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八(1 / 1)
春天来了,悄无声息的绿,犹如高速度的广告宣传看板,一层层地掀翻过来,层峦叠嶂,覆盖了整个世界。街道两旁的樱花好象在一夜之间开满了枝头,在点金飞彩的阳光里远远地望去,好象半空里飘起了轻绯的云,似有若无的粉红,弥漫在白雪茫茫里,倒让人纷乱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
傅景诚坐在车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方向盘,这一个红灯漫长地几乎要了人的命,可是他不得不默默地等待下去,前面发生了堵塞,有不少车主下了车,正在心急火燎地叫嚷着,交通警察似乎也有些火冒三丈,冲着那两个胡乱占道的司机讲着“宁等三分莫抢一秒”的简单道理,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司机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后面的车子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一时之间,沸反盈天。
世界都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她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雄伟的石狮子旁边的长椅上,压根就没有被这里的纷乱所侵扰,目光怔忡地望着路边的一棵白玉兰,花随风动,白花花的世界摇落了点点的尘埃,落到了她的牛仔裤上,泛青的底色里突然坠上了白色的云,绚丽的□□里,总有些说不出伤感。
好象那一年的这个时候,她捧着一大堆白玉兰来到他的近前,喜孜孜地抬头仰望着他,喜孜孜地问他:“你瞧这玉兰花,开地有多漂亮…傅景诚,听说公园里的樱花已经开了,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游园吧。”可是他已经不能陪她去了,火热的心被紧紧地揪成了一团,望着那皎洁明艳的面孔,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那时候他刚刚得知了一切,得知了他和她之间已经再无可能,他什么也不能答应她,只有冷漠地背转身去,从此与她渐行渐远。
她倒底在想什么呢?
这几天他每每想起那天晚上她说起离婚两字时候的大义凛然,他仍然有些无法相信的,因为在这个世上,他最最有把握的事情,便是她对于他的感情和依赖,所以在那么多难熬的日子里,即使他只能独自一个人远远地望着,可是他也不觉得多么地孤单与害怕,因为他依然能感觉到她的一腔情意,他才能继续狠着心肠,继续对她的爱置之不理。他知道自己的自私与残忍,所以他活该受到今天这样的惩罚,她就是要以这种明确的方式向他宣告,她不再爱他了,她竟然爱上了别人。
交通阻塞终于被排除了,被堵截在路口的车辆陆陆续续地向各自的方向前进,他转了一下方向盘,将车子驶入了三角地带的花坛边,狠狠地按着了喇叭。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董湘滢一跳,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望他,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悦地道:“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才来?”
他将车子停在路边,大摇大摆地下了车,冷冷地道:“我可没你那么积极!”
她显然没有精力和他继续磨嘴皮子,微微蹙了蹙眉头,转身进入了民政局的办公大楼里,完全是一副“你不愿意拉倒”的架势。他只得锁了车,慢吞吞地跟在了后面。
一楼的办公大厅里被很公式化分为了两个区域,一个是结婚登记处,另外一个是离婚登记处,不用看那明晃晃的招牌,仅从进进出出的表情上就能断出分明。其实也并不尽然,也许有的人离婚时也是迫不及待的,有的人结婚时也是不情不愿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象他这样矛盾的人,应该不算怪异吧?
大约来办手续的人很多,有不少人都等在外面的休息区里,等着一个个地叫号,气氛是沉默而舒缓的,因为这一刻一旦过去了,就是两重天地了。
有一个年纪已经不算年轻的妇人拉着身边衣冠楚楚的男人,可怜巴巴地恳求着:“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呀!你就不想想咱们的孩子吗?你为了那个狐狸精,把我们那么多年的夫妻情份都不顾了吗?你也不想想,当初你穷的时候,我是怎么陪着你一起熬的?如今你有几个钱了,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你以为那个小狐狸精是真的爱你吗?她是看中了你的钱!你等着看吧,一旦你没钱了,最先踹你一脚的人肯定就是她…”
满腹的心酸,满腔的哀怨,都在那泪雨滂沱里倾泻而下,从前最美好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凄凉哀伤的女人,怎么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董湘滢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离婚登记处门口发生的一幕,若有所思。
那个男人满脸的不耐烦,冷漠地甩开了女人的手,又擦了擦身上的涕泪交加,“你就是一丧门星,老子的财气,都他妈地让你给哭没了…我不是把房子留给你了吗?还给你一大笔经济补偿,你还要什么?”
什么都不懂,难道只是为了一个“钱”字吗?
果然,那个女人满目的悲怆,凄凄惨惨地抽咽:“没有了人,我要钱又有什么用!”
那个男人似乎震动了一下,愣愣地有些不知所以然。突然电话响了,那男人仿佛逃避什么似的,走到一边去接了起来,声音立刻温柔了许多,“差不多了…就快差不多了…没,还没领到证…主要是因为今天来办手续的人太多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电话里那个等到不耐烦的人,就是抢人不眨眼的“小狐狸精”。不想一直在一旁苦苦哀求的女人突然象发了狂似的冲了过去,一把夺下了男人手里的电话,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我都快要死了,你还接什么电话!”
所有等待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或许大家都在等待着那男人的火山爆发,不想那男人却好象萎靡了一般,默默地走到一边去捡起了已经被摔成了两半的电话,回首望去,那女人却是可怜巴巴地一副模样。或许也是经历了最后的一番心灵争斗,那男人长叹了一声,半晌才道:“你闹什么闹!难道你再闹下去,我们这婚就不离了怎么着?”
可是那女人上前来拉住了自己丈夫的胳膊,“你是不是想把我和孩子都给逼死?你要是还一意孤行,今天出了这个门,我立刻就带着儿子去民丰大厦的顶楼,从五十层跳下去,我倒要看看你和那个小狐狸精还能不能安稳地过日子?”
这样的诅咒与威胁,明明知道是威胁,却也不得三思而后行,因为不但已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还连带上了血脉相连的下一代,这是一个母亲已经行至疯狂的表现,谁敢真的去赌一把,这不过是威胁?
傅景诚和董湘滢在一旁看着听着,彼此都有些不耐,不约而同地走到了走廊外面,碧色青青的草地,几株樱花姿态各异地伸展着花势,姹紫嫣红,蔓延成灾,从来都是轻柔绵软的飘逸,如今混杂在一起,落英缤纷,只若闺房中打翻了胭脂香粉,再难分地清楚明白。
他掏出一只烟来点着了,刚刚吸了两口,她便满脸嫌恶地皱起眉头来,嗔道:“你能不能不抽烟?今天要不是你迟到,我们也不至于要在这里遥遥无期地等着…”说到后来,语气也越来越重,可是他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走到一旁的垃圾筒前将烟揿灭了,淡淡地道:“我看你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似的,你就那么等不得这一时半刻吗?难道你打算也让我到民丰大厦的五十层上去,看看这全城的风景,有多么凄凉?”
她不由得望了过去,自从那一天晚上离开他的办公室,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见了,虽然当时不容置疑地定下了周末的时间,可还是磨磨蹭蹭地又延了一些时候,似乎是他有些不情愿。其实那些晚上她的情绪有些混乱,也都没有好好地看一看他,如今看着他沉浸在阳光里的一个侧影,面容还是那么地熟悉,却总有一种似有若无的落寞与伤感弥漫在泥金的光雾里,仿佛是很不合时宜的。
象他那么冷淡傲慢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伤感?甚至是凄凉!
尤其是渐渐疏远的这几年,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偶尔会对她展露温柔笑容的那个人了,他变地越来越不不近人情,越来越冷酷,越来越自以为是,越来越不可捉摸,她明明知道这变化,却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她轻轻地甩了甩头,想要尽快地驱走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心软,如果这一次她不拯救自己,她将永远都会浸溺在恶性循环里,依旧被他牵着鼻子走,被他的喜怒哀乐主导着人生,他要她生她就生他要她死她就死,她不要再这样下去了,难得她鼓足了勇气,她不可不想万劫不复。
他仿佛是有些无聊?或者是有些紧张?因为他又掏出一只烟来点燃了,在打火机擦亮的那一瞬间,才又象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揿灭了,再度扔进垃圾筒里去。他很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候,今天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好象是故意似的。他很明显地感受到她略带探寻意味的目光,想了想,便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淡淡一笑,“董湘滢,那个石生…你打算要和他结婚吗?”
结婚?
这两个字眼未免太刺激,她已经被婚姻折磨到遍体鳞伤,怎么还敢再踏入雷区半步?这个问题,她根本就不曾认真地思考过,准确地说,是根本就没有想过。可是,他是什么意思呢?大约他在以为她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办理离婚手续,不过是为了缔结下一场婚姻做准备?她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跟她说起的有关石生的话,也许并不是一时的意气之谈,他这样想,已经很久了吧?
她微微一笑,不承认也没否认,那样暧昧的态度,恰如其分。
果然,他的眉峰一扬,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又道:“想不到到头来竟是那么一个人…董湘滢,他真的值得你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吗?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庭,会接纳他吗?”
似乎是不太可能的,她的父母再开明,也绝对不会允许的。当初与他之间,尽管有些波折,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两个人的门当户对。尽管她知道这不过是不可能的猜测,但是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却让她很不舒服,仿佛石生是多么不堪似的。
于是,她淡淡地道:“我以前看过的《飞狐外传》这本书,我一直都无法释怀,程灵素对胡婓那样好,那样全心全意的付出,为什么却得不到他的回应?他为什么不爱她?石生待我那样好,对我嘘寒问暖,在条件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却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省下来留给我,他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为我吸去蛇毒,这样的情感,带给我的震动,是无法形容的,因为从来不曾有人这样对我,我真的是心存感激,我想要以超过更多的努力来回报这份情感。我想,我和石生若一起生活下去,一定会很幸福的…象他这样的一个人,带给了我全新的生活气息和姿态,他值得我为他抛弃从前一切不应该的傲慢与偏见,他更值得我为他付出我的全部,当然劝说我的父母能够接受他,应当不算什么的…”
她这样说着,不由得怔怔流下泪来。
他默默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既然你已经想地如此透彻了,那么就随你的便好了。”
有工作人员在按着最初的登记顺序叫人,终于轮到他们了,走廊上已经恢复了寂静,很难想象出刚刚有人在这里叫嚣着要从民丰大厦的顶楼跳下去,战争的硝烟早已经散去,最终的结果,谁输谁赢,却成了难解的迷题。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接待室里去,接待他们的是一个面貌有些严肃的中年妇女,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拿出几份表格让他们填着,并循例问了几句,大概是问他们是否考虑清楚了。
他满脸的不耐烦,将表格推到了她的近前,自己在一边拨弄着打火机,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着清脆的撞击声,很是突兀。
那中年妇女冷冷地瞥了过来,似乎很是不满,“让你填表格,你听见了没有?”
他“通”地一下站起身来,正在认真填写着表格的她吓了一跳,生怕出什么意外,急忙拽着他的胳膊,“你老实坐着吧…”说着,又向坐在对面的中年妇女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不好意思…我填…他字写地不好,我来填…”
那中年妇女蹙了蹙眉头,一副不跟他一般见识的表情,指了指那表格的后面,道:“把这块都填清楚…有没有孩子…抚养费怎么付…各自有没有婚前财产…婚后财产如何分配…都要写清楚了,然后再签上各自的名字…”
他看着她在一边埋头苦干着,心中却有诸多念头辗转反侧,犹如已经崩裂的伤口突然被淋上了一瓢热油,沸反盈天的巨痛,几乎要把他吞没了。可是他却依然面无表情,一下又一下摩挲着手里的打火机,指尖上冰凉,手心里亦是冰凉,就仿佛所有的血脉和热力都封存在看不见的地方,无法去查找,更不能去求救,因为这样的冰冷,才能让他的意识保持一点暂时的清醒,因为他很清楚,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身后所背负的父仇不共戴天,心里又深藏着对于她的留恋与渴望,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前后夹击着他,逼迫着他,使他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如果没有在一起也就罢了,既然她已是他的妻子了,这给了他理所当然的理由,他好象不能再放手了,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生气勃勃地向另一个人走去,他这样自私,宁可把她拴在身边,守在命运给他们制造的牢狱里。反正,她从小就爱他,反正,他们注定是要纠缠在一起的。可是,那一场不该发生的意外改变了一切,她已经不再他可以左右的了,她认识了异常奇特的人,她要离开他和那个人长厢厮守,这怎么可以?在每时每刻的担心与威胁中,他焦急、暴燥、担忧,最后竟是本能地自卫地对抗,难道要他对她说出来吗?难道要让他开口挽留她吗?那么他该如何跟自己冤死的父亲交代?今天只要他开了这个口,那么便要注定他要跟自己的父亲说再见了,他永远都不能再提报仇这桩事,为了她,他将永远都不能再提了…在失去与放弃的煎熬里,他担忧、恐惧、焦虑,不知所措,爱与恨之间,只是一步之遥。
难道是他不够宽容吗?
连他的母亲都对他说:“景诚,这些年来你太过执着了,执着于你父亲的突然离世…因为这执着,你已经放弃了许多东西了…你一心一意只想着要报仇雪恨…难道你连自己的人生也要一起放弃吗?这一路走来,我在一旁看着,说不得劝不得,可是我…真是心疼…景诚,你难道就不能尝试着放弃学会宽容一些吗?”
从小在他的印象里,母亲就是一种淡然于世的性格,似乎对一切都不尽喜欢也没有特别地讨厌,神情之间总是淡淡的,不高兴也没有悲伤。父亲对母亲的态度几乎是宠溺的,简直是百依百顺,再也没有比他的家庭更和睦安乐的了。可是父亲不在了,母亲好象也没有很大的悲伤,甚至明明知道是傅传里在其中扮演了“催命杀手”的角色,也没有特意地排斥或者憎恶,只是在有意无意间跟他说起:“还是算了吧,毕竟是骨肉至亲。”说实话,对于母亲这样放纵“敌人”的态度,他是有些不满的,可继而又一想,这样对母亲也有好处,至少不会生活地那么累,他是男人,应当由他来抗下一切才对。
他不再跟母亲讨论关于复仇的事,母亲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偶尔在得知他的动作时偷偷地叹息,目光没有焦点,恍惚地望着不知名的地方。他看在眼里,只觉得有种莫名的诧异,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时间久了,那团阴影渐渐地沉淀下去,模糊了他的心。
母亲当然知道他的心,知道如果不是父亲突然横死,他会选择怎样的生活,他以为母亲的叹息是为了这个原因…
过年的时候,他特意飞了一趟加拿大,母亲一个人呆在异国他乡陪着已经不醒人事的外婆,孤独和寂寞可想而知。可是自从董湘滢发生了意外之后,他就知道,新一轮的对抗又要开始了,他不能将自己的亲人都置身于那争斗的峰口浪尖上,所以他要替她们做最适当最安全的考虑。但是,他也知道,放逐到陌生的国度里去,远离了从前的生活和从前生活里的人,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未尝不是一种难耐的考验。于是,他想着自己的母亲在异国孤独地度着春节,就愈发觉得自己的不孝,便他抛下了仍旧有些偏执赢弱的戚菁,飞到了加拿大去。
在多伦多的家里,他却看见了不该出现的人,傅传里。
他印象里的傅传里是飞扬跋扈好勇斗狠急功近利的一个人,曾经信誓旦旦地教训着他:“傅景诚,你这个人,不吃点亏吃点教训,你是不会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的。”这么多年来的争斗,或许是忌惮着他的反扑,所以才随时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又或许,仅仅是为了这简单的原因?不过是作为长辈在教育一个目空一切的小辈而已?其实,谁又比谁,更不可一世?他想想都觉得有些可笑…
在黄昏的庭院里,曾经那样不可一世的人,竟然变地无比的软弱,无比的温和,只仿佛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就那么安静又安稳地坐在那里。对面坐着他的母亲,永远的温雅高贵,永远的镇定淡漠。可是他却在那不经意的微微一笑中,领略到了一丝无奈一丝惆怅一丝怜惜一丝惶惑。
他根本不能做正确的思考,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一切,他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出了神。
或许,傅传里在赎罪,在恳求未亡人的原谅?所在才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偃旗息鼓,令他找不到丝毫破绽?
只是,这乞求与罪赎,是否来地太迟?迟到他已经无法撇开这几年来最熟稔的行业,迟到他放弃了最初的热望重新调整的人生目标变地毫无意义…
他在百转千绕间,却始终无法得出最终的答案。
“啪”的一下,她将已经填好的表格推到他的面前,“傅景诚,你看看…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吧。”
他的神思混乱,怔怔地看着表格中娟秀的字体,离婚的理由倒是简单,“性格不合”,也没有孩子抚养问题,至于财产一栏倒是费了一点周折,多赘了几个字:“婚前财产及个人物品都归各自所有,婚后财产都归傅景诚所有,并无须对董湘滢作出任何经济补偿”,倒是干脆利索。
他突然有一点心酸,她要撇地如此干净,竟然不想跟他索取任何的东西,就连一丝一毫的恨意也没有?所以在经济上也如此的潇洒,“无须作出任何经济补偿”…
他冷冷一笑,提起笔来,“名字应当签在哪儿?”
她在桌子底下握住了自己的手,眯起了眼睛,嘴角却轻浮起一丝冷笑,却已是筋疲力尽,筋疲力尽到不敢再看他一眼。
他不爱她,所以才对她的爱,熟视无睹;他不爱她,所以才会在逼不得以的情势下为了保全某些不能丢弃的东西而娶了她;他不爱她,所以才会在她结婚以后又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从前女人的身上,还想生儿育女,妄图天长地久;他不爱她,所以才会相信她恶毒地谋杀了他的孩子;他不爱她,所以才会在她再无其他用处的情况下,又无比决绝地抛弃了她…究到底,不过是因为他不爱她,所以才会对她这样浑不在意…所以才与她有关的一切都这样浑不在意…
她劈手拿起平摊在桌上的另一张表格,颤巍巍地寻找着那合适的位置,眼前却好象进了沼泽地一般,雾气茫茫。她努力告诫着自己,一定不能松懈,一定要保持镇定!从前体育课跑八百米的时候,及格对于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气息短促,已经不能正常呼吸了,可她也是这样坚持着,一圈又一圈,直到跑进了及格线,人才瘫倒在终点的塑胶跑道上,好象死了一般。可是,她却坚持下来了。如今,也应当不会例外。
看她斩钉截铁恶狠狠地签好了“董湘滢”三个字,他手里紧握的那只笔却无论如何无法那么潇洒地落下去。从来都不曾有过的沉重,就积聚在那一只小小的简陋的签字笔端,从前他签过无数价值上千万的合同,也没象此刻这么踌躇不前的。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一旦落下去,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也许现在还来得及?
她却已经有些很不耐烦了,把已经签好名字的那一张表掼了过来,“你快点吧…别磨磨蹭蹭的…一会儿我还要急着去实习的律师所报到呢!”
他愤怒到了极点,心里反倒渐渐地平静下来,所有的煎熬总该适可而止吧?于是他很是随意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傅景诚”三个字,张牙舞爪地盘踞在“董湘滢”的旁边,今生今世,也只有这一次了。
她在一旁看着,眼里的雾气渐渐地消散了,一颗清泪滚落在手背上,湿汲汲的,侵肌透骨。
这一年的春光渐渐地别去了,他们在民政大厦的门外分手,他本来要送她的,可是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于是两个人便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其实彼此的步伐都放地很缓慢,也许还在期待着什么。
他在一下又一下地数着数字,终于听到她高声叫着他:“傅景诚…”他调整了一下痛苦到极点的心态和脸上的表情,方转回身来。阳光明媚,有些刺眼,然而她展露在飞彩凝辉中的美丽容颜,遥远却又模糊的一个幻影,他在惆怅失落的情绪里,只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阖的,恍惚听见几个字:“由董家持有的15%的傅氏股份,我已经在你的律师那里签署了文件转让到你的名下,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
董建非常高明,傅董两家联姻,董家持有的15%的傅氏股份自然而然当作了嫁妆的一部分,也当然也是牵制他的重要砝码,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也不敢轻举妄动。想不到她这会儿却很无所谓地很高姿态地提了出来,仿佛有些施舍的意味,又好象有点蔑视,因为他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个吗?为了他的父亲和傅氏,他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他只是本能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在哭笑不得之间,却见她冷漠地背转身去,渐渐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他在原地站了良久,才慢慢转回身去,继续走自己的路。
曾经天长地久不离不弃的约定,原来不过都是戏言。这荒唐而可笑的婚姻,就这样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