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四(1 / 1)
周一的工作历来都是很忙碌的,她几乎没有时间来考虑应当怎样递出辞呈才是最妥当的,似乎应当先与林韦辰打个招呼,毕竟是托了他的关系。可是工地那里出了点问题,距离规划好的小区不远的地方是一间旧药厂的废址,本来并没有觉得会产生冲突,可能是清理土石方的承包工头为了图省事,竟然吩咐工人把建筑垃圾倾倒在那里,不想负责看守药厂的也有不少体格彪悍的壮丁,两下里起了纷争,闹到了派出所,非让公司这边去把人保出来。偏偏公司里的人都在外边忙着,她请示了高经理,便到工地附近的派出所跑了一趟。
她没想到会那么麻烦,派出所里闹地沸反盈天,有挂了彩正哼哼哎哎的,有吵地脸红脖子粗的,但都渐渐地都成了强弩之末。一个年轻的民警很平静地做着笔录,另有一个老警察点着了一颗烟,指了指那些人,道:“都嚷完了,可以老实点了吧?都给我坐好了…”一歪头看见了目瞪口呆的她,皱着眉,道:“你又是谁?”她急忙把自己的名片递了上去,笑道:“我是鸿远房地产的…”老警察简单地描了一眼,道:“那就等着吧…等做完了笔录再说…”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在场的那些人每个都做完了笔录,签字画押,老警察才腾出功夫来与她周旋:“我说姑娘,你们公司这是怎么回事,好好地在这地界上搞建设,怎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随便往人家的地方倾倒建筑垃圾,也难怪人家要恼,是不是?怎么样,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是想闹大,还是想小事化了?幸而今天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今天你可以把人先领回去,但是跟你们领导说以后要好好地教育自己的员工,不能再这么好勇斗狠,以后两家还要常相处嘛…我看两边都有需要去医院的人,毕竟是你们不对在先,就别追究了,各自负责吧…那边我也做好工作了…”
她怎能不答应,陪着笑,也做了笔录,表示一定不再发生此类事情,决不给当地的治安工作增添麻烦。承包土石方的负责人没想会惊动了公司,也怕失去了这赚钱的生意,出了派出所,非要请她吃饭,还一再地跟她表示,以后再也不会逞强了,请她务必在高总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她知道这工头是高经理的一个什么关系,这番客套无非是暗示她不要在公司里乱说话而已。她自然是有数的,所以便好言安抚了一番,谢绝了那顿晚餐。
这里已经属于城郊范畴了,没有日常城市里的繁华熙攘,即使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街道上仍然是稀稀疏疏的,偶然走过的车辆,如飞驰电掣一般,留也留不住。公车站上等车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自然已经习惯了这无聊而漫长的等待,只有更无聊地等下去,因为只有这一条出路。对面的山坡上种满了绿色的植被,青灰的云里搀杂着淡绯色的霞光,顺着山坡后面慢慢地移动着,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了,又慢慢地积聚起来,却变了颜色,被烟蒂烫着了蟹青的桌布,一片焦黄。
有一辆车驶了过去,又缓缓地倒了回来,滑下了车窗,林韦辰在驾驶坐上叫着她:“连楚嘉,上车…”
他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她急溜溜地拉开了车门跳了上去,笑道:“林韦辰,你真是个好人,我的脖子都快抻成长颈鹿了…你每次都是从天而降…咦,说真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已经发动了汽车,突然迟钝了一下,又重新启动了起来,方道:“我都附近来处理一点事情…想不到会遇见你…那么…你到这里做什么?”
她并没有仔细地体味那话里的意思,撇了撇嘴道:“哼,我还以为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呢…哎,是在工地上拉土石方的工人和附近的一间药厂里的人发生了争执,闹到了派出所里去,公司又没有人,所以只好我跑一趟了…咦,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是说与公安打交道的事情,不是你们律师出面的吗?”
他愣了一下,道:“我哪能顾得上这些破事!”
她还记得他曾经说过再也不做刑事案子的“宣言”,对这样的“置身事外”并未在意,只摇了摇头,道:“老实说,我也到工地来过几次了,怎么从来都没发现工地后面还有一间药场呢?规模倒也不算太大的,当初为什么不一起给规划了呢?真奇怪…”
其实,她的意思是,一间已经废弃的药厂,为什么还养着那么体格强壮的大汉做着保安工作,只需要雇个老大爷日夜看门不就行了吗?她现在养成了疑神疑鬼的怪癖,半年多的实践训练使她很自然地闭上了嘴,停顿了片刻,又解释道:“估计这药厂提出的拆迁补偿条件太高了,就是这样靠下去,靠到我们的大楼起来了,为了不影响销售不得不向他们妥协…林韦辰,你说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无赖呀…林韦辰,你在想什么呢?”
半开着车窗,一路急驶出去,渐渐亮起来的街灯,好象躲在暗处炯炯逼视着的人的眼睛,总让人无法若无其事地镇定下去,头发里黏腻腻的,湿润的风扑在脸上,有些咸腥的味道,仿佛要恶心的意思。
好一会儿,他淡淡地道:“我是在想,有你这么替公司着想的好好员工,真是鸿远的福气…可是,你们公司怎么就这么草率地把你这好好员工打发出来,连辆车也没给派,是不是也太过分了?让你大老远地一个人巴巴地等着公交车回去?”
她以为他要去兴师问罪,忙道:“公司的司机张师傅拉我一起来的…可是他老婆突然病了,是我让他赶紧去了医院,你不要不了解情况在这胡乱发表议论…现在哪儿还有比我们公司更人性化的…”
他的嘴角浮起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仿佛是讥诮的讽刺,又仿佛是冷峻的怀疑。她不由得觉得自己脸皮真的是越来越厚了…竟然如此不费吹灰之力…急忙住了嘴,不敢再言语了。他扭头看了看她一脸“我错了”的表情,却笑了起来,她也就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那天,他还另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只把她送到了巷口。借着那昏暗的路灯,她走了几步,只听得他在身后叫道:“连楚嘉…”诧异着回过身来,只见他站在巷口那里,后面是仿佛被冻着了僵硬的石青色,惟有他是温暖的,托在淡黄的光雾中,却是一种渺茫的温暖。她下意识地走了回去,走到他身边,仰起头来,尽量地想要看清他的意图,然而却被浓雾挡住了,什么也看不清。
恍惚间,只觉得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仿佛魅语一样的声音在耳边响道:“我可能会去一趟香港…如果事情不是很棘手的话,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连楚嘉,你能等我回来吗?”
于胜军似乎也去了香港,他为什么也要去?她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他说的话,好象临终遗言似的,不由得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衣袖,轻轻地摇晃着,道:“林韦辰,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我怎么听着…这么害怕呀?!”
他从浓雾里露出脸来,靠近了她,笑道:“瞧你吓的,去趟香港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我的意思是…等我从香港回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你说…连楚嘉,我还没有走,你就开始想念我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她没好气地推开了他,嗔道:“小时候挺严肃正经的一个人,怎么长大了变成这幅德性了,真受不了你…”说着,便转身朝巷子里走去,走到一半,忍不住又回身望去,他依旧还在那里站着,一点幽蓝的光芒“倏”地亮起,白色的烟雾缭绕起来,与那昏黄搅在了一起。她看了看,又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再回首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那团黄雾,弥漫不散。
睡觉之前,她还是很认真地做了工作日志,发表了她对那家废弃药厂的怀疑,请李进强去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猫腻,虽然和他们正在追查的事情,未必相关。
一个星期以后,林韦辰回来了,而且很不人道地在星期六的大清早把她从背窝里叫了起来,惺忪着睡眼,迷迷登登地出了巷子,他已经等在那里了,根本无视她的愤愤不平,径直开车出城去,竟然沉默了一路,因为她陷在副驾驶座位里,又睡着了。
也许过了很久,高速路上颠簸着的呼啸,突然寂静下来,她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只有他澄明的目光近在咫尺。他亦是靠在自己的座位上,正侧着身,静静地望着她。突然伸出手来,将她额上的一缕乱发抿到了耳后,柔声道:“连楚嘉,该起床了…”她的脸渐渐转成了绯色,他的目光里似乎有异样的光芒在跳跃着,又向前探了探身,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他立刻察觉了,止住了她,叫道:“连楚嘉,下车…”
她心中疑惑,不免变地胆怯起来,然而他只是从后备厢里取出了一把捧百合花,向身后伸出手来摇晃着,她只得将手递了上去,就那么一步步地跟随着他,穿过了高大的牌坊,走上了那长长的石阶,走也走不完,墓地的桥梁。
风呼啦啦地吹着石阶两旁高大的松柏,有些轻微的寒意,松柏后是山,山后面是天,分不清是蓝色还是绿色,只觉得是无尽的苍茫,笼罩在那一爿爿的墓碑之上。有一只鸟似乎是受到了惊吓,突然从树梢弹跳起来,扇着翅膀向密林深处飞去,仿佛还伴着凄厉的叫声。生命结束了,孤独停泊在这里,却留下了道也道不完的沧桑与遗憾。
他牵着她的手,一直来到了墓园腹地的尽头,一座墓穴孤寂地伫立在那里,强劲有力的魏碑,书写着墓志铭,六寸大小的黑白照片里,定格着永远的青春。照片里总是微笑着,隔着那牢不可破的界限,两张照片里的青年男女,只能遥遥地微笑着,其实谁也看不见谁。她看见那墓碑的落款上有他的名字,不由得望向他渐渐变地暗淡的侧影,低声唤道:“林韦辰…”
他俯身将百合花放到墓前,柔声道:“爸爸,妈妈,今天我带连楚嘉来看你们…是我每次来都跟你们提起的小豆芽菜…我找着她了…她很漂亮吧!小的时候就很漂亮,现在长大了,更是越来越漂亮了…”
她其实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但还是有些诧异地迟疑着,但是一念及每次来都提起的“小豆芽菜”,鼻子里酸酸的,一直酸到眼睛里,几欲流下泪来。
他的手上猛一用劲,嗔道:“小豆鸭菜,别傻站着了,来跟我的爸爸妈妈打个招呼…”
她甩开了他的手,微微向前移动了一下,恭恭敬敬地鞠躬致礼,心中突然一恸,她的父母又身在何方呢?她都没有勇气向赵国辉问个清楚明白,其实已经不那么恨了,恨她的亲生母亲,竟然把她丢弃在孤儿院里。
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流露着温柔的微笑,半晌,轻声道:“连楚嘉,在我亲生父母的墓前,我想要告诉你,以后我都不想再和你分开…”
灼热的目光,有些晃眼,她不由得避了开来,低声问道:“你的…爸爸妈妈…”他很自然地接下来道:“是车祸…那个时候,我并不是一个好学生,经常逃学,因为爸爸妈妈总是吵架,我搞不清他们在为什么争吵,只是觉得厌烦,总是一个人,也不愿意上课…那一天我又跑到海边,不过是看一个老头钓鱼,就看了一下午,天黑的时候回到家里,平常帮忙做饭的一个阿胰告诉我,爸爸妈妈出了车祸…我当时的感觉只是麻木…平常那些和爸爸称兄道弟的人一个也不见了,还是街道上给帮忙处理了后事…因为我没有其他的亲戚,而我又不服管教,便被送到了孤儿院,不想却遇见了你…”
她模模糊糊还记得他有一次大哭,惊天动地的,吓地她以为是自己做了错事,可打那儿以后,他渐渐地变地正常起来,不再那么阴阳怪气的了…原来如此。
生命总有一些东西是留不住的,尽管他现在如此地坦然,可是她却深深懂得那坦然之后的伤恸与绝望:为什么要遭遇这一番人生劫难?为什么偏偏是我?总有这样的感叹…惟有她,深深地懂得。因为这刹那的谅解与心知肚明,她愿意屈服,并愿意向命运作出让步,但是她不想欺骗他,欺骗他的感情。他们虽然重逢了,可是她却爱上了别人,为什么她没有再等一等?如果再等一等,她会因为小时候的感情,而重新对他萌生刻骨铭心的爱吗?想象里的事,真的说不准…但是,她却隐隐有种感觉,可能性…似乎不大…真的说不准,那朦朦胧胧间仿佛有种本能地排斥,究竟为了什么…
他掏出手帕,倾身向前,仔仔细细地将墓碑擦拭了一番,尤其是擦到两张照片的时候,动作突然缓慢下来,更加小心翼翼。好一会儿,才站直了身子,淡淡地道:“我自己亲生父母的感情不太和睦,后来到了养父母家里,亦是如此。我的养母,仪态万千的女人,从来都是优雅镇定的,从我进入这个家庭开始就清楚地感觉到,她与父亲的感情,冷淡地有些客气。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没有生育自己的亲生子女的缘故,也许你还不知道,其实我大哥也是被收养的孩子…”
她微微一怔,突然觉得这个信息有些怪异,血缘这个东西,真是很奇妙,有时侯是无所谓的,即便是深深的伤害,也不要紧,因为理所当然,争执过了谁也不会记恨谁也不会放在心头。但是有时侯却是界限分明的阻隔,永远都是藏心隔肚…就象她和赵国辉…不论她有多渴望,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却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可是有一年的夏天,我从外面回去,正碰上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养父看我回来了便拂袖而去,养母哭倒在沙发里,她对我说,‘辰儿,我跟你父亲结婚有多久,就痛苦了有多久,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三个人生活在一起,中间还隔着另外一个女人,要是你父亲是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可是那是个死人,我这一辈子都赢不了的一个死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养母哭过,更没有见到她失去了镇定流露出那么绝望的神情,不禁有些生养父的气。可是后来仔细想想,养父也很可怜,他的外表看似坚强冷漠,拥有着令人仰望的社会地位和亿万家财,却仍然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他一点都不快乐,他所作的一切也许只不过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郁闷。而我的养母更是可怜人,分明看清了那局面,却还是要继续守下去,宁愿那痛苦继续下去,等待着养父有一天可能地回心转意。可能…多么渺茫的事情,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我从前的生活里,遭遇的都是感情上的沙漠,他们待我很好,但又仿佛缺少了什么,所以,我一直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我若娶了一个人,便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决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我也不要让自己的子女在这种父母无爱的家庭里长大,从小就对感情失去了信心。连楚嘉,我就是这样的矛盾,一边是强烈地渴望,一边又是强烈地恐惧,所以当我重新遇上你,我下定决心要抛开那些杂念,从此只与你过安稳平静的生活…这就是我去香港之前本来要对你说,但是因为一些原由阻隔着我…直到今天才勇气对你说的话…”
在这冷冰冰的地方,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墓地里,她听着一个仪表翩翩的男子对自己倾吐着相托终生的话语。有大风吹来,松柏翻滚成海,在他身后掀起万倾碧涛,他的衣袂随风飘起,却是依然如故的平静与沉稳,仿佛那不过是最寻常的只字片语。
时空更迭,人心是否依旧?他们在不适当的时候重逢,只觉得有些仓促的情感,总有莫名的因素在惘惘地威胁着,他们也许不是走在一条路上的人…因为,她是有所“图谋”而来,如何配得上他的这一番深情厚谊?一时之间,心潮澎湃,犹如大海惊涛,而她不过是海上的一只孤舟,没有帆,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爱情想不到会是这样复杂,将她平静澄澈的世界击地粉碎,也许永远也恢复不了原状。
半晌,她才绊绊磕磕地道:“林韦辰…我…我配不上你…虽然我很高兴我们能够重逢,但是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党红梅,而你也不是那个党红军了…隔了十八年的漫长路程,我们都转换了别的身份,这身份恐怕是难以逾越的障碍…我们…并不合适…”
说完,她掠过他的身体,落荒而逃。
踉跄着几欲跌倒,他从身后拦住了,她逃无可逃,只得放弃。他们仍按着原路走下山来,他还是牵着她的手,直到车边,松开了,仿佛还有些恋恋不舍的,使她觉得不能再无动于衷,笑道:“你这样隆重其事的…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林韦辰,其实,我并不是不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自然…你该不会是混淆了…”
他静静地望着她,直到把那些干巴巴的无谓解释都给吓了回去,方道:“尽管我此前说地有些含糊,但是那其中的含义应当很清楚了…可是你一直都没有答复我,我也一直不敢问你…我想不外是两个答案:时隔多年,你在担心犹豫,是否还能够毫无保留地信任我,而另外一个答案,便是你早已心有所属,另有了喜欢的人…”
其实已经避无可避,她鼓足了勇气,道:“我是有了喜欢的人,不过…”
不过又有什么用!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天空阴沉沉的一片,整个世界缓缓地向后退去,瞬间变成了旷野,只留他们俩个在当中。
既然是意料之中,可为何由她嘴里说出来,还是有一种凄凄惨惨的不舒服。她在心里低叹了一声,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忍一忍就混过去了,反正总要过这一道坎的,反正他从小就爱护着她,也不差这一遭,再帮她度过难关。可也惟因他从小就爱护着她,她才不能这么糊弄于他,不能那么没良心。
风从头发里呼啸而过,牵动着那里的神经一退一进地跳跃着,仿佛有些针扎似的刺痛,那是一种奇异的难堪在周身上下游走着。她只得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白色阔腿裤脚在苹果绿的软底平跟皮鞋上来来回回地摇摆不定,突然感到莫名地烦躁,简简单单多好,偏偏就她这么复杂,活象一部八点档的言情剧,跌宕起伏,百折千绕。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一直静默无语,突然开恩道:“上车吧,我们回去吧…”
回城的路上,她并没有睡着,只怔怔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不知道天气为什么一下子变坏了,雾秃秃的,恍恍惚惚的一片,所有活动的还是静止的物事,好象被人狠狠地砸了一闷棍,只傻兮兮地没有半点生气。
她不敢看他,因为觉得心中充满歉意。其实不看他也知道,肯定是阴森地可怕。他的骨子里还是有这么一点冷酷的特性的,否则小时候在孤儿院里也不会才几天的光景就替她还有他们扫荡了一切不安定的因素,包括威胁。
一会儿的工夫,玻璃窗上浠浠沥沥地淌下水来,渐渐地汇成了窗帘。这雨说下就下,一点情面也不留。车子疾驰而去,一头冲进了黑暗里。世上的一切,都变地如此不可理喻,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不过去了一趟阴阳相隔之地,就好象再世为人一般。
空气里冷寂下来,有异样的声音在呼呼地嚣叫着,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空调在响。然而,她的心冷冰冰地仿佛放置在冰箱里的一尾鱼,就是开了空调,也无济于事,已经僵硬了。
一切似乎都是转瞬间的事,车子象箭一样射了出去,过了收费站,又回到了红尘俗世中来。露出了灰色的天,灰色的地,有一点返潮的湿润,却不是下雨的痕迹。阴翠的树,在风中东摇西摆,都已经是秋天了,却还这样的绿,倒不由得让人怀疑着,是不是连四季也乱了顺序。
她将头倚在车窗上,惶惶不安。
他还是将她送了巷口,依旧沉默不语,她看了看他,也就不再说什么,自己推开了车门下去,双脚落地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站在车的那一端,道:“连楚嘉,刚刚你说‘不过’…”终究还是想弄个清楚的,她也觉得有必要交代清楚,虽然刚刚被打断了。
不想,他却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道:“算了…我们分开了这么多年,能再重逢已经是上天的恩赐,我不想白白失掉这个机会…这几年来…我生活地…其实,我对这里的生活有些厌倦了,很想尽快离开这里…前不久我在澳洲买了一所庄园,我想和你一起去…你可以不用考虑我之前所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不用在意我们的关系,就当我们…还是小时候…你也不要在鸿远集团工作了,当初若不是时间紧迫,我也不会迫不得已做那样的安排…如果你还想念书的话,过去那边也可以继续进学校里念书,别人象你这个年龄都还在大学里呢…连楚嘉,我的提议是很严肃而认真的,你再考虑考虑…我等你的答复…”
巷子里面,悠长而沉闷,只有一盏路灯与电线杆遥相呼应着,不免都有寂寞之意。突然有一个男孩子骑着自行车冲了出来,压着铃当叮呤呤地响个不停,仿佛很得意的样子。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女孩子跟着骑了出来,叫着:“你等等我嘛…”好象是这巷子里谁家的儿子和谁家的女儿,好象是在同一所中学里,好象平常都是结伴一起上下学的…
她一阵恍惚,只觉得巷子两边灰漆漆的院墙在慢慢地向中间挤压过来,已经颓败的牵牛花蔓稀稀缕缕地耷拉下来,伸着长长的穗子,象勒紧咽喉的绳索…有轰轰的马达声,她才反应过来,他的车子却已经拐了弯,看不见了。
几天以后,李进强打来电话,无非是照规矩再落实一下最近的情况,言辞之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不太符合一贯的作风。她随意问了一句:“是不是最近又有了难缠的新案子吗?”李进强迟疑了片刻,方道:“那个…林韦辰…似乎有问题…你要小心…”
她正家里煮方便面,刚刚放上佐料,红通通的辣椒粉在水里打着转,咕嘟咕嘟地冒了泡,下意识用筷子搅着,突然有热气返了上来,扑在手背上,火辣辣的一片,急忙撒了手,关上了煤气,面已经沱在锅里了。
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她很清楚李进强是个什么样的人,谨慎稳重,若不是得到靳启华的授意,断不会这样说话…她勉强镇定着情绪,淡淡地道:“这话…是怎么说地呢?”
电话那端又是片刻的停顿,狠狠地碾磨着她的耐心,她忍不住叫道:“李进强,爽快点,干嘛闪闪烁烁的…”终于把李进强的话给逼了出来:“上次你跟我提起的药厂,实际是位于吉祥村和凤凰村交界两不管的地方,正巧我和靳队为了一个案子去当地的派出所了解情况,随意问了一下,原来那药厂以前是在城里的,后来因为环境污染问题还有资金问题,几年前迁到城郊来,但生意越来越差,差到不得不遣散人员关门停产。据说在一年前老板又找到了新的资金来源…很奇怪的是,却一直没有投入生产,那场地一直闲置着…你猜这药厂的老板是谁?”
她战战兢兢地应道:“难道…是林韦辰…”
这次李进强倒没有半点犹豫,道:“当然不是…是火鸟夜总会的老板,马力…马力从一个倒闭的小药厂的老板突然成为这个城市里投资最大最火爆最赚钱的夜总会老板…当然有人支持,而火鸟夜总会真正的幕后老板,却是于胜军…”
她本能地反抗道:“这不是老调重弹吗?难道…自凡是和于胜军有所关联的…就一定…和林韦辰必然有关系呢?”
李进强“哼”了一声,道:“因为与于胜军有关,自然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于是我便悄悄地潜入了那药厂里面,不想里面把守地非常严密,夜里都有专人在来回巡逻看护着其中一座厂房,仿佛里面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或者珍贵物品…由于看守地太严密,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只得退了出来…这两天开始明察暗访。也是凑巧,竟然有人反映,林韦辰在那间药厂附近出现过…你也知道,那地方倒底还是很偏僻的,突然出现一辆宝马车,车牌号码还那么牛气,很容易记着也轻易遗忘不了…常言道,总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就能担保那么清白…为什么偏偏在工地出事药厂进入警方视线后,他突然出现了?于胜军去了香港,无人坐镇群龙无首,而工地上的这一闹,将那药厂浮出了水面,肯定是惊动了他们,但是他们也拿不准,警方现在究竟了解多少,难免惶惶不安,所以…林韦辰的出现…绝对不是偶然…”
脑袋里出现短暂的空白,半晌才开始“嗡嗡”地响起来,好象飞着一群蜜蜂,乱泱泱的。煤气灶上的瓷瓦上显现出一个巨大的阴影,仿佛在她身后,还有别人。禁不住骇了一跳,惊恐回转身去,门那里空荡荡的,只在门上挂着粉红色的围群,一株白芍药,硕大的花蕊幽雅地盛放着。她第一次穿时正立在穿衣镜前,袅袅婷婷的,好象披着一副旗袍的料子在身上,仿佛有一种旧时深深庭院隐藏着的轻倩与美丽,也有一种现代居家的安适与闲谧。她曾经偷偷地设想过,得再去买一件,等以留着以后结婚…结婚以后…和她的…丈夫…一起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再穿…
不能否认李进强分析地有道理,但是也不能就此将林韦辰牵扯进去,因为并没有真凭实据,因为她不能相信,对她抱着十二万分诚意的林韦辰,记忆里代表着温暖归属的林韦辰,竟然与于胜军…同流合污?!如果,于胜军,确实有“污点”的话。
她突然镇定下来,淡淡地道:“这大约都是你们靳队的分析…可是他…对林韦辰是有些偏见的…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小心的…绝对不会发生他担心的事情…请你告诉他,尽管他是个神探,可是这一次,我担保,是他错了…”
也许已经来不及了,也许一切早就已经发生了,可她恨不得自己生出神奇的力量,能使时间倒转,回到还未发生的那一刻。在万千人海里还能重逢的朋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他是一个为法律为道德所不容的充满“污点”的人。无论如何,她都要“拯救”于他,不论付上多么大的代价。
她等在他的写字楼下的广场里,就象许久前一样,坐在那张长椅上,静静地等着,静静地看着一旁的喷泉水花四射,看着他从那冲天水雾中跑了过来,越来越近。
他很自然在她身边坐下,笑道:“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搞突然袭击?我还以为我把你给吓跑了,你再也不会出现了呢…”
她微微侧了侧身,仿佛有些不认识似的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面前的翩翩风仪的男子,清朗俊毅,太阳底下,目深似海,却是一览无余的风平浪静,充溢着温暖和煦,有阴翠翠的绿意轻轻地掠过,之后便剩下了她,那平静的海洋之中,惟有她。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衣袖,几乎有些绝望的挣扎,千言万语辗转在舌尖,末了,只是轻声道:“那天的话…我还没有说完…我是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不过他却早有了理想的结婚对象,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微微收紧了眉,反手握住了她的,却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大约是对突如其来的表白有些诧异与惶惑。
她的目光穿过了他,望到远处风淡云轻的天宇尽头,思想也一路跟了过去,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直到有一架飞机冲了过去,拦腰斩断了那目光,她才听清自己的声音在缓缓地流淌道:“林韦辰…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还算数吗?你知道…我因为从小被遗弃的经历,总是心惊胆颤的,所以…我不敢相信…我对于什么人来说…会成为多么重要的人…我总担心着有一天还是会面临那宿命般被丢弃的结局…我…所以我才宁可一个人…”
他突然打断了她,郑重地道:“连楚嘉,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只有我,只有我最能了解你这种无可依靠的凄凉心境。连楚嘉,我想成为你以后的依靠,也想你成为我以后唯一的依靠,我们彼此依靠,从此不用再害怕,在这世界上自己是孤单一人。”
多么具有诱惑力,她不禁被深深地撼动了,呆在那里,陷入了迷茫。他在这个当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蓝色天鹅绒锦盒,打开盖来,一对钻石婚戒嵌在墨绿色的丝绒缎子上,熠熠生辉。她一怔,他却将其中的一枚女式的戒指拿了出来,拖起她的手,柔声道:“连楚嘉,请给我这个照顾你的机会…我们结婚,好不好?”说完也不待她答应,便套了上去。
她轻轻地抚摸着手指上的微凉,小而紧张的束缚,那么地恰如其分,仿佛已经与自己的身体长在了一起似的,禁不住有些迷惑地望着他,但见清亮的目光之中惟有柔情涌动,亦如小时候他牵着她的手,轻轻地刮着她的鼻子那一刻的溺爱与怜惜:“我愿意听你给我讲的笑话,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生一世都听,但愿我们不要分开…”
但是,他们还是分开了,一分就是十八年,本来也许再也无法相见,可是她从英国回来,急急忙忙地买了火车票,难道就为了与他重逢吗?若非天意,让她放弃那不可能实现的爱情,无须在继续无望地等待下去,那个正直而又传统的男人,并不是属于她的,若非天意,突然出现了不得已的情形…或许,她应当按照命运的安排,不再犹豫不决…
他将自己的那一枚递到她的眼前,轻声道:“连楚嘉,你愿意为我戴上这一生的承诺吗?”
她仿佛被上了魔咒一般,接在手里,沉吟着…却突然道:“你已经想地很透彻了吗?难道…不会有后悔的那一刻?”
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仿佛有泪水在她的眼眶里奔涌,不禁一怔,想了想,便道:“我一直在为小时候的不辞而别深深地懊悔,再次的重逢让我欣喜万分,我只是跟自己说,我以后决不再负你。连楚嘉,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说到做到。我们这就办手续去澳州,抛下这里的一切干扰,过我们平淡宁静的生活,你说好不好?”
她终于点了点头,将那戒指套了上去,泪水也汹涌而下,淹没了他的手背。他将她的手握地紧紧的,银色的指环,轻浅的钻石渺不可见,却是及为登对的珠连璧合。他倾身向前,慢慢地吻了上去,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渐渐逼来的男子气息,只觉得好陌生,不由得心里忐忑不安,双唇颤动着,身体也犹在抖个不停。而他发现了这一切,轻轻地叹了一声,从她的唇边滑向她的发际,嗅着那里的清芬之气,喃喃低声道:“不要紧,原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松开你的手,让你孤零零这许久。连楚嘉,今后我会加倍地补偿于你,必让你不再担忧,不再恐惧,也会让你全心全意地属意于我。”
明知是戏,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惊痛,只是角色混转,大家都是太过投入。
她慢慢地挣脱了他,想了想,才道:“林韦辰,你很有钱吗?有钱到…在澳州买一所庄园?”
他微微一怔,她原不这样的人,何以有此一问?可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汇报道:“不算太有钱,只是比你想象的多一点,多到仅仅够在澳州买一所庄园还有保证我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之后,看着她还是充满疑惑的表情,伸出手来,爱怜地在她的鼻子上刮了刮,笑道:“是遗产…小豆芽菜,你在瞎寻思什么呢?难道你以为还有别的来源吗?”
她看他说地一本正经,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