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三(1 / 1)
香格里拉之前只来过一次,置身在那宏伟的殿堂里,她只觉得自己的渺小,幸而有他带领着,才不至于露了怯。宴会厅门口,摆满了祝贺的花蓝和过往的人流,有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女孩子,穿着漂亮的衣服。
她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仿佛象刘姥姥似的,目不暇接。林韦辰遇见了相熟的人,把她撇到了一边,她随意溜达着,转来转去,又转到宴会厅的门口,依旧是长长的祝贺花蓝,却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白底浅绿细纹竖条衬衣,灰色齐膝制服短裙,那样清素的装扮,清丽的面孔,与周围的一切浓妆艳抹,格格不入,仿佛在为请柬的事情与保安在发生着争执。
突然,有一位穿着翠绿色小礼服的年轻小姐袅袅婷婷地走上台阶来,紧紧地挽住身边高大男伴的手,正在争执的保安立刻抖擞了精神,跟旁边的一个青年道:“项总来了,快去通知魏总。”她心中突地一下,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项振灏?质地考究挺脱的深蓝色西装,白色衬衫上的银色袖扣,明耀闪亮,唇边挂着优雅的微笑,翩翩的风度,好象一般的贵公子,没有两样。
倒是那身穿小礼服的年轻女孩子,哧地笑出声来,冷冷地道:“你瞧,现在的人哪,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量量自己的身份,想尽了办法也想要往里混。”
她本能地一阵反感,只见那素衣女子的脸色顿时萎靡了下去,怔怔地仿佛是在等待着那贵公子的一个答复,不想那个人却冷酷地应道:“大概是想滥竽充数的吧。”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令每个人听地真真切切,声声刺耳,句句椎心。
她眼看着那素衣女子在这样的逼迫下,渐渐地走远,直到看不见了踪影。她眼看着那不可一世的男子在瞬间变了脸色,仿佛是厌烦似的甩开了身边的女伴,径直走到长条餐桌边,却怔怔地望着那满桌的美味佳肴,不知所以然。
既然不是出于本意,又何必苦苦相逼?伤害过后,惟有更添烦恼。
突然有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的伸了过来,搭在了她的肩头。她吓了一跳,回脸看去,原来是林韦辰,只见他笑道:“在看哪个帅哥?看地这样出神!不如让我给你介绍一下…”她反手挡了一把,嗔道:“好没正经…你知道什么!这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你不要乱开玩笑。”
他们的说话声,吸引了那个男人的注意,眼光扫了过来,立刻恢复了坦然自若的态度,从桌上拿起一杯香槟走了过来,笑道:“林律师,好久不见了,你现在可是越来越难请了,前些时候我在南方的收购项目想请你出马,可你就是推脱,害我只得从当地请了律师…咦,这位小姐倒是眼生地很…林律师,不介绍一下吗?”
他仿佛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嘉远投资的项振灏项总…鸿远集团的连楚嘉…”她先伸出手去表示了友好,之后又简单寒喧了几句客套话。不一会儿,项振灏便被其他的熟人拉开了,他俯在她耳边低语道:“还没见你对谁这么和颜悦色过呢!我可嫉妒了…”
她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道:“瞧人家那派头,可是翩翩贵公子风范,哪象你…整个就是一南海渔民,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他似乎并不是真的介意,反而很喜欢她这样口没遮拦地开着玩笑,那表示他们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她已经当他是自己人。
与林韦辰相熟的朋友也真不少,他难得有机会陪在她身边的,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听他介绍是海飞房地产的李名山,嘻嘻哈哈了一阵,又有人围了上来,她便趁空逃了出来,下意识地去找寻项振灏的身影。
大厅里的人很多,那个人却踯躅在靠近露台一侧的玻璃门边,她想了想,便走了上去,然而项振灏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夜空中悬挂着一只只明璨耀眼的荷花吊灯,对面的一间仿古药膳庄的绿色长廊里穿行着几个宫装美女,莲步轻移,幽幽生香。
项振灏突然转过身来,笑道:“连小姐,是不是也觉得这种场合很无聊呢?”
她淡淡一笑,道:“和我一样无聊的,岂止一人?”
项振灏仿佛有些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她一眼,道:“有吗?我有那么地…那么地…明显吗?我还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呢…”
她侧脸看了看那耀眼的翠绿衣裙,正混在一团人影中,无法自拔,便笑道:“瓦砾与珍珠…岂可相提并论…项先生心中已有定论,只不过是不肯承认罢了,所以才会在这里郁闷烦恼…难道不是吗?”
项振灏顺着她的目光一下子看到自己相携进场的女伴,不禁变了颜色,那样万种风情的摇曳多姿,渐渐地黯淡无光,只显得有些挠手弄姿的故作矫情与多余。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笑,道:“想不到连小姐真是个水晶心肠玻璃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只是对刚刚那被忽略的素衣女子抱着不平,难得一见的知性女子,却象珍珠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让人禁不住地就心生好感。
林韦辰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又故伎重演,搭上了她的肩,笑道:“项总,我这个女朋友可是难得与人和善的,如今却对你喜笑颜开的,你可真的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她眼见着项振灏眼中偶然兴起的惊涛骇浪渐渐地隐退,又转换了淡定自若的从容,不置可否。突然微蛙微一笑,道:“林律师,你的朋友也来了…”说着便驱身向前,迎了过去,笑道:“方记者,想不到你也会大驾光临…”
前面竖着一架黑色的云石屏风,开阔地一面蔓延开来,上面却稀疏地点缀着一幅松鹤常青图,孤独的单顶鹤,轻轻地抬起长长细细的脚,垫在松树间隐隐露出半壁面目的石头上,只微微仰着头,茫然地望着不知名的地方,一尾尾的羽毛,披披洒洒地,好象千堆雪。余下来的地方,只是大片大片的黑,映着那富丽堂皇的灯光,影影绰绰,布满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她站在那里,不费吹灰之力,便从那模糊的人影里分出了他们。她本应当学会在公众场合,不,应当是任何地方,遇见他们,都镇定自若的,因为这是她以后,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然而,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方璇倒是很留意地看了看林韦辰搭在她肩上的手,她尚愣怔着浑不在意,直到靳启华有些冷咧的目光射了过来,她才觉着了,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轻轻地向外挣脱着身体,刚刚离开了有半寸的距离,立刻被林韦辰兜了回来,不露声色地揽住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忍住了,可又不甘心,似乎是在旁人疏忽的当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是他只是顽皮地笑着。任谁看见了,都会觉得那笑容的甜蜜。等她将注意力又移回到众人里面,却发现原来每个人都看见了,因为每个人的表情,各有千秋。
突然,靳启华淡淡地道:“林律师,是不是最近都不接刑事案子做了?我可是好久都没有在办公室与林大律师有过会面了…”
方璇仿佛有些嗔怪的意思,伸出手来握住了靳启华的,却向其他人抱怨道:“他可真是个工作狂…这三句话过去,又开始谈工作了…哎,我怎么这么命苦,怎么找了这个爱工作的男朋友,好不容易忙里抽闲来参加一个朋友间的聚会,却还是要听你们谈工作…尤其是碰上林律师…”
林韦辰面不改色,依旧气定神闲地道:“所以,我才改行了…已经不再做刑事业务了,转做非诉讼了,省得和靳队变地越来越水火不相容…是不是,靳队?”
项振灏旁观着这一场眉目官司,仿佛从那玩笑式的言语机峰里察觉到了什么,笑道:“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公司多次想聘请林律师都被婉言谢绝了呢?难道我和靳队一样,都被列入了林律师的黑名单里?林律师…该不是因为…我们前不久抢了鸿远房地产的一单小生意吧…”
这回轮到靳启华袖手旁观了,冷冷地望着林韦辰的表情,林韦辰倒也踏实,只淡淡地道:“别开玩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是自由惯了的,从来不过问公司的事情…哪象你,凡事都亲力亲为…我大哥几次说起来,都是感叹不已的,如今象你这样拿地起放地下视金钱与权力如粪土的人,似乎是不太多见了…”
本是平淡无奇的讥讽,却象暗含着重重机关,她不由得装做很无意地望向靳启华,正遇那复杂的目光,似惊诧似疑问似揣摩似不屑,在她静静地逼视下渐渐地收敛了起来,微微“哼”了一声,道:“方璇,为什么你认识的朋友,都有一个毛病,总喜欢面对面地相互吹捧…害地我这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方璇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一眼,项振灏却“哈哈”大笑起来,道:“靳队果然是快人快语,怪不得靳博士常对人说什么疑难杂症都不怕,就是怕自己这个弟弟的犟脾气…”方璇才又拽了拽他的手,嗔道:“我看…是你又犯老毛病了才对!振灏说的一点都没错,靳博士可是我爸爸最得意的学生,那样好的一个人,也对你意见多多,可见你有多恶劣了…
这样熟络的口吻,那靳博士应当指的就是在省立医院做心脏外科医生的,靳启华的大哥…方璇的父亲是省立医院的院长兼医学院教授…名门望族里,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而然建立了友情,爱情,成为锦上添花的余庆,理所当然。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隔膜,心里涌起淡淡的厌倦,厌倦这虚伪的谈笑风生的场合,那富贵荣华的背后,忽隐忽现的强大力量,是她冲不破的网牢。以网为界,分出泾渭,她根本高攀不起。
又有搭讪的人过来,这几个世家子弟的交游可真空阔,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就落了单。林韦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准确地说,是她想远远地避开,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这种场合,这种本领是后天锻炼不来的。
她从洗手间出来,忽然看见项振灏的身影在电梯间一闪,便不见了。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作为特殊的主人,却突然不声不响地提早离席,除非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尽管她不知道那事情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也许是她太无聊了,实在不愿意继续耗下去,反正她就是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根本忽略了倘若真的如靳启华所料,等待她的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凶险。
外面的世界已经是灯火辉煌,那些高大楼宇装典在七彩霓虹之中,仿佛披上了一层最坚实的盔甲,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超然地观望着世间的喜怒哀乐。她看着那个人上了一辆奔驰跑车,急忙也拦了一辆出租,只跟出租车司机说了一句话:“大哥,请帮忙跟上那辆奔驰车。”此地的出租车大哥都是极为热情的,一声令下,哪有不依的,一路上还跟她调侃:“姑娘,是不是在追查男朋友的行踪呀?这男人呀,就得看紧点,稍一放松就有给别人抢走的危险,尤其还是开奔驰的主,更是得看紧喽。”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她也不好接碴,只尴尬地笑了笑。幸而奔驰车开地并不快,仿佛有些犹豫的样子,踽踽前行着,出租车跟地并不吃力。大约在街上闲逛了半个多小时的光景,奔驰车驶入了一个住宅小区,在距离小区大门还有一段路程的树下停了下来,她赶紧示意出租车司机也悄悄地熄了火,停靠在另一棵树下,静静地窥视着那一切。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个刚刚在宴会厅有过一面之缘的素衣女子,正沿着花坛一边的小路渐渐地走近了,幽幽的一盏路灯孤独地立在街边,照耀着同样孤独的人。突然,从那路灯后闪出一个人来拦住了去路,倒吓了她一跳。荧光绿的衬衫,布满破洞的牛仔裤,绚丽耀眼的颜色,跳跃在昏黄的灯光下,影影绰绰,晃晃悠悠,一种难言的诡异与惊诧。
竟然,是简明晖。
简明晖似乎是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女子的额头,仿佛被拒绝了,两个人在争执着,可惜她听不见,只能看见那两个人的嘴唇在上下蠕动着,早知道有今天这一遭,她就应该连唇语也一并学习了,省的干着急。月光底下,她只看地见那女子呈现出的不可思议的美丽,只看地见简明晖满脸的怜惜与思念,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仿佛挑弦上索的胡琴,已经绷到了急限,只等那锣鼓一鸣,就开幕上戏。然而那鼓总也不响,只让她的心悬在半空,兀自彷徨着,着不了岸。
乱了,一切都乱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突然,简明晖竟然上前一步将那女子紧紧地拥进怀里,好一会儿,才挣脱了开来。急鼓鸣锣,那胡琴终于大幅度地拉弹起来,完全失去了平常里“咿咿呀呀”式的缓慢流长,只一路倾泻下去,根本没有重心。好一会儿,她才想起那最初的目的,向另一旁的奔驰车里望去,有一点幽蓝的火苗腾空而起,忽明忽暗,恍惚间有一缕青烟扶摇直上,盘旋在那车厢里,久久不肯散去。
郑子珊与林韦辰,是家族的选择,天作之合,只要他们愿意…但,似乎郑子珊心有旁属…本来,她以为,简明晖与郑子珊之间,才是情之所钟…但,似乎简明晖亦是心有所属…她突然想起于胜军的话,“为什么项振灏会突然临阵放弃?”也许,那突失常态从宴会上逃走的人,只是为了给自己心爱的人提供一方安稳?可是,此情此景,似乎又不尽然…那个女子也是心有所旁属…
为什么自己爱的人,与爱自己的人,总是阴差阳错。因为某种牵引而相遇,却因为某种缘由而错过,也许会刻骨铭心,也许不过是在短暂浪漫后渐渐淡去…
她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却久久不能平静,心在大开大阖间地来回奔腾着,因为她也陷在阴差阳错织就的乱网迷途中,无法自拔。
偏偏,手机响了起来,是林韦辰打来的:“连楚嘉,你跑到哪儿去了?”
她能跑到哪儿去?命运已经预先铺好了路途,她逃也逃不了那手掌心。
她忽然心生倦意,从未有过的忐忑与惶恐,似乎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只想回到原先自己平静的生活里去。
简单地聊了两句,扣上了电话,她便向出租车司机道:“大哥,你拉我去玉泉广场吧。”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到那里去,她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安静地想一想。
阴历九月上旬的月亮,总是有些变化多端的,由海上望过去又是别样的风味,仿佛荡着水悠悠的波,银蓝的天幕,干净清爽,在那波光粼粼的移动里,更显示出温柔的况味。港湾里静止的轮船餐厅,灯光已经渐渐地昏沉,远远望去,雾里的虚无缥缈,是童话里的琼楼玉宇。
已经很晚了,广场上冷清清地,她缓缓地走近了那张固定的长椅,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绻曲在那里,好象两个挤在一起却不能再挤的恋人,又仿佛旁边的花圃里突然伸出来的枝繁叶茂。站定了,静静地望着,心里一阵恍惚,几乎是不能相信的,那黑影子伸展了开来,月光清明之下,只看到那温柔地注目,似乎也是不胜惊诧地…两个人都呆在了那里…并不是相约的时间,却一同出现在相约地点。
好一会儿,他突然掉转身走到沿海围栏边,向着大海长吁了一口气,再回首时,她就在身边,停顿了半晌,方道:“连楚嘉,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的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却还是强装镇定地反问道:“靳启华,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又在向她行着注目礼,炯炯的目光里仿佛含着琥珀的华彩,半晌左顾而言他,道:“你和他…感情好象越来越好了…”没有责备,没有埋怨,只是无奈。
她无法再赌气,也不想再隐瞒下去,轻声道:“不是你想地那样…原来他…竟是我小时候一起在孤儿院里的朋友…那个时候我的境况并不太好,他的到来使我免除了许多无妄之灾…尽管我们分开了,可是久别重逢,却使我们…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
最让人惊恐的,只有那最后一句,“这是上天的恩赐”…
有夜风从海上吹过来,吹地月光也抖了一抖,簌簌地落下许多银渍,跌在他们的肩头。轮船餐厅上的人渐渐离去,只留下一对情侣在那里喁喁细语着,四周陪伴的只有悬吊在半空中的烛火,粉红色的荷叶底托,托住了爱情里的无限浪漫,并没有人来打扰。或许本来就是包了下来,什么时候结束?早早晚晚,都是一样。
他却仿佛被淋漓的月光恍了眼,半眯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你们是青梅竹马不就得了…倒是巧地很嘛…”声音好象从遥远地方传了来,路程太长,听到耳里有些沙哑的惶恐。
她的心神渐渐地恍惚了,仿佛也是不能相信的,真的是太巧了。隔壁的桂花阴里呜呜咽咽地流淌着风行的声音,却把那幽幽的香带了过来,沁人心脾的香,心猿意马的香,整个人浸透在那香海里,渐渐地好象醉了一样,只想将压抑在心底深处的堵塞一吐为快。
一会儿,她才道:“那个…其实上次回省城的时候,若不是你来请我一起去看梁静茹的演唱会,也许我是无法再回到这个城市来的,尤其是以这种好似‘欺骗’性的面貌,面对我从小的朋友…我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卑鄙与背叛,我是在出卖着他,出卖着从小养育他的人…尽管我知道,这是工作…可是每当我看见他,心底便充满了罪恶感…尤其是大半年来,这工作根本是一无所获…”
他静静地望着她,周围的夜也变地寂静下来,轮船上的彩灯在一点一点地收尽了光辉,突然暗淡下来的天空,将她也紧紧地掩藏了起来,但她却分明感受到了无形之中渐渐逼来的强大的压迫,吓噤住了,急忙住了口,头脑里乱纷纷的,浑沌不堪。
然而,他只淡淡地道:“那么…你是想放弃了?因为他是你青梅竹马的朋友,你觉得对不住他,所以…你想放弃了?还是…你以为我是为了破案,所以才巴巴地不远千里地跑到省城去用点小恩小惠去…求你回来?难道你以为离了你,我们就破不了案了?难道你以为,你是我们破案的唯一希望?”
她的脸孔变地苍白,或许仅仅是她自己的感觉,身体里有一点冷寂的寒流,在缓缓地蠕动着,然而泛到身体之上来,却是麻木木的。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重要,我知道自己不过是这盘棋局当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小棋子,我的临阵脱逃,应当不足以影响到大局。靳启华…我永远都不是多么重要的人…这一次的特殊工作…使我觉得对于叔叔…对于你,我突然变成了有用的人…我真的非常高兴,可是我想不到会遇见他…他生长在富贵中,可是他与那个家庭却…却是充满隔膜的…也许他在从前的生活里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可是他对我说,从今以后,他想要认真地生活…他对于我…是抱着很大的诚意…而我…不能总是这样欺骗着他…”
他也许没有意识到已经到了这种局面,感情的放任自流,感情的无法收拾…怎么会忽视了人本是感情动物?她根本不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就算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与侦查对象相处久了,难免也会产生感情,何况是她?年纪轻轻,心肠又软。当初将她置这个位置上去,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没有那样的经历,没有受过感情的煎熬,更没有面临大是大非面前的痛苦抉择,所以只会说一些大道理。
于是,他尽量收敛了一切的个人情绪,只是作为一个刑警队长的语气,恳切地道:“连楚嘉,你别嫌我啰唆,也别觉得我是存着偏见…老实说,尽管你的学历很高,却是涉世不深,没有与人角斗的经验,也分不清在这个社会里各种各样的面孔之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你不要被那小子的花言巧语所蒙蔽,更不要被他的…所谓感情攻势冲混了头脑…就算你们从小就认识,可是毕竟分开了这十几年了,这些年来,他都受了什么样的教育做了什么样的事,你都知道吗?你足够了解他吗?连楚嘉,我是为你好…工作可以放弃,但是你却不要…把自己给搭进去…”
何必这么多费唇舌,他了解多少?他分明是存了偏见,他分明是不喜欢她和林韦辰走地太近,他分明是惧怕她和林韦辰的感情愈来愈好,何必那么装腔作势!可是,她浑身的神经却惊叹地颤栗起来,因为他的偏见,因为他的偏见,因为他的不喜欢…
突然,一阵心酸,一阵茫然,她爱上他,不过是在那耀眼的阳光里,他对她展开了温暖的微笑,不过是那开口一唤:“小豆芽菜…”然而,并不对…是她的感情投错了方向走上了歧途?还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她其实已经先遇上了林韦辰,只是没有认出来罢了…后来…才遇上的他…若说,爱情是先来后到的顺序,她爱上他,难道只是个错觉下的误会?那么,如今一切可以回归到本位了,为什么却是这样地痛楚?因为,她很清楚,绝对不是错误,尽管是由那样的微妙地开始,可是她最后还是会爱上他,尽管她…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他…这一段感情,只能是个空…
几乎是鬼使神差般地驱使,她突然将脸凑了上去,一字一顿地道:“靳启华,你是不是有一点点不高兴呢?并不仅仅因为是那个人…而是不管…任何人…靳启华,分明是你撒了谎…你还是有一点喜欢我的,是吧?”
月亮在缓缓地移动着,正照上了她的脸,轻纱掩映,眸光泻水,那一种娇憨的神情,充满了无尽的依恋,一切仿佛是那么地单纯而自然…
却不知为什么还在耿耿于怀?为什么还要挑起事端?明明知道不可能,明明知道就是他曾经有过短暂的心猿意马,也不可能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来,他是那么一个传统正道的男人;明明知道她自己并不是有勇气来做“第三者”的人,伤害了别人,抢来的爱情,总是不够名正言顺。可是,尽管她知道这一切厉害关系,尽管她知道…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了,就在这一瞬间,她忍不住就想一意孤行…
轻柔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不禁呆了一呆,半晌突然抬手将她的脸推向了另一边,道:“往那边看,别随便乱看…”
可她又转了过来,一双妙目,莹光流转,他只得背转身去,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转回身来,凶神恶煞地叫道:“你这个小豆芽菜,怎么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不服管教了,我对你说的可是肺腑之言,将来吃了亏可别怨我…”
她却仿佛仍是一头雾水似的,似乎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又惹恼了他,有些沮丧地低下了头,右脚轻轻地在地上画着圆圈。
他一愣,慌乱中低下头来抚上她的肩,急道:“连楚嘉,你生气了吗?是我的态度不好,太激动太粗暴了,我跟你道歉…你怎么不禁逗了呢?连楚嘉…好好,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吼了,你要怎么罚我,都随你…”
她微微颤动着双肩,再也忍耐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他方知自己被戏弄了,却是无可奈何。
然而,她在那一瞬间,突然抬起头来,唇边绽开了一个仿佛有些羞涩的笑容,柔声道:“你可要记得你刚刚说过的话,以后都不能再吼我,也不能不理我,这一生一世…都是这样…”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呆在了那里。
那震惊,其实早就经历过的…有人在不经意间擅自闯进了已经设定好程序的正常生活里来,搅动了一个天翻地覆,是那么地不可思议,生生地打破了原有的宁静独立,改变了原有的心无旁骛。事情在潜移默化间发生,一旦意识到时,似乎已经为时已晚,一切都已深入到骨隋中流淌在血液里,与呼吸同在。
是烦恼,是欣喜,是忐忑,是彷徨…
突如其来的寂静,仿佛岩浆迸发前那一刻的寂静,噤住了惶恐不安的两个人…她亦收敛了茫然的心理,只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情愫汹涌扑来,迅速地令她分不清真假,只那么怔怔地望着…怔怔地流下泪来,低声道:“靳启华,你就要结婚了…你结婚以后…就不可能再属于我一个人的了…那个时候,我要是想你…该怎么办呢?”
突然,他近前吻上了她,一切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
有些笨拙地,好象在尝试着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然而心中苦涩倾倒,也明知道这是一次极度危险的旅程,他们谁也没有退路。这样不甚协调的相逢,相逢在这嘈杂的人海中,只叫那本应该最最单纯的情感,蒙上了灰尘。
手机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惊醒了梦中人,他促不及防地推开了她,呼吸急促地几欲窒息,而她的双颊布满了红晕,眼中盈盈欲滴,霞飞云散,仿若雨后盛放的海棠,说不尽的妩媚动人,倒让他的目光半点也离不开了。
可是那电话铃仍在不解人意地响个没完,他只得接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道:“噢…是方璇呀…那个…我…正在办案,不方便说话,一会儿…我再打给你…”他为什么象是心怀鬼胎地磕巴着,语无伦次地说着谎话,他分明看见她的脸孔在那一瞬间变地煞白,慌乱之中只想得到伸出手去,然而却抓了一个空
她有些凄凉地道:“靳启华,我们不该这样的,是不是?你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总是要结婚的,是不是…”话音刚落,突然想起那天方璇在电话里所说的话:“连楚嘉,是我小看了你…我早该挑明了的,只是因为那强烈的自尊心在作祟,我是那样的自信,以为凭我的实力应当是万无一失的…想不到终有一失…可是我不会放弃的…因为你的存在,才使我知道他对于我来说,有多重要,我有多么地爱他…我绝对不会放弃的…”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曾经受了警诫的,不想到了最后,她还是做不到…还是没能管住自己…
遥遥地,船上的灯光又亮了起来,借着水波,泼泼洒洒地荡漾着,姹紫嫣红的缤纷闪烁,由雾里看去,别有一种缥缈的艳丽,醺醺带上了醉意。反而,围栏另一端的幽长小径,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有一种扼住人的咽喉的慌乱与鬼魅,不胜惊恐的。
他看着她渐渐地黯下去的脸,一直蹙着眉,眉峰慢慢地纠成了结,半晌才道:“…是…是…不该这样…我马上…就要…结婚了…对不起,我不该那么鲁莽的,是我太失礼了…”
然而却有些赌气似的的绝望,她看他回答地这样轻松,这样客气,还以为象《围城》里的那样,“都是月亮惹的祸”,而她不过是又一个可怜的“苏文纨”,他这样待她,不过是偶然间的情至所动,并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慕与眷恋。
好一会儿,她才道:“其实刚刚我一路跟着项振灏出去…他的临阵脱逃,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他似乎是和那个女孩子发生了点争执还是误会什么的,他跟她赌了气…不过他在酒会上却一直耿耿于怀着,最终还是忍不住去见她…可惜那个女孩子仿佛已经另有所爱…为什么,在这世上,让你爱上的人也深深爱你,是那么地难…即便握有富贵与权势,似乎也不能全遂人愿…我回来的路上,告诉我自己,一切不能强求…靳启华,我放弃了…过一段时间,我想回省城去了,因为我打算在接下来的时间温习功课,我准备报考比较法学的博士研究生…我想我还是比较适合学校生活的,也许以后毕了业教个书什么的…而不是做名不副实的警察…”
月光如水,淡幽幽的青辉泼洒在她的身上,只勾勒出一个伤心绝望的转身离去的背影,而他只是留在原地,缓缓地伸出手来,终于还是唤道:“连楚嘉…”
她的肩膀有些瑟缩地抖动着,只微微侧了侧脸,淡淡的一个侧影,有些哀伤地向他道:“靳启华,为什么…我遇上你…这样晚?倘若是我先遇上你,不管你爱不爱我,我一定不会放你走,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狠下心来去毁掉另一个人的幸福…”
他的手缓缓地垂了下去,清凉的月光下,只有他一个人的人影,孤独而漫长。
终生不能忘记的一刻,他却只能这样任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