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五十八节 卡尔玛的疑惑(1 / 1)
“韩将军。”一个低沉的男音响起,带着北方特有的浓重鼻音。
是卡尔玛来了。我豁然抬头收了蔓延的思绪,笑着起身,道:“来了,恩……陪我走走吧。”
卡尔玛还未动,倒是一侧的左令有了反应,立刻插到了我们中间,无声的隔开了卡尔玛。我注意到卡尔玛的眉头微蹙而后又分开,五尺汉子面无表情单膝跪地,脊梁挺立孤单的矗立着。
还是这样啊,对玄武的这些降军组成的分队,朱雀的士兵们始终另眼相看,即便我明令禁止。连左令都明显的戒备着,何况他人?看看周围卫兵厌恶且藐视的表情就能代表一切。
心下明了,这是我这个将军的过失。既然给了名分,就应给予实际的地位。但是时间仓促,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调节,当然,也因为这样的敌对情绪并非几句话就可以抹杀,即使我是一军之长。按照姚军师的话,留下这些人叫做没事给自己找事。我想,无论是朱雀的战士,还是玄武的降军,都明白若要稍稍改变目前的状态,就需要用战绩表明心迹,那比任何人的话都来的有效。不过,所谓战绩,却将是极其苦涩的残忍。
按照以往的惯例,俘虏在穿了敌国战衣之后的作用,除了像奴隶般出苦力就是被赶押着第一批冲上战场,用以消耗箭矢和做坚实的肉盾。所以,没有尊严和信任,只是小事,能活到最后,才是该挣扎的过程。
可是,我留下他们并非是为了这个。只是,如今要他们拔刀相戈,真的可以完全信任吗?我亦犹豫着。
那么,趁着这个机会,做个了断吧。
“左令,帮我擦擦刀,几天没用别生锈。卡尔玛,站起来。”说完,我解下佩刀,由不得左令反应随手便抛了出去。左令一头雾水的小心接过。
“一会儿我回来可要检查的!”严肃的说完,我绕过左令将右臂搭在卡尔玛的肩头,笑道:“那边不错,走,去看看。”
卡尔玛没有吭气,任由我拉着齐步走。身后传来左令急切的唤声:“将军?将军!”
“哦。”我止了步子,回头对着就要跟来的怜人道:“你,去看看准备好饭了没有,想饿死本将军吗?”
怜人看看左令又看看我,半带委屈的撇撇嘴,最后终是不敢违令,撇下左令强烈的暗示,一跺脚转身跑开了。左令双手握着战刀,眉头紧皱,死死盯着卡尔玛不语,好像他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擦刀!”我故作不悦,加重了语气指了指左令手中的战刀,而后拉着卡尔玛在四周担忧的目光中离去。
草原上极目望去,依然没有遮拦。泛蓝的天空中翱翔的雄鹰偶尔发出鸣叫,苍凉悠远。渐渐离开了人群,融入天地,小我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样的土地生养了无数无羁和豪放。
卡尔玛僵硬的身子似乎慢慢的放松,我这才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右臂。
“你不该不带武器与我走在一起。”卡尔玛突然站住说道,表情阴沉且严肃。
“哦?”我也站住,但是没有转身,将无防的背影给了卡尔玛,“那又如何呢?”
“更不该不带武器与我一起远离人群。”卡尔玛厚重的嗓音不带起伏的继续说道。
我笑了。转身,张开双臂迎着风,笑道:“结果呢?”
这次,卡尔玛在我目光中张了张唇,没有做声。
“卡尔玛队长。”我收了笑,望向悠远的天际,道:“再过两天,就到玄武的守关了。我想关于这个,你们想的比我多……”略略停顿后,我转身向前慢慢走着,继续说道:“现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留下,还是离开?”
卡尔玛带着嘲讽笑道:“有选择的机会吗?”
微微皱眉,这个回答多少出乎意料,我转身道:“我的话,这么不可信?”
卡尔玛有些不安的半侧了身子,道:“……不是。”
我了然的点点头,轻声道:“来吧,坐下,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过一次。”说完,我席地盘腿坐下。卡尔玛有些犹豫,但是片刻之后还是坐了下来。
“有什么打算吗?”我抓起一把雪,握成雪球,再一点点的添加变大。
卡尔玛许是对这样的问法疑惑,没有回答。
“这样说吧,参军前,有什么理想吗?”将雪球用力的扔出去,我问道。
“……”卡尔玛望着我半晌不语。
我哑然失笑,吹了吹手心的雪花,道:“望我做什么?我可没有通灵的神通,猜不出你的想法。”
卡尔玛黝黑的脸颊闪过一抹红,急忙转了头。
“家里……还有什么人?”我漫不经心的问道。
“……没了。”卡尔玛终于开口答道。
我一愣,扭头看去,轻声道:“你几岁参军?”
卡尔玛苍凉的笑了下,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道:“八岁。”
“这么小?!”我惊讶道。
“世袭。”卡尔玛说这话时,是满脸的不屑。
早前就听说过,玄武有这样的风俗,无论是官位还是军衔,都是可以世袭的,原来是真的。但是,也正因为这样,奴隶就永远只能生下奴隶,贵族则永远是贵族,变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卡尔玛。”我在雪地上画了只雄鹰,双翅展翼,道:“说吧,留下还是离开。”
“……不知道。”
这个回答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不由的望着卡尔玛重复道:“不知道?”
卡尔玛咬了咬唇仿似下了决心,吸气道:“作为俘虏,我没想到能活到现在。不过,在那里活着不一样?不都是些吃人的天下,和吃人的人?”
为何会这样说?这样疑问我没有问出口。
卡尔玛苦笑道:“我们这支所谓的分队中死过三个人,将军你知道吗?”
我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觉得奇怪吧?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传到您的耳朵里。嘿,不要误会,不是朱雀的士兵滥用私刑。是我们自己做的……死的都是以前的领队。”卡尔玛冷笑道:“我们没有声张,埋了了事。不过,并非没有其他人知道,但是,他们知道了,也会当作没看见。死几个本就该死的俘虏又有什么损失呢?”
我握紧了拳头,感到全身的肌肉在收紧。
“您问我留下还是离开。我无法回答,因为,这不是我该选择的选择。”卡尔玛深吸口气,又道:“我们这样的人,即便是在玄武也是没有选择权利的贱人。何来打算?我们这些低等人,左右不过别人手中的棋子。”
我似乎明白了。
“走到今天,是必然又是偶然。”卡尔玛冷笑着又道:“离开,又能去哪?将军,您说呢?”说完,卡尔玛注视着我。
我反而无语了。这是怎样的生活才能累积出的绝望?这是怎样的凄凉才能累积出来的愤世嫉俗?难道,离开之后,真的没了去路?不,我不这么认为。那么,卡尔玛,这个战场上无惧的汉子,为何会认为没了去处?无惧,因为什么无惧?因为什么?!
“韩将军……”卡尔玛又问道:“我可以问一下您吗?”
“问吧。”我有些慌乱,为了心底那抹不忍。
“您方才问我的打算,那么,您的打算又是什么呢?”卡尔玛无比认真的问道,很沉的眸子里闪烁出难得的光彩。
打算?我心底浓浓的一声叹息。很久都没想过了吧……
“大了说,还是小了说?”甩甩头,我有些提不起劲来。
卡尔玛微蹙眉,有些不解,道:“无所谓。”
不,是很有所谓啊。我心中黯然,只是,原来我的打算也是那样的模糊和悠远……
“我希望建立一个有序的世界,一个生有所依,死有所靠的世界。”我将压制在心中那个轮廓说出:“而后,退隐在其中,安然度日。”
卡尔玛皱眉道:“何为有序的世界?”
“法制决定一切。即使最普通的人,也有说话的地方,也有对国家大事表决的权利。谁都没有权利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和权利,一切都得遵守法律的条约。”我拂去了雪地上的雄鹰,淡淡的说道。
“连奴隶也有吗?”卡尔玛反问。
“没有奴隶。”我道。
“没有奴隶,谁伺候王呢?”卡尔玛不解道,在他根深蒂固的思维里,那样的世界无法想象。
“伺候王?不,那时,应该是王伺候国民。”我思索着答道。这是对目前制度的妥协,完全抹杀掉皇家的利益,只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还何来打算?所以现实中的理想也是有底线的。
“东方明玥吗?”卡尔玛紧跟着问道。
我一愣,似乎自己忽略了些东西,但是若挖掘内心深处,哪个才是真正渴望的呢?轻轻的一声叹息……
我摊开双手,上面布满了老茧,那是长期握刀剑的结果,骨节突出,早已没了女人该有的秀丽,连指甲都是扁平的丑陋。但是,但是……我紧握了双手,紧紧的仿佛其中有着珍惜的东西。
“可能吗?将军……”卡尔玛的声音有些不确定有些茫然,也有莫名的激动。
松开双手,迎着风,我淡定的笑了,不加掩饰道:“我只是想这样做而已,成功与否,没有定论啊。”
我想,卡尔玛的转变便是来自那时,不过,这个草原的雄鹰展翅的真正原因却是因为他心中自生的渴望,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改变的渴望!是呵,不仅仅是活着而已。这点,我们很像。或许,我们所有活着的人都一样。
“将军,我卡尔玛郑重的起誓,用草原上的雄鹰起誓,今生,追随将军!”卡尔玛的双目炯炯有神,里面灼灼燃着光。
我柔柔的笑了,拉下他起誓的右掌,道:“不,这个誓言并不重要。卡尔玛,人,不论何时都有选择的权利,我不是你的终点,也不是你的起点。选择留下,我们将是战友,选择离开,那也只是一种生活态度。回去吃饭吧,下午启程前给我答案。还有,其他的人,一样。”
我站起身,不远处,矽尤站在风中摇摇相望,他的气息顺着草原上苍茫的风卷过来,让人暖暖的。
“是。卡尔玛明白。”卡尔玛亦起身,弓腰示礼。
“走吧。”我拍了下他浑厚的肩膀。
我阔步走在草原上,第一次说出胸中的理想,没想到却是对着卡尔玛。展望不远处的临时营地,那里有多少双期许的眼,我算不过来。
这样的改变,是不是太难了呢?扪心自问,没有答案。草原上的风呼啸而过,不觉间迷了眼。