了,就彻底咽了气——不会再有好人家来娶我的女儿了!于是她痛苦地喘息着昏死了过去。等她睁开眼睛,已是曙色微现。丈夫焦急憔悴的眼,疲惫专注地盯着她,对她说:“我又给表哥打电话了,说你病倒了,求他无论如何想办法联系到郭开贞,把王雨送回来。你就别担心了。”
中午女儿泪水涟涟地回来了。等母女俩从激动中平静了下来,仅剩她俩时,女儿愧疚地向母亲道歉,说他们只是在沙漠里玩晚了,赶不回来,就在沙漠里呆了一夜,没想到把母亲急病了,说自己以后再不这么玩了。母亲宽容地听着,安慰女儿说没什么。
她没去追究女儿,因为她知道即使女儿真得是清白的,世人也不会相信的。难道去医院开一张处女证明,让巷子里的人都看一眼吗?即使那样人家也不会相信的——医院开假证明还稀奇吗?既然这样还追究女儿是否清白有什么意思呢?于是她装作高兴地听着女儿兴奋地讲述着昨天的经历。
下午五点左右,她发觉女儿魂不守舍起来。她知道女儿是想郭开贞了。还有比这个年龄的女孩对情人的思念更强烈的吗?于是她心里充满了对郭开贞的仇恨:是这个人造成了女儿将来的不幸!这种随便勾引人家女孩的男孩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即使他真的要娶我女儿我也绝不让女儿嫁给他!这种人注定将来是要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女儿跟着他活受罪!再说他俩是近亲呀!真要是那样了,还不让人笑话死!我一定要把女儿夺回来!于是她又呻吟起来,女儿心痛得离不开她,可眼睛里分明又毛燥不安!她不知道女儿这时提心吊胆,生怕郭开贞只是和自己玩玩而已,一过去就把自己忘了,就像书里写的花花公子一样。因为她是舍不得妈,走不开,可也盼不来郭开贞传递过来一点儿信息:即使你不敢打电话,可就像前天一样丢块砖头到院子里来也行呀!这样我也就明白你也在想我呀!于是她的耳朵像医生把耳朵贴在病人胸口聆听心跳一样聆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没有异常。她的脸色憔悴了下来。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狠心坚持着。
而郭开贞的母亲心里充满了自豪,因为在她们(生养儿子的母亲)的眼里,男女之事中男人按常理来说是处于求的地位,是求着人家把女儿给自己的儿子,或巴望着人家的女儿看上自己的儿子,反过来当人家主动提出来要把女儿给自己的儿子,或者人家的女儿自己找上门来,这样的儿子的母亲能不自豪吗?因为她已经知道儿子与王雨之间的事是王雨主动的。尤其是昨天的事,简直是王雨逼着儿子去干的。这样的母亲不但是骄傲的,还有点儿待价而沽的意思,所以目光也是挑剔的,是以女人对女人的目光去审视儿子的追求者的。而女人是最能作践女人的,况且婆媳之间永远是一种潜在的敌对关系,所以一听说王雨才十六岁就跟着儿子跑了,在对儿子充满自豪的同时,对王雨充满了鄙视。在她们的理想里,女孩该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哪能没等人家呼唤就自己跑出来了呢?这不是个骚货贱货是什么呢?儿子娶了这种女人将来能过上安生日子吗?
这就是作儿子的母亲的思想:她既要一个贤惠的儿媳,还要这种注定不会主动追求男孩的女孩去追求儿子!所以当王跃进一次一次地打来电话询问联系到儿子没有时,她就在接电话的丈夫身边转来转去,编排着王雨。最后索性不让丈夫去接电话了,说我如果有这样的女儿,宁愿不要她,还丢人现眼地往回找呢!你也是的,你这样帮他,反而显的责任就在我们儿子身上了,你傻呀!将来人家硬把这烂货掇在你儿子身上咋办?这时候她的内心又多了一种崇高的妇道上的优越感,产生了凭借这种优势谴责蹂躏破坏妇道者的快感,从而更彰显了自己妇道的清白,犹如懦夫的抖颤更彰显了勇敢者的雄姿。也就是说不道德者是那些自谓拥有道德者的舞台,使他们蹬上台,在谴责声讨中聚焦了天下人的目光,从而清者愈清,浊者愈浊。那些自谓拥有道德的人,最怕得是天下人都拥有了道德,从而群星灿烂,自己不再彰显,所以他们最喜欢失德者愈来愈多,从而自己像那耶稣一样背起光照千秋的十字架去拯救世人——这是一种悲壮的幸福!
当然郭开贞的母亲还没有这么高瞻远瞩,她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只要自己在某些方面的所谓的德行超过了某个人,就绝不会放过倚强凌弱的自豪感。她在这两种自豪感中酣然地睡着,忽然一阵电话铃响起,在静夜里显的震耳欲聋。她和丈夫同时惊醒。丈夫从床头柜上拿起电话,她就听见了王跃进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妻子昏迷不醒,要是找不到女儿总会死去,求表哥抓紧时间联系儿子。她也害怕了:万一真的出了事儿,儿子是万难逃脱干系的!她反过来催着丈夫再催着儿子的哥们儿找郭开贞。
当儿子中午终于回来了,她劈头盖脸就问儿子去哪了?干了些啥?与其说是严厉不如说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儿子取得的成就的自豪。可儿子的年龄正是和父母犯拧的年龄,更何况从昨天开始,和王雨产生的那种他也说不清的只有他俩才能独拥的消魂蚀骨的感觉本能地排斥着让别人知道,就如同幽会的男女不愿让人撞见一样。这就是少男少女的初恋呀,羞涩的像古时候的绣楼小姐!所以他羞怒粗暴地拒绝回答母亲。母亲表面上不痛快,心里却自豪地说:“我儿子就是长大了,自己能打定主义了!但我得把我的想法说给他,让他自己打主义!”于是他就对儿子说:“你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暂时可以不管,但是作为母亲我必须把我的担忧说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吧。王雨是个骚货,十六岁就会这样了,将来更疯的了不得。你不能娶她为妻,否则会苦你一辈子!再说你俩是近亲,她是你的小姑舅妹妹,结了夫妻会让人笑话死的!”
母亲说王雨是骚货,让郭开贞很气愤,因为他已经十八了,什么样的女人才是骚货在他的心里已有了道道,但他忍着没发火。至于母亲说他要与王雨结夫妻,这使他觉得母亲荒唐可笑:他不明白母亲这一茬人为什么男孩女孩一接触,她们就要往这上面想,难道她们就没有当女孩的时候?没有和父亲以外的男孩接触过?难道一有异性接触就要想到是否要结夫妻?再说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和谁结为夫妻,觉得这事离自己太远了,就如同死离自己太远了,虽然知道,但从不去想。所以并不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母亲说的最后一条让他震惊不已。如果提前一天母亲告诉他王雨是他的姑舅妹妹,他会高兴得跳起来,因为他们这一茬人几乎都是独生子女,特别想有兄弟姊妹,所以姑舅姐妹也显的特别得亲。而自己以前不也一直像哥哥一样呵护着王雨吗?可自从昨天这番经历,使他本能地明白,自己和王雨已经跨过了兄妹的界限,这使他现在感到很羞耻。是的,羞耻,这个世俗的教育从小在人心里培养起来的紧箍咒,只要谁越出了世俗所不允许的界限,这可怕的紧箍咒就折磨开了这人的心,直到他像孙悟空一样服服帖帖,更何况少男少女是对羞耻最敏感的时候呢!
可他对王雨的思念是怎样的强烈呀!凡是在年少时思念过异性的人才能够想象。那思念是如此的凶暴阴损,将他捆绑在烈日下暴晒,清冽的泉水就在脚下淙淙流过!他感到自己的头发在沙沙地变白,他感觉到自己的皱纹在铮铮地增多,他感觉到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了,因为他觉得一秒钟比一年都长,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感觉到时间的存在,仿佛他一霎间就长到了十八岁了。可现在唇干舌燥、心里的箍痛、泉水的淙淙、皮肤的炙痛,无时无刻不在让他紧盯着时间,就如同一只破洋盆当当地敲响在耳边,你不注意它也不行。于是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丢在沙岸上的鱼,在清清的河水边慢慢正被晒成了鱼干。
可爱情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尽管这话俗,但是事实,更何况他是个勇敢的少年,更何况年少时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生的欲望终于绷断了心上的紧箍咒,他终于向思念俯首称臣,于是思念将他从柱子上解了下来,于是他跌跌撞撞奔向清泉——王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